第二天,春枝见过刘景桂,就到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富贵老头已经请了几天假,
蹲在自己园子里。
“大爷!”
富贵老头正在井台上,扔下瓜铲,就跑过来:“我的好闺女,你可好了,大爷真为
你日夜牵肠挂肚地不放心。”
春枝感动地拉着富贵老头的手,说道:“我知道您惦念我,大家都惦念我。”
富贵奶奶眨巴着小眼睛,也拐拐地从园子角来了,“瞧!春枝子,你瘦了,可越发
秀气了。”
“春枝,要结婚了是不是?”富贵老头笑呵呵地问道。
“完秋。”春校对红英隐瞒的秘密,这时候像初汛的春水,在心里流动,脱口说出
了。
“娶走不娶走?”富贵老头不放心地问道。
“娶到哪儿去呀?”春枝响亮地笑了:“他没爹没娘,四海为家。”
富贵奶奶急忙问富贵老头:“我们送点什么礼物呢?”
“越说越远了!”春枝笑着喊叫,“我是找富贵大爷谈工作的。”
富贵老头呵呵笑了,“我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春枝问道:“昨晚上银杏讲课,您怎么没去听?”
“我困得厉害,睡了。”
“您对她讲的有什么意见?”
“我没听,怎么会知道她讲的什么?”富贵老头露出一副尴尬的神气。
“组里没讨论过?”
“没有,”富贵老头淡漠地说:“雌讲,谁就跟根旺商量,别人不管。”
“这不好!”春枝发了火,“为什么不听听大家的意见,为什么不跟您研究研究呢?”
“我这个老头子懂什么!”富贵老头装得冷淡地说,“自己不能看书,组里技术学
习,得让别人念给自己听。”
“您有顶贵重的经验!”
富贵老头“咳!”了一声,低着头不言语了。
“大爷,”春枝温和地说,“您应该讲一回。”
富贵老头像货郎鼓似地摇头,“不行,不行!嘴笨舌头沉,肚里又没货。”
“别假客气了,”春枝半玩笑半郑重地说,“大爷,您要不讲,大家都会说您藏私,
我也要说您技术保守了,人家长寿爷爷已经讲过了。”
“长寿那老家伙油嘴滑去,你大爷是个闷葫芦。”
“没关系,”春枝笑着说,“咱爷俩儿瞎子背瘸子,就像说相声似的,我给您打下
手儿!”
富贵老头也笑了,用他那硬骨节的指头点点春枝的鼻子:“你丫头真会发明,天下
的聪明都让你占去了,可是咱们爷儿俩怎么说到一块儿呢?”
春枝说道:“这不是我发明的,人家春宝跟长寿爷爷已经表演过了,咱们就请春宝
当导演。”
富贵老头长出一口气,笑道:“大爷就是个榆木疙瘩,也会让你点化了,就听你摆
布吧!”
“大爷,一言为定!”春技站起身,“往后您有什么意见,就跟我或是景桂说,我
们有意见,也对您说,不许憋在肚里,您得赶快把园子整出来呀!不然在社里的工分就
少挣多啦!”
“对!对!”富贵老头心眼地连连应声。
她出了园子,跑上高高的河堤,河堤下的田野,像是无边绿色的海洋。她望见那两
个老人又弯下腰,匍匐在地,孤独地蠕动着,小叫驴儿困吨地打着响界儿,水车沉闷地
叮当响。
二十
夏天,是运河滩最美丽的季节。
青色的天空,白茫茫的大河,一望无边的青纱帐,掩盖了村庄。
天空,苍鹰在盘旋;河上,行驶着白帆运货船,青纱帐里,有劳动的欢笑声;茂密
高耸的树林中,布谷鸟不疲倦地在歌唱。
夏天,是生命力最饱满的季节,是充满强烈希望的季节!
富贵老头家,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银杏风卷荷叶似地吃着,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
站了起来。
“银杏,咱们组过晌没事啦。”富贵老头说。
“我有事!”
