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交过什么宣誓书,也没有干过任何类似的事情。难道你觉得这种事非做不可吗?”“我说不上来,”那人回答道,他又一次失去了自信;他显然以为K在拿他寻开心,为了避免再次出错,似乎想重新详详细细地回答K的第一个问题;但他见K用不耐烦的目光瞧着他,便只说了句:“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把宣誓书交上去了。”“你大概不相信我被捕了?”K问。“噢,我当然相信,”那人朝旁边退了几步说,然而在他的口气中却没有相信的成分,只有忧虑而已。“看来你并不是真的相信我,对吗?”K问道;那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使K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便伸出两个手指,掐住那人的胳膊,像是要逼着那人相信他的话。他并不想使那人受伤,几乎没有使劲,可是那人却嚷了起来,好像K不是用两个指头,而是用一把钳子掐住他的胳膊。这种可笑的叫嚷使K不能忍受;如果那人不相信K被捕了,这更好;他大概真的把K当成法官了。K和那人分手时,狠狠捏了他一下,把他推回到长凳上,然后自己继续往前走。“大多数被告都这么敏感,”门房说。他们走后,差不多所有当事人都聚在那人周围;那人已不再叫唤了,他们好像在殷切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卫兵走到K跟前,K主要是根据来者身上佩着剑知道他是卫兵的。卫兵的剑鞘是铝制品,起码从颜色上判断是这样。K目瞪口呆地看着剑鞘,并且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卫兵来调查这儿乱成一团的原因,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门房想用几句话把他支使开,然而卫兵坚持要亲眼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跟门房说声再见,便神气活现地继续往前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步子不大,大概是患有痛风病的缘故。
K没有多费脑子去想卫兵和走廊里的人,因为当他走过半条走廊后,发现前面的一段比较宽,两边没有门,走廊从这里开始往右拐。他问门房往这儿走是不是对头,门房点点头,K便朝右边拐去。他老走在门房前面一两步,为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这种地方,别人很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在押的囚犯。于是,他停下好几次,等门房赶上来,可是门房却总是故意拉在后面。最后K决定结束这种尴尬场面,他说:“这个地方我已经看过了,我想走了。”“你还没有全部看呢,”门房诚恳地说。“我不想都看,”K说,他现在确实很累了。“我想走了,通往外面的门在哪里?该怎么走?”“你不至于已经迷路了吧?”门房奇怪地问,“从这儿往前走,到了转弯的地方往右拐,然后沿着走廊一直走,就到门口了。”“你也去吧,”K说,“你给我带路,这儿有许多过道,我找不到路。”“这儿只有一条路,”门房语带嗔责地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往回走,我得去送口信,我已经在你身上耗费掉很多时间了。”“跟我一起走吧,”K更坚决地说,好像他终于发现了门房在说谎。“别这么嚷嚷,”门房低声说,“附近到处都是办公室。如果你不愿意自己回去,那就跟我再往前走一段,或者在这儿等着,我送完信回来后,将会很高兴带你回去的。”“不,不,”K说,“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就必须和我一起走。”K还没有来得及环顾一下四周,看看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正在这时,一扇门打开了,K回过头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位姑娘。K的大嗓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问道:“这位先生想干什么?”K在她身后较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逐渐走近。K看了一眼门房。门房刚才说过,谁也不会注意K的,可是现在却有两个人冲着他来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官员都会走到他跟前,问他为什么呆在这里。惟一可以使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释是:他是被告,想知道下次审讯是在哪一天;但是他不想这么解释,尤其因为这不符合事实,因为他到这儿来只是出于好奇,或者说,是想证实他的假设:司法制度的内部和它的外部一样令人讨厌。当然,这更难以解释。实际上,他的假设看来是对的,他不想再进行调查了,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使他沮丧了;在这种时候很可能会从这些门后走出一个高级官员来,而此时他和任何高级官员交锋都会处于不利的地位,因此他想和门房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一个人离开。
