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妈在屋里料理家务。特别普通的那么一个妈,儿子媳妇都忙,就管收拾收拾家,买买菜,做做饭,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心里平和,就落一个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想过。
江建平从衣架上去拿警服,一低头,不小心离婚证从上衣袋掉地上了。江大妈手快,捡起来了,还以为江建平又拿了什么文凭,定睛一看才知是离婚证。江大妈一下蒙了,赶快伸手抓住了门框才没摔地上,愣了好半天:
“说!”
“……说什么啊?”
“说什么?……说……这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啊?”江大妈口不择言了,“你从哪儿闹了这么一个玩艺儿回来啊?”
江大妈又说:“肯定是你,你干对不起小玲的事儿了!”
“……不是。”
“那是什么?”
“……”
“那是什么?”
江建平没法回答。
江大妈劈手就把离婚证扔江建平脸上了:“那你说!你脑门子上哪根弦儿搭错了你离婚?”江大妈眼泪蒙上眼睛了,“你跟谁离婚呢?你是跟你妈!要离你离,反正我不离!你走吧,我跟小玲还有庆庆我们娘儿仨一块儿过,你自个儿光棍儿一条,五湖四海的,你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妈……”
“你甭管我叫妈!管我叫妈……你拿我当你妈了吗?这么大事儿你瞒你妈瞒个死!你是我生的吗?你是我生的吗?!你吃饱了撑的你离婚?!你走,走!看着你我心里堵得慌。”
江建平想搀江大妈:“妈……”
江大妈手一胡噜,“啪”的一声就打江建平脸上了。清脆的一声。把娘儿俩打愣了。
江大妈眼泪掉地上了。“你走!走!走吧!远远儿的走!别晚喽!别赶不上趟!你妈我不拽你后腿!我们谁也不拽你后腿!”这就算是江大妈对这事儿的态度了。
江建平心一硬,拉着箱子出门了。
箱子在地上滚过的声音很快被火车的声音盖过去了。
铁轨在太阳下往远方延伸着。很多的火车,来的,走的,停着的。
开往广州的火车,喷着白烟,等着江建平。
江建平上去了,身影在站台上消失了。很快,江建平的身子从车窗探出来了,先是背着身儿,后来转过来了,看着这个他并不陌生的站台。
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经不是把什么都放在脸上的年龄了。
派出所的警察们听说胡小玲离婚了,炸了。李海洋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他说这是哪个长舌妇造谣啊?根本就不可能!那胡小玲和江建平从小就是一个幼儿园长大的,一块儿上小学一块上中学还一块上的咱警察学校,又一块进的咱派出所,江建平调铁路上去那都是前两三年的事……这叫什么?典型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他们要离婚了啊……我看你们谁有家有室的,不如全离了得了!
第1章夏季的一天(7)
过一会儿,李海洋再开口没底气了……不会是说江建平天天在铁路上跑,跑出第三者了吧?
话音未落,胡小玲进来了。
屋子里立刻没声儿了。
胡小玲能感觉到但没说什么,直奔李海洋:“有我的买卖?”
李海洋忙把一张单子递给胡小玲:“……玲姐……”看看众人在,又把话咽回去了。“有一个神经病说自己是大明星朱丽娅·罗勃茨,把人家别克车玻璃砸了,在你管界。”
胡小玲接单子往外走,屋子里还是没声儿。
她在门边儿停了一下:“甭瞎猜了。江建平没第三者……”
然后胡小玲的身影就在门边消失不见了。
这就算是关于离婚胡小玲给同事们的答复。就这么一句话,甩给满屋子的警察,也甩给这个世界了。酸甜苦辣的,谁难受谁知道。
赵政委不管她难受不难受。赵政委冲着胡小玲摔报纸了。赵政委说你不知道可着咱们区,就你这么一个女片儿警,优秀片儿警的照片儿一直在宣传栏儿里挂着……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你以为那照片是挂那儿就忘了揭下来了?
胡小玲死倔的脾气:您要觉得这跟我离婚也有关系,您就派人揭下来吧。
把赵政委给噎住了。赵政委说行,揭!我马上就叫人揭去……我这几年算是白忙活了……这工作安排全得改!
胡小玲嘴硬,那您揭下来吧!