银杏在房檐下洗脸。她要去看春宝,他那儿有很多俞山松借给他的文艺小说,她想
靠着河边的大白杨,一边做鞋,一边看书。
“什么事?”
“您就别打听了!”银杏白瞪她爹一眼。
富贵老头慢悠悠地说:“福海,你们社务委员会过晌要开会是不是?”
福海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里拨饭,点着头,不抬眼。
富贵老头对银杏说:“你看!”
“哼!反正我不跟您卖菜去。”
“不卖,就烂在地里了!”富贵老头急得像要哭出来。
“谁让您种的?”银杏圆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院墙后种个小园,就够全家吃不了
的。”
“银杏,”福海用哀求的口气说,“过晌你没事,就去帮帮爹,这块园子怎么处理,
秋后全家再核计。”
银杏平日跟哥哥不多说话,很客气,拘着情面,不得不答应,说道:“那我只管摘,
让我挑着担子,东村西店的去吆喝,撒谎做买卖,我可不去!”
“好吧!依你。”富贵老头压住了火气说。
等银杏跑出院子,富贵老头忧愁地对福海说:“你看,咱们的园子怎么办?豆角跟
黄瓜都快老了,不赶紧卖就算白扔了。”
“过晌您不是去卖吗?”福海闷闷地说。
“那大的园子,我一个人怎么能卖得过来?”
富贵奶奶看老伴儿火燎似的着急,自报奋勇说道:“我去卖!”
“你懂什么,连秤都认不准!”富贵老头斜瞪她一眼,冷硬地说。
富贵奶奶被顶得干咽唾沫。
“让银杏她嫂去卖,怎么样?”富贵老头看看福海。
福海老婆正在屋里扔孩子,听见公公的话,拉长声音口答:“我不去!”
福海赶忙进到屋里,“你就卖一回吧!”
“我不去,”福海老婆阴沉着脸,“下地挣分是自己的,卖菜得归家里。”
福海拉着她的胳臂,央求道:“去吧!篮子不用装得太满了,太阳不落就能回来。”
“我就不去!”福海老婆一甩胳臂,扣着怀走出来,“银杏怕难看,我的脸皮也不
是铁打的!”
富贵老头气得揪揪胡子,到土棚里挑起担子,气哼哼地到园子去了。
银杏在园里,靠着爬满豆角蔓儿的篱笆,听着树上的知了叫,眼皮儿发涩,渐渐睡
着了。
突然,鼻孔里一阵钻心的痒痒,她打了个喷嚏,猛地醒了,背后,一个小孩子咯咯
笑起来。
银杏回头一看,是张顺那刚五岁的小儿子,光溜溜的身子,一丝儿不挂,胳臂上挎
着个小篮儿,站在那里盯着她,顽皮地嘻嘻笑。
银杏看他那抹得像小花睑似的脸儿,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忍不住要扑哧笑了,但
马上又装出冷冰冰的面孔,说道:“你跟我捣蛋,我让你爸爸揍你屁股!”
那孩子紧眨着眼皮,眼泪像房檐雨似地落下来,“银杏姑姑,不是我捣蛋,是那几
个叔叔逗春宝叔叔,叫我这样干的、”
银杏笑了,连忙抱起他,“别哭,别哭,姑姑逗你玩呢!你干什么来了?”
“给我妈买黄瓜,我妈又发疟子了,想吃拌黄瓜。”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鸡蛋。
银杏钻进黄瓜架里,挑了几条鲜嫩的大黄瓜摘下来,给那孩子,说:“拿去给你妈,
你们不要在家里乱闹,让你妈静静地养病。”
“姑姑,给您这两个鸡蛋。”
银杏摆摆手,“拿回去,留给你妈吃吧。”
“不!我不拿回去。”那孩子把鸡蛋放在地面上。
银杏疼爱地望着那孩子,一阵南风吹来,瓜地里冒出一股浓香,银杏跑去摘了两个
圆溜溜的甜瓜,放在他的竹篮里,叮咛说:“一个你吃,一个给你妈吃。”
富贵老头气哼哼地挑着空担子来了,正碰上那孩子挎着沉甸甸的竹篮,跑出圈子。
“那一篮黄瓜跟甜瓜卖多少钱?”富贵老头板着脸,问银杏。
银杏知道她爹一定不高兴,忙解释说:“张顺嫂子病了,想吃拌黄瓜,让孩子拿着
鸡蛋来买,我想同在一个社里,她病着,也吃不多,就白给了她,又顺手摘了两个甜瓜,
那孩子偏把两个鸡蛋扔下了。”
富贵老头一听,把空担子一摔,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施舍。”
银杏也变了脸,喊道:“您为什么骂我,难道乡里乡亲一点情分也没有?”