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因此很惹人注目;姑娘和门房都瞧着他,像是在盼着K身上出现某种大的变化,他们不想错过亲眼目睹这种变化的机会。K刚才远远看见的那个人现在站在过道的尽头;那人扶着低矮的门楣,踮起脚尖轻轻晃动,很像一个好奇的观众。姑娘首先发现,K的这种状态其实是由于体力稍感不支引起的;她端来一把椅子,问道:“你坐下好吗?”K立刻坐下来,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好让自己坐得更安稳些。“你有点头晕,是不是?”她问。她的脸凑近了他,她的脸部表情相当严峻,许多女人在青春初萌时脸部表情便也这么严峻。“别担心,”她说,“在这儿,这不是异常现象:差不多每个初到此地的人都有类似病症。你是第一次来吧?那好,用不着紧张。太阳照在房顶上,房梁给晒热了,所以空气闷热难忍。这个地方不适于做办公室,尽管这儿也有几个很大的优点。这儿空气污浊,特别是当这儿等候接见的当事人很多的时候更是如此,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当事人在这儿等待。如果你再想想,各种各样的衣服洗干净后都要拿到这儿来晾干——你不能禁止住户们洗他们的脏衣服——你就不会因为有点头晕而觉得奇怪了。久而久之会习惯的。你只要再来一两次,就不会觉得透不过气来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好点了?”K没有回答,他为自己突然头昏眼花,在这些人面前出了洋相而感到痛苦和羞愧;另外,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头晕的原因,但并没有觉得好受些,反而更加难受了。姑娘马上看出了这点,她拿过那根支在墙上的,末端带有铁钩的木棍,用它把位于K头顶上方的天窗略微打开了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她以这种方式帮了K的忙。可是,大量煤烟却随之冒了进来,她不得不立即把天窗重新关上,用自己的手帕把K的双手揩干净,因为K已经虚弱得不能照顾自己了。他真想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等体力恢复后再走,这些人越少来麻烦他,他的体力就会恢复得越快。可是,姑娘却说:“你不能呆在这儿,我们在这儿挡了人家的路。”K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四周一眼,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挡了人家的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带到病房里去。请帮帮忙,”她对站在门口的那人说,后者马上就走了过来。但是K不想到病房里去,尤其不愿意被人带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走得越远,对他越不利。“我现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刚说完,就从舒适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刚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适意,所以乍一站起来,两腿直发颤,无法站直。“看来还不行,”他摇摇头说,叹息了一声,重新坐下。他想到了门房;虽然他很虚弱,门房倒照样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带出去,可是门房好像早就不见了。K凝视着姑娘和他前面那人中间的那块地方,但是连门房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想,”那人说;他衣冠楚楚,还穿着一件十分时髦的灰颜色背心,背心的下襟是两个细长的尖角,“这位先生感到头晕是因为这儿空气不好的缘故万物由水而来,又复归于水。,最好的办法是——他可能也最希望这样——别把他带到病房里去,而是带他离开这些办公室。”“对!”K大声说道,他兴奋得立即打断了那人的话,“那我立刻就会好的,肯定会好的;何况我并不是真的那么虚弱,只要有人稍微扶我一把就行了。我不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的,也用不着走远,只要扶我到门口就行了;然后我自己在楼梯上坐一会儿,体力马上就会恢复,因为我一般没这种病,这次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也是一个办事员,对办公室里的空气早已习惯;但是这里的空气坏得确实令人不能忍受,刚才你们自己也这么说。好吧,你们愿意行个好,让我靠着你们吗?我一站起来就头昏眼花,脑袋直打转。”他抬起手臂,以便让他俩搀着他走。
但是,那人没有回答K的请求,他的手仍然安安逸逸地插在口袋里,他笑了起来。“你瞧,”他对姑娘说,“我说得多对啊,这位先生只是在这儿才感到不舒服,在别的地方没事。”姑娘也笑了,但是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好像他这样跟K开玩笑有点过头了。“嗬,哎哟,”那人说,他还在笑,“我搀这位先生到门口去,当然愿意!”“那好,”姑娘说,她那漂亮的脑袋微微侧向一边。“别对他的傻笑介意,”她对K说,K又陷入无名哀伤中,看来并不期待得到解释,“这位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吗?”(那位先生挥挥手,表示同意。)“好吧,这位先生是代表问讯处的。他解答人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公众不大清楚我们的诉讼程序,经常提出大量问题。对于每一个问题他都有一个答案,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向他提个问题试试。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惹人注目的地方,这就是他的衣服很时髦,这是我们——也就是说全体工作人员——决定的。由于问讯处的职员总要跟人们打交道,总是第一个看见他们,所以他的衣着必须时髦,以便给人们留下良好的初次印象。除了他以外,我们这些人都穿得很差,式样很陈旧,这点你可能一看见我就发现了,很遗憾,我不得不这么说;话再说回来,把钱花在穿着上没有多大意思,因为我们几乎不出办公室,甚至睡在办公室里。但是,正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他却必须讲究穿戴。可是管理处在这方面有些怪,居然不给他提供服装,于是我们只好募捐——有的当事人也捐了钱——我们给他买了这套衣服和其它服装。如果只是为了造成一个好印象,那他现在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然而他的狂笑却吓退了人们,弄糟了一切。”