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芳看俏俏,给俏俏一个信号。
“谢谢江叔叔。”俏俏说完冲着江建平甜甜地笑了。
江建平拍拍俏俏的小脸:“嘴这么甜!洗手去。”
江建平转身的工夫,俏俏看了她妈一眼。郭芳冲俏俏竖起了大拇指,接着母女相视一笑。
俏俏可算美美地吃顿可口的饭菜,平时郭芳很少给俏俏买肉,说是不让俏俏吃得太胖,那样不利于跳芭蕾,其实主要是为了节省。
饭吃完了,郭芳和江建平都夺着个盘子争着洗碗。“我刷。”“我刷。”“我刷。”“我刷。”“我……”争着争着郭芳先停了,江建平也跟着停了,两个人都拿着盘子的一边,像是在相敬如宾。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4)
“行,那就你刷。”江建平先松手了。
郭芳化解地笑笑:“这样,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做饭了就不洗碗,洗碗了就不做饭,行吧?”
江建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了,突然犯了一下愣。
“怎么了?这规矩不行啊?”
“是不是家家都这规矩啊?”
“你们家原来是这规矩吗?”
江建平愣了一下,觉得话题不对了:“啊。是……不说这个了。”
郭芳还是试图化解:“没想到你还会做饭,你做的汤挺好喝的。以前在家老做啊?”
“啊……我媳妇……”江建平觉得说得不对,忙改口,“我前妻,他们片警忙。鸡毛蒜皮的事儿多,我休息的时候就我做。”
郭芳对江建平的这经历非常感兴趣:“你挺照顾她的,是吧?你好像脾气不大,是吧?你们俩怎么离了?”
“唉!”江建平欲说还休,“不说这个了。”
“明天走了是吧?”
“对,明天走。”
郭芳不再往下问了,端着盘子进厨房洗碗。
29
不能不这么说,管军消沉了。真的,出来以后,他碰到过顺心的事吗?没有。回想起来,走出深牢大狱那天,管军重新看见围墙外的太阳,感到过瞬间的起死回生,看见绿树叶子上反射的太阳的光芒,竟然对这世界有过莫名的感动,管军的眼睛瞬间湿过。
从前管军曾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后来为了哥们儿义气也好,为了保住千辛万苦挣来的公司也好,总之管军扛了三年大狱。男人,既然脖子一伸,决定往肩膀上扛这三年大狱,就认了,就当是命中注定的。可无论怎么着,大狱就是大狱,它不是糖,它是毒药。进去过,吃过这毒药,管军再也不想吃了。离开了,管军感到了死死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突然一松,他管军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深吸一口气,管军的眼睛为之一湿的一瞬间,管军真觉得,就算是号啕大哭也不丢人。那一瞬间,管军怀有的,真的叫感激。对自由的感激。对世界的感激。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的感激。
可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管军在街上晃荡着,满大街是匆匆来去的人群,人人都那么忙,只有管军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管军的肚子里是空的,脑子里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他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世界变得一片白茫茫,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看不见世界,世界也看不见他。
管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了一天,天快黑了,管军在过街天桥上看了一会儿桥下因上下班高峰堵得死死的车流,数了上千辆的车,数得头晕眼花了,管军转身要走。就在这个时候,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哟,哥,真你啊。我还当我认错人了……”
管军回头看着这个戴墨镜的人。
“哥,我,大蜘蛛啊。”“大蜘蛛”说着摘了墨镜。
管军打起精神应付:“你啊!出来了?什么时候?”
“前天。出来我就找你,没找着,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今儿我是刚跟我爸妈吵了一架,我妈还行,我爸不跟我说话,你说,嗨!杠头吧?恨不得没我这儿子才好呢。我知道他也就是打不过我,要打得过掐死我的心都有!这就叫爹!这不,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碰着你了。缘分!缘分!”
管军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样啊,哥,出来小两月了吧?”“大蜘蛛”上下打量着管军,“顺吗?”
“不说这个了,没劲。有烟吗?”
“大蜘蛛”忙给管军递烟:“哥,你怎么这么颓啊?”
“什么叫颓啊?”
“颓废啊!甭颓了!咱这样儿的,一进一出,就算废了!走,喝两盅去。”“大蜘蛛”抱着管军的肩膀就要走。
“我没钱。”
“我有,我妈偷着给的。我跟你说啊哥,这世界啊,也就剩下妈了。”
这算是管军出狱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搭理他。这人,是他在狱中的狱友。现在管军知道了,为什么在军队一块儿的战士,打没打过仗,后来都算战友;为什么在一个牢里的犯人,只要不是互相结了仇,出去了都是狱友。这个“友”字不是白加的。朋友,“朋”这字本来就是两块一样的肉贴在一起。两块肉贴在一起,身上就好歹有股子暖气。臭味相投也罢,刎颈之交也罢,高山流水也罢,图的不就是互相给个好脸,给个暖和气吗?不然的话,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的,如果不是奔着更高的境界修行去了,就一定是行尸走肉。
管军酒入愁肠,三杯二锅头就迷糊了。管军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大蜘蛛”回家的。管军也不记得时间,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不知道是第二天的上午还是第三天的上午。被惊醒的时候,管军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5)
“谁啊?”管军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查电表。”
管军还是没睁眼,皱着眉头:“门没插,进来吧。”
门开了,隔壁院子的柳大妈探了探头,接着一捂鼻子:“哟,这么大酒糟味儿。”柳大妈也知道管军是什么人,查了电表,抄了字儿,看看管军,没走,觉得身上还有责任就往屋里探了探头。
管军听着没动静,睁眼了,看见柳大妈正探头探脑呢:“我说大妈……我里屋床上没安电表!”
