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浪,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到,“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浥秀的美丽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进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有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
“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像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地向往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視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①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②德国城市名。
③法国省名。
④(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一八一七年。一九0三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⑤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⑥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著《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⑦ 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一1915)。
戴骢 译
偃松
瓦.沙拉莫夫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1907-1982),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阿乌斯基诺医生的三次死亡》,诗集《火镰集》、《叶的絮语》、《道路与命运》、《沸点集》等。
在北疆,在原始森林和冻土带的交接处,在矮生的白桦林间和挂满意外硕大的、浅黃多汁浆果的低矮的花椒果丛中,在成活六百年之久的、成材巳达三百年的落叶松林中,有一种特别的树一一偃松,它是雪松的远亲。偃松林是常青的针叶灌木,人手臂粗的树干,两三米高.它极为平易,用根抓住山坡上的石缝生长。它像北方所有的树木一样英勇、执拗。它的触觉也非同一般。
深秋,早该是雪天,是冬天了。白色的天空尽头连日飘着低低的、有些发青的、仿佛是带着血痕的乌云。可今天,刺骨的秋风从清晨起就静得让人害怕。是雪的气息吗?不,不会下雪,偃松还没有卧下。一天天又过去了,没有下雪,乌云在山冈那边徘徊,小小的、苍白的太阳爬上了高高的天空,一切都和秋天一样……
偃松弯下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像是受到无法计量的、不断增大的重压。它用树顶抓挠石头,把身子贴到地面上,舒展开它那碧绿的树梢。它铺蔓开去,它像披着绿羽的章鱼。它躺着,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白色的天空洒下粉状的雪,于是,偃松便像熊一样进入冬眠。白色的山上胀起一堆堆巨大的雪泡一一这是偃松树丛在躺倒冬眠。
冬天结束的时候,雪还用三米厚的雪层覆盖着大地,峡谷里暴风雪把厚厚的雪夯得像铁板一样结实。这时,人们便小心地寻找大自然中春天的气息,尽管看日历春天已经到了。不过白天是和冬天区分不开的一一空气稀薄、干燥,同一月的空气没什么两样。所幸的是,人的知觉过于粗浅,悟性过于一般,而且感觉也不多一一总共才五种,不足以预言和揣测。
在感觉方面,大自然要比人更细致入微。我们对此有所了解。还记得纯种的鲑鳟鱼吗?它们只游到那些能够产卵的河流里产下鱼卵,再由鱼卵长成这种鱼。还记得候乌迁徙的秘密航线吗?植物晴雨表和花草晴雨表我们知道的也不少。
正是在这无涯的皑皑白雪之中,在无望之中,一棵偃松兀然立起,它抖落掉积雪,伸直整个躯干,把它那绿色的、挂着冰晶的、略带红褐色的松针直指天空。它听到了我们无法听到的春的呼吸,对着天深信不疑,率先在北国站立起来。冬天过去了。
事情也有另外的一面:篝火。偃松过于轻信。它不爱严冬,甚至趋信于篝火的温暖。冬天,假如在伛偻的、遇上冬天就蜷起身子的偃松周围点起篝火,偃松便会挺起身来。篝火熄了一一大失所望的松林就会委屈地哭泣,重又弯下腰去,在原地躺倒。大雪把它掩埋起来。
不,它不仅仅预报天气。偃松还是希望之树,北疆惟一的常青树。在大雪白色的闪亮中,它暗绿的松针在诉说着南方、温暖、生命。夏天,它谦恭而平凡,周围所有的花木都在匆匆地绽放花朵,拼命在北方的短暂夏日里争奇斗艳。春天的花朵、秋天的花朵争先恐后地、无度地、狂暴地绽开。可是,秋于临近了,细小的黄松针已经飘飘洒洒,把落叶松弄得光秃秃的。黃色的小草打了卷儿,枯萎了,森林空旷。于是可以远远地看见,在浅黄色的小草和灰色的苔藓中,偃松那巨大的绿色火炬在森林里熊熊燃烧。
依我看,偃松永远是俄罗斯最富有诗意的树,比闻名遐迩的垂柳、法国梧桐和柏树更强。偃松劈柴烧火也更旺。
吴嘉佑 译
此情可待成追忆
