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我和你不是咱们!”
“为什么,什么意思?”陈言有点诧异,觉得她生气了。
“告诉你,我真的和你不是一类人,有你这样的嘛,什么小破事儿呀,前怕狼后怕虎的,我恨你。”她怨怨地瞪着陈言。
陈言脸上带着惯常的一半糊涂一半嬉笑的神情,不再说话,拿起择好的菜要去洗。朱小北一把揪住他。
“干吗去?”
“洗菜呀,要不你洗。”
“我才不洗呢。”
“那你吃不吃?”
朱小北一松手:“我不吃。”
陈言笑了笑走出门去。经过马尔福的房间,门开着,他目不斜视,懒得和他打招呼。
马尔福呢,坐在一张旧沙发上,眼睛的余光跟随着陈言的身影,看到他走过去就起身把门轻轻地虚掩上。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出于一种窥视的习惯。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没什么特别,只有水龙头在哗哗响。那么朱小北呢,她在干什么?马尔福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陈言家的屋门半开着,没有一点动静。水声一停他连忙退回到沙发上坐下。
陈言拿着洗好的菜穿过走廊,走回屋里,一推门看见朱小北在床上躺着,好笑地问:“怎么,这会儿要睡觉哇?”
朱小北大幅度地翻了个身,把后背冲着陈言。陈言想了想,坐到床边推推她。
“好了,起来吧。”
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沉吟了一下,“好,那我也歇会儿。”说着就往后一仰,紧挨着朱小北也躺下了。
一般来说朱小北不会让他躺下,她会拼死拼活把他推下床;偶尔有另外的情形,朱小北会突然搂住他亲他,像个小疯子;还有的时候呢,比如像今天,朱小北简直就成了一段木头。遇到这种时候陈言可以哄她,也可以等待,他知道朱小北坚持不了多久。
屋里的光线很快暗下去,昏暮以一种沉缓的力量罩住他们,像是把世界都麻醉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门外飘来一股排骨汤的香味儿,啊,马尔福一定又在下面条了。排骨汤面多好吃呀!
朱小北慢慢把身子放平,朝陈言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陈言在看着她,立刻扭过脸去。
“小北,嘿,小北……”等陈言叫到七八声的时候,朱小北答应了他:“干吗?”
“你饿不饿?”
朱小北心里想笑,使劲咬住嘴唇。
“我可饿了。你听见没有,我都要饿死了。”
朱小北的脸板得紧紧的,眼睛里闪烁着小小的、要笑的火星,“那,那咱们怎么办?”
“我说干脆,咱们出去吃得了!”陈言—使劲坐起来,带着兴冲冲的情绪伸手拉朱小北:“起来,别赖啦,快起来!”
朱小北吃吃笑着,让陈言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虽然饭已经煮好了,可他们还是决定出去吃,这样的话感觉会和在家里不一样,变得新鲜。朱小北换了衣服,照照镜子,陈言故意凑到她身后冲她做了个怪相,招着朱小北白他一眼,然后两人就有说有笑地走出门。
马尔福听见一阵脚步声,觉得好生奇怪,刚才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会儿要上哪儿呢?听到陈言问老东北还是小四川,他明白了他们是出去吃饭。那刚才他们在屋里干什么来着?难道是办那件事儿?马尔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而这个猜测弄得他心里有点乱,对着电视机愣了半天。
后来朱小北和陈言在“小四川”吃饭的时候,马尔福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给老婆打了个越洋长途。隔时差,隔着宽阔的大洋,电话线的另一头老婆的声音如故,语气却早已发生了变化。现在马太太爱使用一些倒装的句子,还老假装客气,对马尔福说:你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吗,马尔福已渐渐习惯了这一切。
而“小四川”里像往常一样,生意不错,空气污浊,朱小北和陈言在一片闹哄哄的人声里头对头地说话,亲亲密密,你一言我一语,例数了他们能想得起来的所有旅游胜地,最后做出决定:去夏威夷,去享受那里雪白的沙滩和碧蓝的大海。
二、纸饭馆
早上,汪琴提着灌满开水的暖瓶从楼下上来,走进办公室,这时候陈言已经坐在桌前,正往茶杯里放茶叶呢。汪丽琴很自然地走过去用刚开的水给他沏上茶,陈言很自然地说了声谢谢。他注意到汪丽琴的脸色发黄,眼睛有点肿,心想她可能又哭了。