柳大妈忙掩饰:“我就说……我当你里屋没床呢,有床怎么睡洗澡盆子里啊?”
管军气着了:“这不是洗澡盆子,这是浴缸,啊!您要是查完了赶紧的,出去给我关上门,我还没睡醒呢。”
柳大妈是居委会的干事,就冲这个职务她觉得她有义务把管军的情况告诉胡小玲。这天正赶上胡小玲下片儿,柳大妈就把管军这两天接触了什么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胡小玲。正当柳大妈眉飞色舞地跟胡小玲嘀咕时管军无精打采地从远处迎着她们走过来。
柳大妈一见管军忙故意大声地跟胡小玲打了声招呼:“……那就这么着小胡,有空勤往居委会跑跑,省得大妈闷得慌。”说完赶忙走了。
管军也来到胡小玲跟前,跟她打了一个照面,但不想理她,侧身儿就要过去了。
“哎……”
管军没理,走自己的。
“管军!”胡小玲声音变得严厉了。
管军停了,回身走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胡警官,您有什么教导?”说着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我听着呢!”
“怎么样这两天,又去试了吗?”
“试什么?”
“找工作。”
“我这不正要去找呢吗?”
“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大街上失业正找工作的也不是你一个,多试几家……”
管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嗯,知道,挫折总是难免的。我想得开。”
胡小玲话锋一转,转到她最想说的话题:“朱大鹏放出来了,见着了吧?我想给你提个醒,他跟你还不太一样,你们进去的原因不一样……别受他影响。你上回不是问我经验嘛,那我告诉你经验,你现在就是在一个关口上,千万把路走正了,别偏。好多出来的人,一不顺就失望,一失望就自暴自弃,就在这个时候重蹈覆辙了。这倒应了老话了,逆水行舟,你不小心点儿,就随波逐流了……”
管军眼瞧着别处,就当胡小玲说的话是耳旁风一样,根本不理她那茬儿。
胡小玲看着管军这副样子,也不说了。
“您不说了,说完了?!”管军见胡小玲停下来,该自己开口了,“我问问您行吗?你干嘛老盯着我啊?我就跟‘大蜘蛛’一块儿喝了顿酒,怎么了?犯法吗?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犯人了,如果你认为我还没有改造好,就还把我送回监狱!我告诉你这外头我呆着还真不舒服了!你抓我吗?”管军跟胡小玲叫上板了。
“我这是给你一个忠告,等需要我抓你的时候就晚了。”胡小玲冷冷地封住了管军的嘴。
30
尽管管军真是像胡小玲说的那样,他跟“大蜘蛛”本质上不是一路人,可管军现在除了“大蜘蛛”这路人还拿他当人之外再没有第二路人把他当人。所以管军又去找“大蜘蛛”了,话投机不投机的可以不说,但至少酒不分人。
“咣”,酒杯又一碰,管军和“大蜘蛛”一饮而尽。屋里乱七八糟的已经码了几十个啤酒瓶子。
“大哥,光你们喝啊,还有我们呢!”“大蜘蛛”旁边的小姐也要跟“大蜘蛛”喝。
“大蜘蛛”忙抱住其中的一个亲了一下:“哎哟喂,落谁也不能落你们啊!我跟你们说啊,我跟军哥,我们俩,这是哥们儿,爷们儿,是患难的兄弟,是义气!跟你们啊,你们他妈是我们的肉,我们的心肝肺啊!女人好啊!是不是啊,军哥!没有女人,我们瞎忙活什么啊?我们就干脆不出来了,我们干脆生不如死了,是不是啊,军哥?”
管军也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喝着,就跟酒较劲似的。
自从管军和“大蜘蛛”泡到一起,胡小玲对管军盯得更紧了。或者不如说,管军就没离开过胡小玲的视线。现在,胡小玲在两个保安的带领下上了一座住宅楼的楼梯。
“都谁啊?”胡小玲问走在前面的保安。
“两个女的两个男的。两个男的没见过,不认识。那两个女的是小姐。这房子就是那两位小姐租的。”说着三个人来到401门前。
“就这儿!”保安指着401道。
里面,“大蜘蛛”正和两个三陪小姐在床上鬼混,门被敲响了。
“谁啊干嘛呀?”其中一个小姐冲门喊道。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6)
“查水表的。”
“讨厌。”“大蜘蛛”很扫兴地示意小姐去开门。
门刚被小姐打开一个缝,胡小玲和保安便破门而入,吓得开门的小姐惊悸不已。在床上的“大蜘蛛”和小姐一看是警察,都慌忙藏着掖着穿好衣服。
“你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胡小玲的口气不容任何迟疑。
地上的小姐忙翻找出身份证递给胡小玲。
“你的!”胡小玲瞪着还在床上的小姐。
“丢了。”
“丢了?哪儿人啊你们,暂住证呢?”
