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把这些给予别人,别人也不会给予我,而且,即使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有气无力,那我也不会使他幸福呀。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对她的感情吞噬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没有她我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十月三十日
我已经上百次起了去搂她脖子的念头!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面前有那么多心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拿,他心里多么难受呀!伸手去拿,这原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本能。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抓吗?——而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时候常常怀着这样的愿望,有时甚至是希冀:不要再醒过来。但是早上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太阳,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呀!我的情绪竟会如此反复无常,要是能归咎于天气,归咎于第三者或一次事业的失败,那么我心中难以忍受的不满意的重负就可以减轻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罪过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过!够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源也正是当初那个一切幸福之源。当初我感情充沛,到处游荡,所到之处,全都是天堂,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纳整个世界,现在的我难道已不是当初的我了?这颗心现在已经死了,从中再也流不出欢乐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涸,再也不能以清凉的泪水来滋润我的感官,我怯生生地把额头紧锁。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欢乐,失去了我用以创造周围世界的神圣而生气勃勃的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已经消逝!——我从窗户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但见朝阳升上山顶,冲破浓雾,照耀着宁静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地经过树叶凋落的柳林缓缓向我流来,——哦!倘若这壮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固在我的眼前,然而这欢乐却不能从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来注入我的头颅,那么,我这个汉子站在上帝面前不犹如一口干枯的井和一只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赐我眼泪,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干裂之时农人向上苍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感觉到,无论我们怎么苦苦祈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是当年呢,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那时为什么就如此幸福?那时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圣灵到来,满怀虔诚和感激的心情来领受他倾洒在我身上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太没节制!呵,她言语之间含有多少绵绵情意!她说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非得喝下一瓶才肯罢休,这就叫没有节制。——“您别这样!”她说,“请您想一想绿蒂吧!”——“想一想!”我说,“要您叫我想吗?我想!——我不想!您时时刻刻都在我心里。今天我就在您新近从马车上下来的地方坐过来着……”——她扯起了别的,引开话题,免得我就此事一个劲谈下去。我的挚友,我的意志完全被制服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我摆布。
十一月十五日
谢谢你,威廉,谢谢你的亲切关怀,谢谢你善意的劝告,而且求你不要着急。让我来忍受吧,虽然我已疲惫不堪,但我支撑下去的力气还是足够的。我崇敬宗教,这你知道,我觉得宗教是许多精疲力竭者的手杖,是许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清凉剂。只不过——难道宗教对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作用,都必定会起这样的作用吗?倘若你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你就会发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信教不信教,宗教对他们未曾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作用,对我来说,难道宗教一定会是手杖和清凉剂吗?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说,在他周围的人都是天父踢予的吗?倘若我不是天父赐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诉我的那样,天父要把我留在他自己身边呢?——我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这些纯洁而恳切的话理解为嘲讽。我们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愿沉默:对于大家都跟我一样不甚了然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愿说的。人的命运不就是受尽那份痛苦,喝干那杯苦酒吗?——既然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觉得太苦,我为何要硬充好汉,装作喝起来很甜呢?在这一瞬间,我的整个生命正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颤抖,往昔犹如闪电,照亮了未来黑暗的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没,世界正随我走向毁灭,在这可怕的瞬间,我为何还要害羞?“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难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声音,不是这甘自折磨、甘愿清苦、正无法阻挡地走向毁灭的上帝之子徒劳地使出全部力气从内心深处喊出的声音?我为什么就羞于表露自己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样把天空都卷将起来的他尚且逃脱不了那一瞬间,我又何必害怕这一瞬间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毒酒,我和她都将被毁掉;满怀狂喜,我将她递给我的这杯毁灭之酒一饮而尽。那亲切的目光,她那经常——经常?——不,不是经常,是有时凝视着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识流露的感情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有她额头上表露出来的对我所受痛苦的怜悯,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我听了真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我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上百次,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叨叨了好一阵,有次竟脱口说:“晚安,亲爱的维特!”说过之后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这样祈祷:“让我得到她吧!”可是,我又往往觉得她是我的。我不能这样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已属于别人。我没完没了地同自己的痛苦开着玩笑;但是我一旦迁就自己的愿望,放松了约束,那就会引出一连串相反的论点来。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透进我的心里。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则望着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花容的俏丽,再也看不到卓越的精神的光辉,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的目光却更加妩媚,流露着最亲切的关怀和最甜蜜的怜悯,她的目光深深打动了我。我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脚下?我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印上千百个吻来给予回答?她躲开了,逃去弹钢琴了,她那甜美、轻柔的声音合着钢琴的弹奏,唱起了和谐的歌。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启开的两片芳唇,仿佛渴望吸吮钢琴中涌流出来的甘美的声音,只有从她纯洁的嘴里发出奇妙的回声——哦,但愿我能把当时的情景给你描述!——我抵挡不住了,便俯身发誓:芳唇呀,我永远不敢冒昧地对你们亲吻,因为唇上飘浮着天上的精灵。——可是——我,想要!——哈!你看,在我的灵魂之前好似耸立着一道隔墙——这份幸福——然后就以毁灭来赎此罪过——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赞美别人的幸福吧——谁都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后来我便吟诵一位古代诗人的诗篇,我觉得好似窥见了自己的心。我呵,已经饱尝了种种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难道就已经如此不幸了吗?
