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哥，一切好说，就是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也行……合同我都带来了，您签字就行了。”
涛子把纸笔都放管军面前了。
“晚了。”
涛子心一寒：“军哥，放我一马……看在当初咱哥俩手拉手一块儿创业的分儿上，看在咱哥儿俩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上的分儿上，看在咱哥俩对半儿分钱对半儿睡一张床的分儿上……军哥，放我一马……”
“晚了。”
“军哥，有什么条件，你提。”
“没条件了。你现在就是给我百分之九十九我也不要……我就等你破产的时候，国家拍卖，拍多少是多少，我都兜着，我觉得透亮，公平……”
涛子绝望了：“你……你这是要把我整个全吞了。”
“我没那么大胃口，我吞不了你。要说吞，也是你自己把你自己给吞了！是天理不容你把你给吞了！……我就不说送客了，回见吧。”管军说得决绝，说得义正词严。
“哗啦”，涛子在自己的办公室被警察铐上了手铐。走到大门外，涛子一抬眼，看见管军了。管军站在人堆里，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来送我？”涛子问道。
“你也这么送过我。”
“你这招借刀杀人，玩儿得真不错。”
“不对啊，谁杀谁了？你知道狐狸都是怎么死的吗？它偷了人家一只鸡，吃着香，就去偷第二次，去完第二次还去第三次，结果，第三次等待它的，是猎枪！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老天有眼，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我媳妇儿说的。她说得真对。”
“我还会出来的。”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出来以后愿意到我公司来，我给你一个副总。可有一样儿，我可不去监狱门口接你，我嫌晦气。我就不说多保重了，回见吧。”
226
管军又给胡小玲买了一大堆衣服。胡小玲打开扔在办公桌上的口袋，拎出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再拎一件，还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干嘛？”胡小玲拎着衣服问。
“穿。……给你挑的。”
胡小玲嗔怪，笑：“又是特别给我挑的，觉得特别特别配我？”
管军也笑：“记得还挺清楚……”
“只要是你说的，哪句我都忘不了……骂人我都记得住……”胡小玲看着管军，“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谁说的，谁说我不高兴了？”
“涛子也让你打败了，公司也拿回来了，你的目标都实现了……怎么也不见你放炮打雷啊？”
“打雷！……于无声处听惊雷了吧？”
“……你能告诉我一下你那所谓的成功了的感受吗？是不是晕晕乎乎飘飘悠悠的？跟喝多了似的还是跟做梦似的？脚跟还在地上站着吗？”
“你这是挤兑我呢？”
“没有……我就是看着你都觉得跟做梦似的……你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了……我都跟着有点儿犯晕，我就觉得得重新认识你了似的……你怎么看着好像也没那么兴奋啊？……要不就是你到境界了，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如此而已了？”
“没那么高境界……”
“……你觉得目标都实现了，有劲吗？”
有劲没劲那只能跟男人说，边喝酒边说。
“……没劲！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劲。我这半辈子没干别的，都在跟别人较劲，光跟人较劲了……这要不跟谁较上点儿劲，我怎么觉得生活就那么没劲呢？可现在涛子进去了，报复
完了，我也没多快乐……”管军和江建平又碰上杯喝上酒了。
江建平道：“我跟你相反，我跟谁都不较劲，快乐不快乐的，我也不知道……”
“原来我想，我制这一口气，说什么我也得把涛子扳倒了，按泥里头，可真把他扳倒了，按泥里了，公司我也拿回来了……可我怎么反而觉得没劲啊？我告诉你实话，我不是得便宜卖乖，我是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
“找不着目标了吧？你啊，生活里没个敌人就浑身提不起劲了……”江建平笑着喝酒，“我得说啊，你是个战士……你活得像个战士……”
管军也笑，喝酒：“对，像战士……”
“没有敌人浑身的筋都成懒筋了。”
“没错……我怎么觉得我都有点儿老了，一眨摸眼，明年我也四十了。”
“跟我别说你老，我比你大……说老我不高兴……”江建平有点儿高了，“你啊，且不安分呢，你就不是那安分的人，你还得给你自己想出来一个假想敌，跟他较劲，你就觉得有意思了，可有一样，啊，我提醒你，别把小玲、庆庆，想成那个假想敌，他们不是……”
“知道，不是……他们是我的亲人……”