趁这机会,“大蜘蛛”想溜。
“你别动!”胡小玲示意保安看住“大蜘蛛”。
“大蜘蛛”忙停了:“政府……警察同志……我们,我们就是朋友。她是我女朋友。”
小姐忙应和:“对对,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他叫什么啊?”
“‘大蜘蛛’。”
胡小玲眯起眼睛:“你跟个蜘蛛交男女朋友啊?我问你他的真名。”
小姐被问住了。
胡小玲又问“大蜘蛛”:“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大蜘蛛”也说不上来。
“穿好衣服。都跟我去派出所。”
胡小玲带着他们走向门口,忽然觉得不对,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一推开门,看见管军躺在卫生间的地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31
管军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一睁眼先看见一身警服的胡小玲了。胡小玲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了,也不知道研究多久了。接着,管军从窗子认出来了,这是派出所。
“我怎么在这儿……”管军一激灵,忙坐了起来,懵懵懂懂地问道。
胡小玲盯着他,没有回答。
管军接着又抽鼻子闻了闻,问胡小玲:“我是不是吐了?”
胡小玲还是没回答。
“我好像喝多了。”管军自言自语了。
胡小玲厉声地:“你酒醒了吧?起来吧,冲墙,站着!”声音那么冷峻,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管军。
管军愣了一下,站了起来,还有些晃悠,但最终还是冲墙站稳了,回头看看胡小玲。
胡小玲理都不理,出去忙别的了。管军头还晕着,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管军就那么冲墙站了好半天,胡小玲都没再出现。李海洋进来了,笑嘻嘻地看了看管军,就像根本没想到在这里会见着老朋友似地问了一句:“哟,这不管总吗?来啦?”
管军知道这是挤兑自己,可没辙,笑笑:“我们那片警……胡小玲呢?你叫她来吧,想问什么,就说我醒了。”
李海洋也笑笑:“你醒了?醒了也得等着。她问你那三个同伙呢。”
“我什么同伙?”管军一脸茫然。
“那两个女的,三陪小姐吧?已经招了,现在正问‘大蜘蛛’呢……”
管军不说话了。
“等会儿吧啊,甭着急。派出所又不收你钱。”李海洋挤兑完了,“咣”一关门出去了。
管军冲墙站着,天都黑了,胡小玲一直没再来。这中间只进来过一个警察,开了第三询问室的灯,理都没理管军就出去了。
在这中间,胡小玲显然一直在审管军的“同伙”。管军的脑子里也飞快地转过,他的“同伙”会供认什么,不会供认什么。有一瞬间,管军心里有几分后悔。他和“大蜘蛛”一起被抓进来都没有什么,关键是那两个莫名的女人,管军自己的心里对她们也怀着嫌弃,捎带着,管军也嫌弃自己了,觉得这一趟进来得有点儿跌份。这是他最不想让胡小玲看到的。可事情就这么凑巧,偏偏就让胡小玲看到了。又一次,管军犯在胡小玲手里了。
平心而论,胡小玲是一个硬梆梆的警察,没错。自从出狱以来,胡小玲的眼睛一天也没离开过管军身上,这管军也知道。可胡小玲没害过他,这管军也知道。胡小玲试图拉他一把,管军也知道。“就是坏人也喜欢好人”,这句话恰好是在监狱时同监里最坏的坏人告诉他的。这坏人就是后来把女人托付给他的“老虎”。管军不是混蛋,管军知道,胡小玲伸给他的是手,他呢,没顺着那手往上走,而是自己又往下堕落了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管军不是一块无瑕的白玉,正相反,管军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污点了,问题是,这新的污点添得实在不值。
管军冲墙站着,心里对胡小玲竟然升起了歉意。不知道为什么,他盼胡小玲进来,可又有点儿怕胡小玲进来。他觉得他今天站在这儿实在丢人。门“咣”地一响,胡小玲进来了。就冲这动静,管军也知道是胡小玲进来了。接着听见了胡小玲冷冷的声音:
第四章要是你摔倒在泥里(7)
“转过来!”
管军转身面对胡小玲,看清胡小玲的脸了。夜已深了,胡小玲已一脸倦意,眼圈青了,眼角边的细纹更深了些,眼袋也更明显了。一个女人,就算她是警察,管军也感到了她的不易,管军心里的歉意更深了。
胡小玲冷硬地例行公事:“姓名?!”
管军一时没有回答。心里真希望这询问别这么陌生,冷硬,疏远。
“姓名?!”胡小玲比刚才的口气更冷了。
“你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