十一月三十日
我大概,我大概无法恢复理智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一种乱我方寸的情景。今天!呵,命运!呵,人!晌午,我沿河边走去,对于吃饭,我是毫无兴趣。到处是一片荒凉,一阵冷湿的晚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绿色旧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听到我脚下踩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总的来说有一种沉痛的悲伤神情,除此之处,则显得诚实与善良;他的头发是黑色,梳了两个髻,用簪子别着,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上。从他的服装来看,此人的地位似乎很低,我想,要是我对他正在做的事表示出兴趣,他大概不会见怪,因此我就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花,”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没有找着。”——“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我笑着说。——“现在的花还是很多的,”他边说边朝我走下来。“我园里就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其中的一个品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长得像野草一样;我已经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在野外,花总是有的,黄的、蓝的、红的都有,矢车菊开的是小花,漂亮极了,可惜我一株也没找到。”——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所以便拐弯抹角地问:“您要这些花干吗?”——他脸上抽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假如您不泄露出去,”他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说,“我答应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的。”——“太棒了,”我说。——“嗯,”他说,“她的东西多得很,可富啦。”——“但是她却喜欢您的一束花,”我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嗯,”他继续说,“她有好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呢。”——“她叫什么名字?”——“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个人了!”他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现在我可完了。我现在……”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说,您以前很幸福啦?”我问道。——“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样!”他说。“那时我的日子真不错,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来的老太太喊道,“亨利希,你躲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该回家吃饭了。”——“他是您的儿子吧?”我走到她跟前问道。——“是呀,我这可怜的儿子!”她答道。“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这样子有多久了?”我问。——“像这么安静已有半年了,”她说,“他恢复到这样,还得感谢上帝,在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用链子锁着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并不伤害别人,只是还老在折腾什么国王啦,皇帝啦。得病以前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好人,帮着赡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情绪突然变得非常忧郁,发了一次高烧,从此便疯了。他现在的情况您已经看见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细细讲给您听,先生……”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问道:“他自己说,有段时间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这傻子!”她露出怜悯的笑容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还老夸耀这段时间,那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这话简直像是晴天霹雳,我听了之后就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枚钱币,急忙离开了她。“那时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快步朝城里走去,“那时你很自在,如鱼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获得理智以前或者丧失理智以后才能幸福,难道这就是你安排给人的命运?——可怜的人呀!我可是多么羡慕你的癫狂,羡慕使你受着折磨的神志错乱!在冬天,你满怀希望出去给你的女王采摘鲜花,为没有采到而悲伤,但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不到花。而我呢——我从屋里出来既无希望,也无目的,随后又像来时一样转回住所。——你成天在妄想,倘若联省共和国雇了你,你将成为何等样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归咎于人间的障碍!你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你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你破碎的心和损坏的头脑,世上所有的国王对你也爱莫能助。
假如一个病人为求圣水而去遥远的圣泉,结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了死亡的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要死于非命;假如一个人心里受尽折磨,为了摆脱良心的悔恨,消除心灵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圣墓,他的脚在尚未开辟出来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就是一点解痛灵液,每经过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减轻了许多烦恼,那谁要自以为比这位朝圣者高明,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能说这是妄想吗?你们这些坐在软垫上耍嘴皮子的人!——妄想!——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创造的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去抢夺他那一点儿东西,抢夺他对你,对你这个无所不爱的神的一点点信任?我们信赖能治百病的药草,信赖葡萄的眼泪,这些不都是对你信赖的表示?因为你赋予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我们不可须臾或缺的。父亲,我不认识的父亲!父亲,你曾充满我的整个心灵,而现在却转过脸去,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呵,把我召唤到你那儿去吧!请你不要再沉默了!对于你的沉默,我这颗焦渴的心灵经受不住了。——一个人,一位父亲,当自己突然归来的儿子搂着他的脖子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父亲”时,他会生气吗?他的儿子还说:“按照你的意愿,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但我中断了旅程,请你不要生气。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劳碌和工作换来报酬和欢乐,但是这些于我又有何用?惟有在你所在之处,我才感到惬意,在你面前无论遭罪还是享受,我都心甘情愿。”——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将他撵出大门不成?
十二月一日
威廉!前天信上告诉你的那个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当过绿蒂父亲的文书,对绿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了疯。你也许是漠不关心地读这个故事的吧,因为阿尔贝特也是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尽管我写得枯燥干巴,但是请你体会一下,这故事对我的震动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边——我坐着,她弹着钢琴,弹出各种曲调,全都是她内心情感的流露!全都是!——全都是!——你以为怎样?——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我眼里噙着泪水。我低下头,看到了她的结婚戒指。——我的眼泪滚滚而流。——突然,她弹起了那支天籁般甜美的老曲子,顿时,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忆起件件往事,忆起以往听这支歌的时光,忆起这中间那些令人烦恼的忧郁的日子,忆起破灭的希望,还有——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强烈的欲求令我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说,同时情绪激动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别弹了!”——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维特,”她微笑着说,这笑容渗进了我的心坎,“维特,您病得很厉害,您连最心爱的东西都厌烦了。您走吧,我求您,请您情绪安静下来。”——我立即离开她,冲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将它结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时时跟随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她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这里,我一闭上眼睛,这里,在我的内视力汇聚的额头里,都有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显现。就在这里!我无法向你表述!我一闭上眼睛,她的明眸就出现了;她的眸子犹如海洋,犹如深渊,羁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装满我额头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么?这被赞美的半神!难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正好就力不从心?无论他在欢乐中飞腾或是在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