“我不懂什么情分!现钱交易,我的园子不是为救济别人种的!”富贵老头大嚷大
叫。
银杏也跳起脚:“我是随便乱扔了吗?我是为了尽一份人情。”
富贵老头拍着胸脯叫:“你懂得人情,我是老混蛋!”
“您就自我检讨吧!”银杏讥消地说。
“你们爷儿俩劈雷暴闪地吵什么呀?”
青纱帐里,走出春枝,站在篱笆外问道。
银杏叨叨地说开了。春枝摆手止住她,笑着说:“你去追那孩子,把鸡蛋还给他,
要回那篮子黄瓜跟甜瓜。”
银杏起初愣住了,但一接触到春枝那眼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拔腿便跑。
“你回来!”富贵老头急赤白脸地吆喝。
“银杏!”春枝叫道,“你别乱跑了,赶快到河滩玉米地,帮助第一生产队去人工
授粉,春宝也在那里。”
“好咧户银杏应声着,跑走了。
“你看,多急死人,满园子就这么晒着。”富贵老头愁苦地对春枝说。
春枝笑着说:“富贵大爷,您也别挑着担子满世界转去了,还是帮一帮他们,落雨
季就要到了,玉米人工授粉要赶时候,他们队有了几个病号儿,缺人手。”
“我的园子也不能扔啊!”
“明天社里的船进城,您花个脚钱,把园子里的出产全装了去,社里写封信,县供
销社会留下。”
“一准?”富贵老头喜得不相信。
“一准!”春枝静静地说,“可是这个瘰疡疙瘩也得割了,这园子分您多少心,少
挣多少分啊!”
二十一
七月,是运河平原的落雨季节。
天放晴,碧蓝碧蓝的像大海,太阳又出来了。
林间的小道,常常被雨后的小溪割断了,银杏挽着裤腿儿,赤着脚,一只手提着鞋,
一只手拄着青林棒,蹚着林间的小溪流走。
雨刚刚住了,她就跑到地里去检查芝麻花落了多少,在青纱帐里钻了很久,衣裳被
玉米叶子上的雨水弄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在她回家去。
雨后的树林太诱人了,宽大的白杨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布谷鸟饮着树叶上
的存水,然后仰起脖儿,悠长地清脆地叫,黄鹏儿、山鸽子、花胡不拉鸟也从避雨的浓
密枝叶中钻出来,抖动抖动翅膀,又尽情地歌唱。
银杏是一个还有些顽皮气的姑娘,她望见不远的树叶下,有一个长尾巴的花胡不拉
乌正在饮小溪流的水,便想悄悄地走过去捉住它。但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猛地扑
过去时,花胡不拉鸟“秃!”地飞上树了,她的脚却深深陷进泥里。
她吃力地从这腐叶混合着泥土的粘糊中拔出腿,已经累得“呼断呼味”大口地喘气。
忽然,她发现树林的广大空地,在太阳的蒸发下,冒着浓浓的白气,就像飘浮在地面上
的炊烟。而且,更令她惊奇的是,在白烟里有一棵高大的玉米,长着三个肥大沉重的玉
米棒子,这引起她强烈的好奇心。
“这是谁种的呢?”
“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吧?”
“恐怕不是。平时孩子们不到这里来呀!”
银杏反复地推测着,但想不出线索。
“哇!哇!”大白杨树上的乌鸦叫起来。
银杏刚一抬头,老乌鸦拉的屎落下来了,银杏赶忙躲闪,但是却正巧落在玉米叶子
上了。银杏恍然大悟,“啊!一定是老乌鸦嘴里落下来的玉米粒儿!”
