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荒年-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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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荒年-谈歌-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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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出任某省的副书记,可他没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书立说,
写字画画,悠哉游哉。
  我总感到三伯同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老了。历史已经把他抛到了社会
的边缘地带。他在寂寞中守护着一种圣洁的东西,他不为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所
动,他的生存本身就对时代的进程发生着有益的制衡作用。三伯到死也不会有惶
惶不安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智者。领袖无有民众不成其为领袖,导师没有弟子
不能成为导师,但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
没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个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着,今年八十九岁。(我这
篇稿子杀青之时,传来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写字时,突然
直直地倒下了,等于休所的医生匆匆赶来时,三伯已经没有了心跳,真是无疾而
终。享年九十岁。)
  这里还要交待三伯的一个情节。
  曹双被枪毙后,三伯便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身上有三处弹片没能取出,
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写书。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过师范,
曾在延安抗大教过书,曾被视为我们党内的秀才。他还跟毛主席很熟悉。因为曹
双的问题三伯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写书了,到了1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
家论》已经出版了。
  1962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视,途经A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听:
那个秦秀才哪里去了,我拜读过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很好。
  A市领导就谈了三伯的憎况。
  毛主席就笑:脑壳顽固不化,找他来见我,我给他开通开通。
  三伯就被引来见主席。
  毛主席笑:听说你要当陶渊明,可惜你生不逢时啊。
  据三伯后来回忆,毛主席跟三伯谈了他那本书,提了一些意见和建议。毛主
席后来就要三伯出来工作。三泊说,他要写完下一本书再说。毛主席就笑:我从
不强人所难,或者你真会成为我党的司马迁。但是我还是要劝你研究一下中国当
代的经济问题,我们十分缺乏这样的专家,只有一个陈云同志,是很不够的,
“仓廪实而知礼仪”。是不是这样?古人这样说,我不大相信。我想你还是研究
一下农民的状况,农民的问题。你还是要出来工作,现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
书本。你好像有什么情绪嘛?
  三伯就旧话重提,讲到了曹双的事情,认为处理大重了。
  毛主席静静地听完了,点点头,叹道:我们杀了凡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
奈。我建议你再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做非为,而国
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
这样,共产党也是这样。杀张子善刘青山时,我讲过,杀了他们就是救了二百个,
二千个,二万个啊。我说过的,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无奈,
不得已啊。问题若是成了堆,就要积重难返了啊。主席的声音有些发涩。
  三伯听得呆了。窗外的北风呼呼响着,锈铁般的枯枝发出海潮般的啸声。
  毛主席看着三怕,缓缓地道:你研究历史,不知道你对明史怎么看的?崇祯
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他面对那样一个烂摊子,只好哭天抹泪了哟。我们共产党不
是明朝的崇帧,我们绝不会腐败到那种程度。不会,谁要是搞腐败那一套,我毛
泽东就割谁的脑袋。我毛泽东就割若腐败,人民就割我毛泽东的脑袋。
  三伯怔怔地。他后来对我讲,他当时感觉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样矗立在他的
面前。
  毛主席走后不久,三伯调A省任副省长。是时:1963年春天,中国已经远离
了那个可怕的荒年。但另一个可怕的年代正在悄悄向人们走来。
  1960年夏天,村里的食堂已经办不下去,只好解散了。各家各户重新起了炉
灶,只是稀少了炊烟。
  每天都有人死去。时值盛夏,田野里已经没有了绿色的植物,以至连树根.
草根,凡能够咀嚼的东西,统统被人们拿来充填了肚皮。可是村里的红薯地,却
没有人去挖。村里杜二娘七岁的儿子杜小山饿得搞不住,半到地里摸了一块红薯,
就狼似的吞起来。不曾想被偷偷跟踪来的杜二娘从后面一把夺过去了,一向温和
的杜二娘变得狰狞极了,嘴里骂着:你个崽子,几时学会偷了。就乱打起来,杜
小山立刻鬼叫起来。等村人赶来拉开疯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经被打得浑身是
血,一张小嘴被二娘拧得烂烂的,昏死过去了。杜二娘凄惨的声音在村里炸响着:
燕家村可从没出过啊,为什么就让我家遇到了啊,这叫我如何在村里做人啊。小
山啊,你丢了祖宗的脸面啊。呜呜。
  那天,大伯从地区回来,在地里转了转,就把村支书志河喊来了,听了志河
的汇报,就让志河带着乡亲们把地的红薯挖掉。
  志河惊讶地摇头道:还没熟啊。
  大伯恼怒地骂道:你混了,真要到人都饿死的时候,才算熟了嘛?