汪丽琴属于那种长相平平、年轻时不显得年轻、老了也不会显老的女人,性情温和,用陈言的话说,她很正常。从他来到出版社,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矛盾,关系很融洽,应当说汪丽琴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大的矛盾,除了一个人,她的丈夫。
命运对汪丽琴这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是不公平的,捉弄了她,让她和一个风流的男人结了婚。她丈夫杜震是电视台的编导,汪丽琴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结发妻子很年轻时就死于癌症,有人说是让杜震气死的,这话当然是别有用心,恶心杜震的,然而也说明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和汪丽琴结婚的时候杜震以为自己已经厌倦了女人,需要平淡,可惜她错了。
一段时间以来,杜震和一个外地剧团的女演员好了,开始时汪丽琴只是有所感觉,她接到过那个女人的几次电话,很快能分辨出她的声音。每次那声音总让她受到惊吓,让她不知所措,内心压抑,渐渐地她不再相信杜震的解释,当面就看穿他的表演。可杜震坚决否认,态度强硬,把汪丽琴镇住了。
汪丽琴多么渴望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啊!可她被推到一个难堪而又痛苦的境地,单位的人都隐约知道她丈夫有外遇的事。昨天晚上那女人又把电话打到家里,汪丽琴刚接就被杜震抢过去。那个电话之后,汪丽琴一夜都半睡半醒,陷入混乱的幻象之中,她不知道那个女演员长什么样,对她的想象很模糊,而杜震却无比真实,赤裸着身子,和一个没头没脸的女人抱在一起。
这种日子对一个像汪丽琴这样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受煎熬,她软弱,没有能力对付,被猜忌和痛苦弄得昏头昏脑,忍不住把一切事情对身边的陈言说了。从那以后陈言再也没有和别人议论过这件事,汪丽琴信任他,他当然不能辜负这份感情。
中午马尔福去食堂买饭了,陈言问汪丽琴去不去,她默默地摇摇头,从包里拿出自己带来的饭盒,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酱牛肉,是她自己做的。
陈言经常吃汪丽琴带的饭,早就不客气了,就把椅子搬到汪丽琴对面,“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说。
汪丽琴平和地一笑:“好像你什么时候客气来着。”
陈言吃了两块牛肉,觉得做得太棒了,就打趣地说:“要是我,有人每天给我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绝无二心。”
这话有点刺激了汪丽琴,可她没有出声。两个人正吃着马尔福走进办公室,故意现出有些尴尬的样子,胡乱张望着,嘴里咕咕哝哝:“抱歉抱歉,我是来拿报纸,咦,报纸呢……”
陈言对马尔福的这套十分厌恶,可还是言不由衷地说:“马老师,来尝尝吧,汪丽琴做的酱牛肉,绝好。”
马尔福当然是不会吃的,从桌上抓起报纸,出去时还故意把门轻轻带上了。
“真他妈讨厌。”陈言骂道。
“那你还让他吃。”陈言干脆站起身,走过去把门关严:“说吧,又发生了什么情况?”
汪丽琴就把昨天晚上的电话,杜震蛮横的抵赖的态度,自己内心的委屈和绝望,一股脑地讲给陈言听,说着说着声音发颤,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咬咬嘴唇,盯着眼前的饭盒,“不说了,先吃吧。”
然而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吃一口。一直到下午一点半,上班了,马尔福睡了一小觉,脸色红彤彤地走进办公室,陈言和汪丽琴仍然相对而坐。
马尔福注意地看看他们,想打个趣,可汪丽琴推开椅子,拿起饭盒走出去了,就像马尔福不存在似的,陈言也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坐回到自己的桌前。两个同事明显的怠慢态度使马尔福心里非常不快。
早上,城市苏醒过来。先是路灯灭了,整个城市笼罩在朦胧的雪青色的光线里,寂静一点点被打破,一些远远近近的声音渐渐合成持续不断的声响,在空气中震荡。
明亮的晨光很快染遍天空和大地,一种充满生气的感觉在街道间穿行。街边的公园里传来舞曲,给忙碌喧闹的清晨增添了一股嬉戏的气氛。匆匆上班的人一面赶路一面向铁栅栏后的树丛间张望,看到那些晃动着的跳舞的身影,不由乐了:真逗,活得还挺来劲嘛!