江建平跟管军碰杯：“这就……对了……”手一抖，酒都洒了。
“甭喝了……倒是跟你聊聊天我挺有意思，我心里宽绰多了……”管军拍了拍江建平的肩膀，“没事儿咱哥俩多喝喝酒也不错，我觉得还是有劲！这日子过得还是有劲，你说呢？”管军这是醉话，也是真话。
227
管大妈一身秧歌装束，连摇带唱地进了江大妈的院子，一进院子就倒吸一口凉气，江大妈倒在屋门口了。管大妈扑了上去：“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往起扶扶不起来，哽咽了，“老东西怎么了，睡觉也不知道挑个好地方啊？”
江大妈住院了，癌。
管大妈摸着桌子，再摸着椅子，再摸着床，才在椅子上坐稳当了。江大妈倒是从容地躺在病床上，还开着玩笑：“前头诈了一回尸，这回不诈尸了，真就是个癌，还就到了晚期了……”
管大妈哭了。
“老东西，别哭，没死呢……”江大妈笑着道。
“死了再哭，我哭你也看不见了……我觉得我也……马上就不行了……死，怎么这么快说来就到了床头了……”
“到我床头了又没到你床头……”
管大妈拉住江大妈的手：“一样，看见你就看见我了……我觉得我腿软，坐不住……”
“没出息……没轮到你呢快吓死了……死怕什么？死了埋了，再生出来就是小孩儿了，又过小，又过年轻了，挺好……人不就这样儿吗？死了再活，活了再死……甭怕，没什么怕的，胆儿小劲儿的……死了我也不回来找你，不吓唬你……”
“老东西，有什么话儿要留没有，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想说什么话跟我说，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去……”
“吃不下，这辈子的饭吃完了，没了，一口也吃不下了……再吃，下辈子了……”
管大妈拉着江大妈手，哭了，眼泪冲掉了她脸上的胭脂白粉，冲出一条条的印子。
“不哭……老东西，成三花脸了。”江大妈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擦掉了管大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的眼泪。
郭芳和胡小玲来了，两个人手里都拎着汤罐。在医院门口碰上了。郭芳，现在是江建平的老婆，江大妈的儿媳妇。胡小玲，是江建平前妻，江大妈前儿媳妇。从哪边论，胡小玲都自动地自撤了。
郭芳把汤倒在碗里，想喂江大妈喝。
江大妈摇头：“喝不下了，一口喝不下了，不喝了……”
郭芳劝道：“妈，就喝一口……就一口……”
“一口也不喝了……不喝了，……丫头，甭忙了……”
郭芳看着看着，辛酸了：“妈，什么都不喝……身体就毁了……”
“树大心空，是从芯儿里毁了，灌什么汤汤水水也救皮救不了瓤了……救不了了，甭忙了……”
“妈……”
“碗放下吧，坐这儿呆会儿……”江大妈拉住郭芳的手，“丫头坐这儿……”看着坐下的郭芳，“丫头，我走了，建平就托你了，你照顾着，两口子好好过……”
一句话，郭芳哭了。
“不哭……”江大妈拍拍郭芳的手，“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心里头有个字儿，叫怕，你怕着呢……怕建平跟你过着过着，又把你甩了，也怕小玲回头跟建平再有点儿什么……妈跟你说，你怕得多余了，建平不会把你甩了，他不是那种人，小玲也不会再回头了，她也不是那种人……往后，踏实过日子，别再怕了，啊？”
郭芳哭得更伤心了。
“人一辈子啊，不能太疑心了，疑心生暗鬼，别人没事儿，那小鬼在你心里搅得日夜不安宁了……丫头，心大着点儿，宽着点儿，建平一辈子都是你的，成不了旁人的，你宽他就宽，你窄他就窄……好好的日子，干嘛不往宽里过啊？啊？”江大妈拍着郭芳手，“不哭……你去，叫他们三个来。”
胡小玲、江建平、管军、郭芳四个人，齐齐地站到江大妈床前了。江大妈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依恋着，也欣慰着：“般配……这么看着啊，般配……小玲跟建平离婚对，挺对的……小玲啊跟管军，建平啊跟郭芳……你们……都好好过，好好过……都不许再离婚……不许……过日子啊都有沟沟坎坎儿，没一马平川的……有难处，手拉手一块儿往前过，什么难处都有个过去，三天过不去三个月过去，三个月过不去三年总过去了……别动不动就离婚……”
胡小玲和管军，江建平和郭芳都含眼泪了。
“婚姻啊，一男一女的，挺像两个刺猬一块儿过冬……离得太近了吧，扎……离得太远了，冷……就得啊，一人削掉一边儿的刺，再贴一块儿，就……不扎了，也不冷了，就是得忍着点儿疼……你们四个，往后，都忍着点疼，好好过……”
四个人无言。
“建平和小玲，往后……情同兄妹了……郭芳是儿媳妇，管军是姑爷……你们四个，都叫声儿妈吧。”
四个人齐齐地叫了声：“妈。”
江大妈气喘吁吁地笑了，嘴唇苍白，脸苍白，头发也苍白……这就是江大妈的遗言了。
228
江大妈的头发飘在风里了。
“奶奶！”庆庆小狼一样嚎叫一声，就朝墓碑上江大妈的照片扑过去了。边哭边用头磕着墓碑。
江建平和胡小玲都没拉着。郭芳也没有。管军看不过去了，上前去拉庆庆。庆庆挣扎，手要够奶奶的照片，要够到墓碑……