  志河也有些火了:哥,你是大官,要说你去说嘛。就转身倔倔地走了。
  那天黄昏,大娘也从县上回来了,进了门,就软软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脸
黄黄地喘着。大娘很少回来,我们几个孩子天天盼着她回来,因为她每次回来,
总能给我们带回一些吃的。
  我们几个孩子拥过来,饥饿的目光狼一样盯着大娘。大娘看懂了我们的目光,
歉意地笑笑:这口没带回来吃的,玩去吧。
  孩子们失望地走开了,大娘轻声地喊住我,等别的孩子走尽了,从怀里掏出
一块烤红薯塞给我,我记得那块烤红薯是黄绿色的,其间有许多坏了的苦丁。我
至今常常在梦中忆起那种诱人的颜色。
  大娘对我说:吃吧,快点吃吧。
  我晕晕地看着大娘,怯怯地接过来。刚刚咬了一口,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只大
手,夺走了那块红薯。我回过头,竟是大伯,硬硬的目光盯着我。
  你回来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凶凶地问我:哪来的?
  我的几个哥姐听到了大伯的吼声,都拥过来,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至今
记得那目光中有许多仇恨。
  大伯骂道:是从地里偷来的吧,你这个贼崽子。
  大娘急忙说:你怎么这样骂孩子啊。
  你还护着他不成?大伯一扬手,给了大娘一记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来,跳脚跟大伯吼起来:你不问问清楚,就打人啊。
  大伯骂:我打你给他们看的。看谁敢去偷。
  我突然扑过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
手,我就飞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冲过来,扬扬手,威吓着我。
  袁娘跑过来,拉住大伯:你也不问问明白,这块红薯是大嫂从县里带回来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声音一下子软下来:你说清楚嘛。
  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讲话嘛?
  大伯摸摸我的头。我抬手挡开了。
  大伯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三伯缓缓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低低的声音道:孩子,
别怪你大伯。说罢,再也无话,就踱出院门。
  月亮胆怯怯地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显得消瘦极了。很
快又淹死在黑黑的云朵里了。
  当天夜里,志河站在村委会的房顶上,拿着喇叭嘶哑地喊话,要社员们到村
里的东大场上去开会,秦书记要讲话。村民们就去了,见大伯早早等在了场上。
志河袁娘几个村干部呆呆地站在大伯身边。大伯身边放着一张木桌,桌上燃着几
支昏黄的土蜡,受惊似的烛光在夜风中慌慌地窜动着。
  大伯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夜开这个会,是告诉大家,村里已经决
定了,让大家会挖地里的红薯。村民们听得愣住了,直直地看着大伯。
  大伯说:咱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都把地里的东西挖了,不能眼睁睁看着
饿饭啊。我听说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里的一块红薯,让杜二娘打得半死,这不
好嘛,不怪孩字嘛,杜二娘来了没有,就有人喊:杜二娘,秦书记喊你哪,前边
来。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颤颤地走到前边,傻傻地看着大伯,社员们也都呆呆
地看着大伯。大伯声音有些发涩,暗哑下来:二娘,我老秦替孩子给你道歉了。
说罢,大伯突然弯下腰去,给杜二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
  杜二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猛转身跑出了会场。哭声在黑黑的旷野里响得烈。
没有人去劝杜二娘,村里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下晚已经死了。
  袁娘带头喊了一声:去挖红薯啊。就转身向田野里走了。社员们紧紧随着袁
娘,拥进了田野,空荡荡的场里,只剩下了孤单单的大伯,在那里久久地呆呆地
站着。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大伯变得十分的可爱了。我没有随人们去挖红薯,
我坐在空室的场上,远远地看着大伯。大伯也远远地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伯也来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
没有说。三伯拉起我的手,往村里走了。我感觉三伯的手冷冷地颤动。
  黑黑的夜色像水一样在村道上沉沉地涌动着。
  又过了两个月,就进入了1960年的冬天,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
生气的村子。村里已经没有炊烟。整日整日的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古墓那样可
怕的寂静。
  扑天盖地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雪厚厚地盖在了田野中。天晴了,刺眼
的阳光在雪地里喘息着,让人听着心颤颤的。
  那天,我一早醒来,见村里的人都拖着软软的身子去扫雪了,袁娘也拖着浮
肿的两条腿去扫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杨树叶子做成的饭,就去上学了。道路已经
被扫得干干净净,几个男人和女人扶着扫帚和铁掀软软地站在路旁看着我们,我
认出他们是公社的干部们。雪都被堆在了道路两旁,路面已经露出了于松的黄土,
散发着黄土的泥香,诱发着人们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时地抓着道旁的雪吃着,那
天我吃了很多雪,我至今记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系紧了肠子一样,有些隐隐的
疼痛。我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在第一堂课,就歪倒在了课桌底下了。
紧跟着,就歪倒了另外几个同学。我是被苗老师背回家来的。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这是乡下治肚
胀的一种上法。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呆呆地看着窗外,天
已经黑下来了。袁娘把一碗柴灰水端给我,让我喝了,就问我:还疼不疼了,柴
灰水涩涩的,我直想呕,不想说话,就点点头。这时就听到街门一响,院子里就
传来志河的声音:五嫂在家吗?袁娘就应道:志河吧,快进来吧。
  豆芽菜一样的志河就晃进门来,就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过于柴一样的手,
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问袁娘:大哥大嫂没回来。
  袁娘叹一口气:听说苍南县好凡个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里了,
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大嫂过两天就回来,说是要在咱们村里下乡。
  志河苦笑笑:五嫂,村里有人说要去逃荒哩。你看这事?