跟着,她想这棵老玉米没人照管,却长得比丰产地的玉米还茁壮,这是为什么呢?
一定是这里的土质肥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了。
这两天,社务委员会正为追肥问题激烈地争论,刘景桂、春枝和春宝,反对不顾供
销社的供应计划去硬买肥料,因为这样一来,供销社为了照顾旗帜社,就可能减少其他
小社的肥料供应,同时社里也要花费一大笔钱,不如多用压的绿肥。但大多数社务委员
却不管别人有没有肥料,山楂村农业社一定要买,至于多花一些钱,反正收获多了会补
回来的。关于这个问题,今晚社务委员会议上就要表决了,银杏是支持景桂他们的意见
的,可惜她不是社务委员。
现在发现了这个富厚的腐植土,是不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
她赤着脚往办公室跑,穿过树林,钻出漫长浓密的柳子地。这时一个声音喊住了她:
“喂!你怎么啦?”她站住脚,一看,是春宝。
‘哦在树林里看见一棵老玉米!”她喘着气,大声叫着。
“什么?”春宝摸不着头脑,望着她。
银杏不回答他,拉着他就往大树林跑,树林里,太阳穿过层层的树叶的空隙,射在
地面上,烟雾似的热气更浓了。
银杏指给春宝,‘你看!那棵老玉米!”
“哪儿?啊!看见了,真奇怪!”春宝惊讶地喊出来。
“你说,为什么这块地长出这么壮的庄稼呢?”银杏脸上是庄重的探讨研究的神气。
春宝严肃起来了,他脱了鞋,走过去,两腿立刻被陷在粘糊里,他并没拔出,两脚
却在里边踩着。然后,他抓起一把粘稠的、有一股刺鼻的恶臭气的泥浆,放在鼻子下闻
着,沉思着。
半天,银杏不放心了,喊道:“你快出来吧!”
春宝拔出腿来,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闻了闻腐烂的粘泥,然后问银杏道:“你还
记得不记得,农学院那个老教授讲的天然肥料腐植质?”
“这种粘泥恐怕就是。”春宝又闻了闻。
“这下子就不用买肥料啦!”银杏兴奋得跳起来,“咱们赶快去告诉景桂哥。”
“别忙,咱们把它的面积量一量。”春宝沉着地说。
他们走遍整个树林,凡是冒白烟的地方,都是这样的粘泥,春宝默默地记在心里。
他们在小溪里洗了脚,穿上鞋,就一直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跟春枝正在办公室里,他俩研究怎样在今晚的会上说服大多数委员。春宝推
门进来,他压抑不住过度的激动,声音发抖地说:“这个问题解决了!银杏在树林里发
现了大片腐植质!”
“腐败植质!”银杏也忍不住喊了一声。
景桂跟春技惊讶地互相望了一眼,问道:“腐植质?”
“咱们到树林里去看吧。”春宝提议。
他们走进树林里,围着那棵老玉米。
“这树林,自从1951年冬天政府提出育林护林号召以后,又出了一只狼,咬伤长寿
家老四,此后就没人再进这树林子了。三年的树叶、鸟粪、死鸟落在地上,又混合着雨
水跟泥土,就完全烂在地里,现在已经成了最好的肥料,这棵老玉米就是证明!”
春宝根据他听老教授的报告里,以及他自己钻研通俗农业科学书籍得到的知识,详
细地分析着。
“你分析得对!我们今晚在社务委员会上就提出来。”刘景桂果断地决定了。
“这是一笔多大的收人啊!”春宝用手指着这宽广的大树林。银杏愉快地望着他那
兴奋得放出光彩的脸。
夜晚,在社务委员会议上,春宝非常生动地讲述了这个发现,刘景桂跟春校热烈地
支持他,许多主张购买肥料的社务委员动摇了。
“我们不应该不顾兄弟社提高产量,硬要抢买肥料。现在发现了腐植质,就完全解
决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