远远地,舞曲也钻进了朱小北的耳朵,这时她挎着时髦的小皮包,长发在晨风中飘动,在她听来那刺刺啦啦的录音机里的乐曲根本算不上音乐,只是莫名其妙的噪音,而那些搂抱着的男女也不是男女,只是一些可笑的木偶。
朱小北正精精神神地朝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小朱,朱小北!她抬眼一看,马尔福穿着一条肥大的运动裤站在公园里面,隔着栏杆热情地朝她打招呼。
朱小北可不想耽误工夫,礼貌地笑了笑,不想停下来。
“上班去呀,”马尔福抓住栏杆,“真辛苦,那么远的路,中午也不能回来吃饭。”
朱小北继续往前走。
“知道吗,你不在,你们家陈言可享福了。”
朱小北不由放慢脚步,因为马尔福成功地把一个疑问放进她的脑子里。“他享什么福了?”她问。
马尔福告诉她汪丽琴天天给陈言带好吃的,连他都跟着沾光,还介绍说汪丽琴做的酱牛肉比外面卖的还好,精彩之极。
“他老吃别人东西呀?”
“不不,别人倒没有,就是汪丽琴。”
朱小北盯着马尔福笑嘻嘻的脸庞,忽然冲口而出:“你是说陈言和汪丽琴有什么不正当关系,是吗?”
马尔福一愣,脸色变了,“我可没这个意思。这是什么话呀!”
一句厉害的话已经到了朱小北嘴边:陈言要是能和汪丽琴好,我就能和你好。
可她还是忍住了,马尔福实在不值得她交锋,她随便地挥了挥手:“开个玩笑,再见。”就把那卑鄙的老东西丢到身后。
奇怪的是马尔福的话却像一根刺扎在朱小北的肉里。她明明不相信,对马尔福充满蔑视,绝不愿意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可她的内心却有股劲在和她闹别扭,和她拧着。她不断地想到陈言想到汪丽琴,想到汪丽琴会做酱牛肉,以此来讨好她的丈夫,想让他喜欢她,而他竟然吃了她的牛肉;想到后来朱小北简直有点气乎乎的。不行,我一定得问个明白。她想。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小北问陈言:“今天中午你吃的什么?”
陈言回想了一下,告诉她吃的破土豆片。
“昨天呢?”
“也是食堂。”
朱小北不动声色:“那你也够惨的。”
“瞎凑合呗,你不也一样。”
朱小北本想立刻戳穿他,可灵机一动:“不,有人请我吃饭。”
“谁?今天吗?”
“你不认识。”
陈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地问:“到底谁请你吃饭?”
朱小北憋住笑,“你先告诉我谁请你吃饭。”
“别逗了,谁请我呀。”
“你敢说你天天吃食堂?”朱小北的声调咄咄逼人。
这时候陈言注意地看了看她,移开目光,他似乎有所感觉,不想钻进什么圈套里。“嗨,不是食堂就在家,方便面冻饺子呗。”
看到陈言居然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谎,朱小北一下子生气了,用鼻子冷笑两声。“好哇你,陈言……”
“我怎么了,你什么意思!”陈言不得不问。
“你说,你为什么撒谎?”
“谁撒谎了,我撒什么谎了?”
“你急什么?”
“我没急。”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彼此看了一会儿。朱小北像只牙齿尖利的小动物,把菜叶子嚼得“咯吱咯吱”直响,“你呀,你自己心里明白。”陈言瞪着朱小北一时说不出话。
“你这么撒谎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呀。嘿,你怎么不说话?”
陈言苦笑一声,“你让我说什么呀?”
听到陈言居然反问起自己来,还作出一副那么苦恼的样子,朱小北心里感到一股真实的怒气,眼里射出阴冷的光:“陈言,让你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你没有和汪丽琴一块吃饭?”
“谁说的?”陈言脱口而出。
“谁说的有什么关系。”
陈言镇静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他尽量平和地说。可他的平和并不起作用。
“这么说你还死不承认了?”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
朱小北简直怒不可遏了,一方面她心里明白自己其实是在无理取闹,另一方面陈言难道不是在撒谎吗?他明明和汪丽琴一块吃的饭,竟然敢骗她,这么问他都不说!
“你说,你是不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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