胡小玲起身就走了,骑自行车下片儿了,在大门口留给领导一个死硬的背影。
胡小玲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能不明白领导的意图吗?别说分局,就说全市,全国的派出所,能有多少个女片警?凤毛麟角。片警本来就不是女人干的活,偌大一个管片真真是一个社会景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天上飞的土里爬的什么东西都藏,问题是那叫一个生生不息啊!人人都有一个脑子,人人的脑子里分分钟都在想主意,可人脑子脸隔着,光看脸谁知道谁在想什么啊?当片警不可不防又没法儿防的,就是人人这脑子,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出岔子了,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就翻脸了,该出手不该出手的突然就出手了……再说了人多啊,人多了就意味着,你面对着的是最最广大无边的人民群众啊?老话儿说的,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那无限的智慧里有正大光明的也肯定有歪门邪道的……不管是正的还是邪的,到了片儿警那里,你都得接招儿啊!而且哪招儿都不能让它掉地下。都说有困难找民警,人家找民警了你能说我没招儿吗?不能!这就叫片儿警!所以说片儿警是女人干的吗?真不该是女人干的!哪个林子里没有歪脖子的树,哪个管片儿上没有地痞流氓啊?可胡小玲偏偏干的就是片儿警,而且是从一进花鹭园派出所开始,胡小玲就当片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胡小玲哭过,哭着哭着胡小玲就给逼出来了,生生逼着在人民群众的智慧之上又多出几分智慧,天长日久的,世面见多了,满身长了本事,就见鬼捉鬼见妖降妖了。
这样一个胡小玲站在一群男片儿警们中间,怎么着也还得用那个词,凤毛麟角。
所以胡小玲真真的是领导的重点培养对象,只等着脱颖而出闪闪发光的一天。
可是没等领导的意图实现,忽悠一下子,胡小玲离婚了。领导的心也忽悠一下子,你这赶得什么时髦啊?
可胡小玲就这么一副死倔的脾气,离婚,离了,而且连句解释也没有。
6
开往广州的火车都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了,总之是一直往南,往南。巨大的车轮子轰轰隆隆地辗过铁轨,带着风,一过去,带着路边的树枝摇摇晃晃。
郭芳坐在座位上,一直拿眼偷偷瞟着对面的男的。那男人五大三粗的,都让郭芳瞟得不自然了。他在座位上不安地动,拿杯子喝水,又拉衣服,又托车窗,为了躲郭芳的目光干脆把头探窗外去了。
郭芳叫了一声:“先生……”
五大三粗的男人假装没听见,头还在窗外。
郭芳往前探探身:“先生,我叫您呢。”
男人还是没理郭芳。
郭芳见叫他不应,也把头探出去了:“我说您呢,别把头探到窗子外边,太危险……”说着,眼圈就红了。
那男人在车窗外和郭芳弄了个脸对脸,心更慌了,赶紧把头缩了回来,正襟危坐,看着郭芳。
郭芳眼里已经蒙上了泪花,看着男人,很是关切地问:“您买人寿保险了吗?”
男人不明所以,生硬地摇摇头:“没有。”
“您应该买一个。我先生……”郭芳眼泪刷地就从眼睛里掉下来,“我是说我原来的先生,就是因为坐长途车,把头探到车窗外面去睡着了,在山路上太窄,两个车一错车,就刮着我先生了……可怜我先生,在睡梦中就不在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洒了我一身脑浆子……”说着,哭了。
第1章夏季的一天(8)
那男人觉得丧气:“得了您!别哭了!这火车跟长途车可不一样,火车铁轨多宽啊……”
郭芳兀自哭着:“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来横祸啊……我先生就那么走了,剩下一个瘫痪的弟弟,婆婆身体不好,公公把腿又摔折了,我女儿才一岁……一大家子就靠我了。我卖保险养活他们……”
那男人心硬,只是看着。
郭芳含泪望着男人:“先生,我看您善良……您买份儿人寿保险吧。”
“……我没带钱。”
郭芳说着就从包里往出掏单子:“您付百分之十的定金都成,剩下的我跟您拿去都成……您就算帮助我了……您也是帮您自己。”她抹抹眼泪,“过二十年,到您退休的时候,不光国家给您退休金,保险公司按月给您发钱养老……”
那男人还是无动于衷。
“我先生当初要是上了保险,我就不至于这么惨……”郭芳又哭了,这回是趴在小桌上呜呜地哭。
旁边的人纷纷往这边看。
那男人绷不住了,急了:“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大白天的你不咒我吗?这一车的人你怎么就盯上我了?我这出差,离家千里万里的,跟我这儿哭!你这不是添堵吗?……警察!警察!这乘警都哪儿去了?”
车厢里骚动,江建平远远地挤了过来:“怎么了?”
江建平把郭芳和那男人都带到乘警办会室,了解了情况也做了调解,可那男人死活不干,非得让江建平把他们两人的座位分开。
“您给我换个座位。要不您给她换一个!这……这不也是变相骚扰吗?”男人也不管郭芳哭不哭,就是非常坚决。
江建平见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被一个卖保险的给弄成这样心里觉得好笑:“骚扰谈不上吧?……她不就是向您推销一个保险吗?您买就买,不买也不至于急啊……”
男乘客更急了:“她卖保险?!我还想卖墓地呢!我问问您您答应吗?”