管军边拉边劝：“别磕了，别磕了，磕坏了……磕破了……”
庆庆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奶奶……奶奶……”
管军死命抱着往后：“别磕了，不能再磕了，别……”
突然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庆庆的手打在管军脸上了。那声音太清脆，一下就安静了，打断了众人的哀伤。管军愣住了，庆庆自己也愣住了。旁边江建平胡小玲他们也愣住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管军就变脸了，回手就给了庆庆一个更响亮的嘴巴。众人更愣了。胡小玲要阻拦，江建平把她拉住了。
管军揪住了庆庆就不放，推推搡搡的，在江大妈的眼前：“兔崽子！王八蛋！小王八羔子！小瘪犊子！你打我，你敢打我！蹬鼻子上脸了你？没大没小了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推推搡搡着庆庆，“我是你爸，怎么了，爱认不认，我是你爸，爱叫不叫，我是你爸！你敢打我，还有个大小没有，有个辈分没有？你打我？你再打我一个试试！”管军手胡噜着庆庆，但是一下比一下轻了。
庆庆也躲着，躲着躲着就不躲了。
管军打着打着声音就变了：“小王八羔子你快把我气死了！你还想怎么着啊？我还得怎么哈着你才行啊？你个小王八羔子！兔崽子！小瘪犊子！……人都有死那天，我也得有死那天，我也得有躺在这儿那天！你得不得埋我啊？你埋不埋啊？你不管我叫爸！不叫就不叫，你得不得来埋我啊，啊？啊？”管军变声了，怒声变成了哭声，但手还胡噜着推搡着庆庆。接着，一把就把庆庆抱住了，抱得紧紧的：“我知你难受，我知你难受，我也难受……人死如灯灭，死了就见不着了，哭也见不着了……那我问你你怎么着还敢打我啊？你打我兔崽子！小瘪犊子！……我问你了兔崽子，我死了你得不得来埋我啊？啊？啊？”
庆庆也哭了。管军紧紧地搂着庆庆，也哭着。庆庆也紧紧搂着管军，就那么哭了……
后爸和儿子，就这么打着和解了。
229
四个中年人脸上都带着哀伤在郭芳家又面对面了。胡小玲把户口本推到江建平面前：“妈的户口销了……户口本你们收好……”
江建平拿起来，翻看：“这就……少了一口人了？”
胡小玲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报纸包着的大纸包：“……不知道妈什么时候还上了寿险了，保险公司赔了一笔钱，不明白受益人怎么是我……”
郭芳愣了一下：“是我……以前让妈上的……本来是为了让她不讨厌我……本来是为了让她高兴……”
胡小玲道：“这钱……我分了三份，一份给庆庆，一份给阳阳，一份给俏俏……”
郭芳拒绝道：“我们不要……”
管军道：“都拿着，都不许不拿着……这是老太太给孙子孙女们留的，谁也不许不拿着，都拿好了，也都不许胡花……”
江建平眼圈红了：“我心里不好受……”
管军眼圈也红了：“都不好受……”
“我爸爸死都没让我这么不好受，我想怎么着我还有妈呢，现在妈也没了……妈没了，我就觉得，现在站在最前面的，就是我了，我前面没人了，就是死了。”
管军拍拍江建平肩膀：“不光你，肩膀并肩膀，还有我。”
胡小玲打断道：“别想死了……活着就说活着的事儿……日子还得往下过……”
管军抹着眼泪：“说得是，日子还得往下过，我得走了，回家我得好好照顾我妈。”
230
管大妈把扭秧歌的全部行头……衣服，头花，扇子，都扔箱子里了。然后，“嘭”，箱子盖上了。
管军看着犯晕了：“妈，我说妈，你这是要干嘛？”
管大妈感慨良深地道：“干嘛，回家了，回自己家了，回家陪死老头子去了。”
“您回去干嘛呀？回去也是跟他吵架……”
“吵架也是跟自个儿老头子吵，他还能吃了我咋地……别等哪天老头子没了，想吵架我跟谁吵去呀？”
“妈那您欠那么多钱呢……”
管大妈瞪眼了：“我养你一回是干什么的？就是还我奶水钱也不只这些，应当应分！……不替你妈还钱，你发那么大的财干什么使的？”
管军笑了：“妈您骂得对。应该的。”
管军递给管大妈一个折子：“您回去千万把外债都还了。千万别再借高利贷了……万一有一天我又成穷光蛋了，您可就没地儿躲，您只能坐牢去了……您要是让我去探监，我可就没这么孝顺了。”
管大妈一把把存折拿过去了，揣兜里了：“小玲！小玲！你给我找个别针……”胡小玲拿着别针出来了。“给我别兜上。”
胡小玲给管大妈别上：“这也不保险啊？……越别着不是越显眼吗？”
管大妈也打量一下，照照镜子：“把你照片给我一张，穿警服的……”
胡小玲不解道：“干嘛？”
“带着！镇小鬼儿使！”
胡小玲不想让管大妈走：“妈，要我说您别走了……要是想我爸了，把他接来……我想让你们在这儿养老。”
管大妈感动了：“有这么句话就行了，甭留我，留不住，你爸也不会来的……猫老归山，人老认窝，你爸死也是死东北那盘炕上……”看着胡小玲，拉手了，“小玲，妈走了……原来我拦着你们结婚也没别的意思，怕管军没长性。这以后他要是跟你尥蹶子，你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收拾他。”
管军笑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