“确实如此,”那位先生冷嘲热讽地说,“不过我确实搞不明白,小姐,你为什么要向这位先生透露我们的内部秘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你为什么硬把这些秘密灌进他的耳朵中,因为他根本不想听。你看,他显然正忙于思考自己的事哩。”K不想反驳,姑娘的用意无疑是好的,她大概想让K散散心,或者给他提供一个振作起来的机会,仅此而已;但她走的路子不对。“怎么啦,我得向他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笑,”姑娘说,“它听起来让人觉得是受侮辱。”“我想,只要我愿意带他离开这儿,再厉害的侮辱他也能宽容。”K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向上看一眼,听凭他们两人议论他,好像他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似的;说实在的,他倒真希望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突然他觉得那人的手挎起他的一只胳膊,姑娘的手则搀着他的另一只胳膊。“起来,你这个软骨头,”那人说。“谢谢你们两位,”K喜出望外地说,他慢慢站起身来,把这两个陌生人的手移到他觉得最需要搀扶的位置。“你可能会以为,”当他们走进过道时,姑娘在K耳边温柔地说,“我尽量想把问讯处的职员说得好些;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关于他我只是如实禀告而已。他的心并不冷酷。他没有义务扶着病人离开这儿,可是他这样做了,这是你现在可以看见的。也许我们的心肠都不坏,我们乐意帮助所有人;然而因为我们是法院的职员,人们很容易根据表面现象断定我们的心肠很狠,不愿意帮助人。这真使我不安。”“你不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问讯处的职员问。他们现在已来到了外面的大走廊中,面前正好坐着刚才曾经和K讲过话的那个人。K在那人面前几乎有些难为情,因为当时他在那人面前站得笔直,现在却有两个人扶着他,他的帽子由问讯处的职员拿着,他的头发蓬乱,披散在汗水淋淋的额头上。可是那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他低三下四地在问讯处职员面前站起来(问讯处职员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一心想解释自己为什么呆在这里。“我知道,”他说,“今天还不能就我的宣誓书作出决定。但是我还是来了,我想我也可以在这儿等待,今天是星期天嘛,我有的是时间,我在这儿不打扰任何人。”“你用不着为自己辩解,”问讯处职员回答道,“你的焦虑是对的;你在这里额外地占了地方,我承认;不过,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碍着我的事,所以我决不阻止你尽可能及时了解你的案子的进展情况。可耻地玩忽职责的人见得多了,人们也就学会忍受你这样的人了。你可以坐下。”“他多么善于和被告们讲话啊!”姑娘低声说。K点点头,但是他突然惊跳起来,因为问讯处职员问他:“你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不,”K说,“我不想休息。”他尽可能用坚决的口气说了这句话,虽然他实际上很希望能坐一坐,他觉得像是晕船似的。他似乎在波浪翻滚的大海里行船,海水好像拍击着过道两边的墙壁,过道深处仿佛传来了波涛拍岸发出的哗哗声,过道本身好像在颠簸,在回转,在过道两旁等着的当事人似乎也在随着过道沉浮。因此,护送他的姑娘和问讯处职员的镇静简直令人难以理解。他掌握在他们手中,如果他们让他走,他就会像一截木头似地跌倒。他们用目光敏锐的小眼睛打量着四周,K知道他们正在正常地继续向前走,可他自己却没有走,现在几乎是被他们架着一步步往前挪。最后他发现他们在对他讲话,但是他听不清楚他们讲的是什么,他只听见挤在这儿的人发出的喧闹声,其它什么也听不见。人声中有一个声音很尖,持久不息,好像是鸣汽笛。“声音响一些,”他垂着头低声说,他觉得难为情,因为他知道,他们讲话的声音已经够响了,而他却仍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接着,他前面的墙好像裂成了两半,一股新鲜空气终于朝他涌了过来;他听见身边有一个声音说:“他开头想走,后来虽然你向他讲了一百次,告诉他们就在他前面,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K看见自己正站在大门口,门是姑娘刚才打开的。他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他想先尝尝自由的乐趣,便伸出脚去,踏上一级楼梯,在那儿与搀他到这儿来的两个人告别,他们低着头听他讲话。“十分感谢,”他反复说了几次,接着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们握手,直到他看出,他们确实只习惯于呼吸办公室的空气,一接触到从楼梯口涌进来的比较新鲜一点的空气就不舒服时,才离开他们。他们简直连回答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K不匆匆把门关上的话,姑娘很可能会晕倒在地。K又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镜子,把头发理理好,捡起掉在下面那级楼梯上的帽子——可能是问讯处职员扔在那儿的——然后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大步朝楼下走去,连他自己也对这种反应感到有些害怕了。他那往常很结实的身体从来没有使他出过这种洋相。也许体内正酝酿着一次剧烈的变革,让他再经受一次考验吧!以前的那些考验他都轻而易举地经受住了。他并没有完全抛弃一有机会便去找医生看看的念头,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决定今后要把每星期天上午的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在这点上,他还是可以给自己出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