江建平给噎住了,看看郭芳:“这样吧,您回去,别在车上卖保险了,我帮这位先生换个座位。”
郭芳擦擦眼泪不走:“您……还是帮我调一个座位吧。那半个车厢人都认识我了。”
火车在一个南方小站上停了几分钟,南来北往的旅客,上车下车,接着又往前了。
两个形迹可疑的男青年,从一个车厢头到车厢尾,串着。火车刚刚启动,正有几个新上来的旅客提着行李在过道上挡着。男青年一个掩护着,另一个伸手想拉一个旅客的提包……
江建平远远地盯着。
男青年中的一个发现了江建平,咳嗽了一声,另一个住手了。往车厢尽头走去。要去另一个车厢。
江建平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追上了,郭芳从厕所出来,迎面看见他,拦住了:“咳,江警官,忙着呢……”
“忙着呢。”江建平忙绕开要走。
郭芳拦住了:“哎,江警官,我有事儿想跟您说……”
“回头再说。”江建平又要走。
郭芳在江建平后面跟着,嘴上也不闲着,跟脚步一个频率,走得快说得也快:“您上人寿保险了吗?……像你这样天天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人,风险多大啊,怎么能没有保险呢?我跟您说,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你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儿子想吧?我记得你有儿子对吧?”
郭芳一直跟着,碍手碍脚。那两个人也从江建平的视线里没了影。江建平被郭芳跟烦了,突然停下,一转身,郭芳差点撞在他身上。
郭芳把一张保险单递江建平面前:“我都替您填好了……我啊,给您打七折,我一分钱都不挣您的……”说着拿出笔,拔下笔帽,“您就告诉我,受益人是你爱人还是你儿子。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啊?”
郭芳定睛望着江建平。江建平拿过那份儿保单,看了看,直接给撕了。
郭芳瞪圆了眼睛看着江建平,想看出点儿什么。江建平面无表情,一句话没有,转身走了。
7
胡小玲骑车回派出所,没想到一眼看见江大妈了。江大妈正在往里探头呢。胡小玲下车叫了声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江大妈看见胡小玲,几乎是扑上去的,一把拉住胡小玲的手不撒开了。用她在人生路上奔波了半辈子的智慧把眼泪换成了笑容。还是眉开眼笑的笑容。
“丫头!丫头我搬家了。”
胡小玲更不安。“您……搬哪儿去了?”
江大妈手紧紧拉住胡小玲的手,还拍着:“我搬楼里去,跟你和庆庆一块儿过,我这辈子还没住过楼呢。”
胡小玲心里一紧:“妈……”就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我早就说不让江建平那兔崽子上铁路上去,你看怎么着,跑野了吧?他也就是没翅膀,要有翅膀,他还上天呢!你说说他连离婚这招儿都想得出来,你说他怎么着也得征求征求我的意见呐!”江大妈紧紧地握着胡小玲的手,就像当初胡小玲刚进江家门那样。
第1章夏季的一天(9)
“妈……您别怪建平……”胡小玲见江大妈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没说我怪他!他不是能耐吗?本事吗?让他走!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妈,他没欺负……”
胡小玲的话还没说完,看见管军从墙角拐过来了。管军甩着膀子,径直地就奔着她来了。近了,表情声音都带着寒气,挑衅:
“胡警官……我还有事儿想麻烦您……”
要是换成普通的人,街上摆摊的过路的随便什么人,听见这声音,心里会顿起寒意。但胡小玲没有寒意。胡小玲见多了,见惯不怪了。胡小玲口气是平淡的:
“我帮你查了,你前妻还有你女儿都还在我们管片儿,没迁户口……可就怕这人户分离,就麻烦了,不好查了……”
管军站在那儿不走。
“等查着了我通知你。”
“我是怕您没法通知我……我没电话没手机,还……没地儿住。”管军把“还”拉长了音儿,成心为难胡小玲。
胡小玲心里也明镜似地知道管军要为难她,对江大妈:“妈,要不您先回去吧,晚上回家再说……”
可江大妈不走,也只是往旁边儿挪了挪。
胡小玲转过身看着管军,脸色又冷峻下来。管军也不在乎胡小玲怎么看他,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初就是胡小玲把管军送进去的,现在轮到管军慢慢出这口气了,他得慢慢来,一点一点的,这回他出来了,他有的是时间。
“你过去做生意的时候那么多的朋友,没有谁能帮你一把啊?”
“生意上的朋友?有生意是朋友,没生意哪儿还有朋友啊?”
“我手里也没攥着房子,我想想办法,等找着了我告诉你。”
“今天晚上我就没地儿住……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让我睡马路上去吧?您放心吗?”管军今就打算跟胡小玲耗上了。
胡小玲也不示弱:“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到处都有警察巡逻。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好人都好说,有胆子当坏人的就得记着了,甭管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完转身进院子了。
剩下管军和江大妈。谁都不认得谁,也都没走的意思。一左一右贴墙根儿站着去了。
胡小玲溜溜忙活了一天,全身上下累得快散了架,总算到了下班时间,没想到出了大门口见江大妈和管军还贴墙根站着呢。江大妈和管军见胡小玲总算是从派出所出来了,同时迎了上去。胡小玲都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好了,脸一转也不看他们径自走自己的。江大妈和管军也不说话就在胡小玲后面跟着。
跟着跟着,江大妈看管军不顺眼了,把管军拦住:“我们这就回家了,您怎么还跟着……您不能跟家里去吧?”
“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