  袁娘闷了一下:不行,县上讲了,眼下全国都是这年景。咱们去别人的地面
上讨食,人家吃什么啊?让党员们去做做工作,一个人都不要去,不能给咱燕家
村丢人败兴的。饿死一条命,丢了儿孙的脸啊。那天县上的方书记就在会上这样
讲的。话重哟。
  志河叹道:都阎王喊门的年景了,还顾什么儿孙的脸哟。乱扯嘛。
  袁娘叹口气:志河,咱们做干部的,莫要对乡亲们乱讲的。
  志河不再说话,就坐在院子里掏出一指用旧报纸撕成的烟纸,卷烟。然后就
凑近土蜡点燃,屋子里就升腾起一股菜叶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叶子卷的烟。那
年代,村里的许多烟民就用它来替代烟草。
  志河默默地吸完那支烟,把烟头放到脚下踩灭,对袁娘说:五嫂,有件事情
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说吧。
  志河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好,那样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头。
  袁娘怔了怔:我听别人说过了,你真敢想啊。
  志河叹道:咱们当干部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这么死人啊。
  袁娘点点头:是啊,再想想办法吧。那种事是万万不能干的啊。
  志河说:我们当干部的,总不能让乡亲们一个个饿死啊。就说不下去了。
  袁娘默然无语,呆呆地看着志河。
  志河道:县里传来了活,地区要修水库哩。公社要咱们燕家付出三十名劳力
哩。
  袁娘道:我也听说了,村支部要去一个带队的哩,还是我去吧。你婆娘有病,
脱不开身的。
  志河闷闷他说:其实我是真想去哩,在家天夭费心呢。你一个妇道家,怎好
去干那种力气活啊。
  袁娘笑了:你小看我哩。当年支前的时候,我一个人一口气背过一百多个伤
号哩。
  志河也笑:不敢小看嫂子哩。
  袁娘说:就这样吧,我去水库。
  志河说行,就抬起屁股走了。我肚子里一阵乱叫,大概是那碗柴灰水发生作
用了。就坐起来,袁娘扶着我,我扶着墙去大解。到了街上,就看到志河踢着疲
疲塌塌的步子,消失在暗夜里了。街道上,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寒风呆呆傻傻地
吹过去。
  1961年冬天,县委指示各公社抽调人力去修朝阳水库。朝阳水库至今仍是苍
山县最大的一个水库,于1963年春天竣工。或者今天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在那样
一个饥饿的年代,政府竟然还能有这种举措。燕家村抽调了三十名民工,在西北
风呼叫着的一个早晨,到公社集合了。
  我那天正在公社的学校上课呢。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听不进课去了。一
下课就跑到公社的大院里去看热闹。就看到公社的院子已经挤满了,各村来的民
工都带着工具站在寒风里。还有几面旗子在凤中猎猎飘动着,发出哗哗啦啦的雄
壮的声音。院子的中央搭起来一个席棚子,算是主席台了。上边还挂着一幅大标
语,红纸黑字亮人眼目:让高山开道,让河水让路。
  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我感觉有些冷,就想回去了。刚刚要走,就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袁娘。袁娘笑道:援朝,你别走,
一会儿我给你吃的。
  我高兴地问:什么吃的啊?袁娘笑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人群一阵躁动,有人说:来了来了。袁娘也对我笑:你大伯来了。
  我国头去看,见有几辆吉普车开进了公社大院,瘦干干的大伯跟县委的几个
领导下了车,就上了主席台子。公社的干部们就忙朝会场喊活:大家静一静了,
秦书记来看望我们来了。
  天果然就下开了霏霏的细雪,我抬头看去,就觉得天上要是下白面该多好啊。
我至今记得当时这一个念头。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一个充满了理想色彩
的比喻来。这时,大伯就上了台子,开始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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