切.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一2004),波兰诗人。主要诗集有《凝冻时代的诗篇》、《白昼之光》等,一九八O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孩提时,我对会跑、会飞、会爬、会生长、能看到触到的东西都非常好奇,却对词语毫无兴趣。我贪婪地念完一本本书,可只是把它们看做有关真实事件和历险的见闻录。如果遇到一些其意义“不辨自明”的词语(纵使那时我尚不会这样称呼它们),亦即一些有关情感或风景的描绘,我便认为那全是蠢话,便会跳过那一页。一本诗集不时会在我手中捧读完毕,其中的虚伪会立即引起我的厌恶,同样的虚伪常常见于成人交往中的点头哈腰、微笑和不着边际的闲扯之中,尤为荒唐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切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是一个词语的崇拜者,尽管不是那些已构成短语和句子的词语崇拜者。我是一个博物学家。我采集被福尔马林的气味窒息的金龟子,再用大头针把它们固定住。我把植物标本收藏进标本集,我钻进灌木丛中去拾鸟蛋,结果划破了脸和赤裸的双脚。我笃信自己的行动具有特別重要的意义,倘若有人说体验到这类激情的同龄人绝非只有我一个,我准会把这种说法视为一种侮辱予以痛斥,我是罗密欧,我的朱丽叶既是多得不可胜数的种种不同的形态和色彩,也是使我好多天、好多个星期为之心醉神迷的一条昆虫、一只鸟儿。我当时竟如此沉迷地堕入了爱河,还是让我们通过一种中介持恰如其分的怀疑态度吧。真正使我为之着迷的是自然课本和图画册中的彩色插图,不是自然中的朱丽叶,而是由绘图人或摄影师再现出的她的肖像。为此我真经受了不少磨难,这痛苦是由太多的无法占有的事物引起的。我一直是一个得不到报偿的浪漫恋人,直到我找到了消除种种欲望侵扰的方法,找到了把渴望得到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方法,那就是把这件东西称为自己的。我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划出栏目,在其中填上学究气十足的分类一一科、种、属,直至名目,即由名词称说的种及由形容词称说的属,它们合起来代表一个物种,故鹤鸟①不是生活在灌木丛里倒是置身于时间以外的一个理想空间之中。那种要分门别类的意愿有激进的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意味,我在重复设计自己周围世界的程序,仿佛自己的儿童时代、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真的与人类经历过的各个阶段相对应。更有甚者,我的激情显然具有雄性的特色,表达了对各种界线、定义以及比现实更有力的概念的雄性渴求,这种渴求用利剑将一些人武装起来,而把另一些人投入地牢,引导宗教徒去参加圣战。
这一爱恋之情像许多爱恋一样可悲地结束了。我们的双眼似乎突然被药水清洗干净了,它解除了魔力,于是被我们高举到众人之上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开始客观地受人审视,须屈从对所有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的生物发生作用的一切规则。疑惑、批判性反思一一早先的一片色彩、一缕光的共振一一立即变为一套特质,在统计数字的支配下分崩离析。于是连我的活生生的鸟儿也变成解剖图上虚幻的漂亮羽毛遮掩下的插图,花朵的芬芳不再是奢侈的礼物,倒成了一个不受人的情感影响、精心制定的计划的一部分,成了某项宇宙法则的范例。我的童年也在那时结束了,我把笔记本扔掉,我拆毁了那座纸做的城堡,美好的事物就藏在这座城堡里由词语构成的方阵后面。
我这番激情带来的实际结果是使自己增加了许多有关我的北方故乡的植物、动物和鸟类的词汇。在对名称的眷恋丧失了很久之后,我迁出了欧洲。意识到美国的物种与这些欧洲物种的亲属关系,只会令我想起自己的一生一一从种种冷酷无情的分类和定义向变化不定、模糊不清的和谐的迁徙。可实情是,用新方法演奏出的音乐主题总会使我烦恼。我向来只认得一种松树,松树就是松树,可是此处突然出现了糖松、西黄松、辐射松等一一共有十七种之多,都有名称。还有五种云杉、六种冷杉,其中最高大的一种冷杉可与红杉相媲美。这不完全是一种冷杉,故它的拉丁名称既不是云杉属也不是冷杉属,而是黄杉属②。雪松、落叶松和刺柏也各有好几种。橡树在美国竟繁衍成大约十六种之多,从那些一望即知是橡树的品种到十分扑朔迷离、说不上它们究竟是月桂树还是橡树的品种,而从前我一直以为橡树就是橡树,橡树的性质应始终如此,在各处都永恒不变。似像非像,同类却不同一,这一切只会使人产生荒谬的想法。可是为何不认可这些想法呢?比方说,是什么力量在此发生作用?起源于何物一一普遍规律、树的本质?它也包含松树、橡树的秉性和本质吗?啊,分门別类!它们仅仅存在于人脑中呢,还是也固执地存在于人脑之外?蓝鸦在窗外锐声尖叫,它们要么是加利福尼亚蓝鸦,要么是斯特勒蓝鸦,黑色的头顶、蓝色的胸脯与黑色的冠一一只有叫声、偷窃的习性和放肆的行为是它们共有的,与数千英里之外我故乡中它们的亲戚一样。什么是蓝鸦的特性?我觉得,它们短暂的生命周期以及几千几万年以来周而复始的重复包含着某种令人惊诧的东西,却并未觉察到世间存在“做一只蓝鸦”或“做一只斯特勒蓝鸦”之类的事物。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此处树种名称原文为拉了文。
袁洪庚 译
孤独的树
埃.彼林
埃林.彼林(1877一1949),保加利亚作家。重要作品有《短篇小说》两集、幽默作品《我的烟灰》等。
一阵肆虐的狂风从遥远的树林里刮来两颗种子,随意将它们分撒在田野里。雨水将它们润湿,泥土将它们埋藏,阳光给它们温暖。于是,它们在田地里长成了两棵树。
最初,它们十分矮小,然而无心的时间把它们高高地拉离地面。它们便能眺望得比从前远多了。
它们也能彼此看见了。
田野十分辽阔,直到那葱绿的平原的尽头,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树木,只有这两株远远分隔着的树,形影相依地伫立在田野中间。它们的枝丫纵横交错,仿佛是些用来丈量这旷野的奇怪的标尺。
它们遥遥相望,彼此思念,彼此倾慕。然而,当春天来临,生命的力量给它们温暖,充盈的液汁在它们体内流动起来时,它们心中也勾起了对那永有的、同时也是永远离开了的母林的思念。
它们会心地摇动着树枝,相互默默地打着手势。当一只小鸟像一种心念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的时候,它们就高兴得战栗了起来。
狂风暴雨来临时,它们惶恐地东摇西摆,折断了树枝,呜呜地呻吟叫喊,仿佛想挣脱地面,双方飞奔到一起,紧靠支撑,并在相互拥抱中获得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