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该挂谁的像,可别弄错了,招惹是非。您知道吗,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
就是因为没看准,糊里糊涂地把列宁的像挂了出去。刚好有三个人冲他走过来,没想到
就是佩特留拉手下的人。他们一看见列宁像,就把格拉西姆抓住了。好家伙,一口气抽
了他二十马鞭,一边打一边骂:‘狗杂种,共产党,我们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不管
格拉西姆怎么分辩,怎么哭喊,都不顶事。”
正说着,有一群武装人员沿着公路走来。他们俩看见,赶紧关上窗户,藏了起来。
日子不太平啊!……
至于工人们,却是怀着满腔的仇恨瞧着佩特留拉匪帮的蓝黄旗。他们还没有力量对
抗“乌克兰独立运动”这股沙文主义的逆流。只有当浴血奋战的红军部队击退佩特留拉
匪帮的围攻,从这一带路过,像楔子一样插进城里的时候,工人们才活跃起来。亲爱的
红旗只在市参议会房顶上飘扬一两天,部队一撤,黑暗又重新降临了。
现在这座小城的主人是外第聂伯师的“荣耀和骄傲”戈卢勃上校。昨天他那支两千
个亡命徒的队伍趾高气扬地开进了城。
上校老爷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面。尽管四月的太阳已经暖烘烘的了,
他还是披着高加索毡斗篷,戴着扎波罗什哥萨克的红顶羔皮帽子,里边穿的是切尔克斯
长袍,佩着全副武装:有短剑,有镶银马刀。
戈卢勃上校老爷是个美男子:黑黑的眉毛,白白的脸,只是由于狂饮无度,脸色白
里透着微黄,而且嘴里总是叼着烟斗。革命前,上校老爷在一家糖厂的种植园里当农艺
师,但是那种生活寂寞无聊,根本不能同哥萨克头目的赫赫声势相比。于是,这位农艺
师就乘着浊流在全国泛滥的机会,浮游上来,成了戈卢勃上校老爷。
为了欢迎新来的队伍,城里唯一的剧院正在举行盛大的晚会。佩特留拉派士绅界的
全部“精华”都出席了:一些乌克兰教师,神甫的大女儿、美人阿妮亚,小女儿季娜,
一些小地主,波托茨基伯爵过去的管事,自称“自由哥萨克”的一帮小市民,以及乌克
兰社会革命党的党徒。
剧场里挤得满满的。女教师、神甫的女儿和小市民太太们穿着鲜艳的乌克兰绣花民
族服装,戴着珠光宝气的项链,饰着五彩缤纷的飘带。她们周围是一群响着马刺的军官。
这些军官活像古画上的扎波罗什哥萨克。
军乐队奏着乐曲。舞台上正在忙乱地准备演出《纳扎尔·斯托多利亚》。
但是没有电。事情报告到司令部上校老爷那里。上校老爷正打算光临今天的晚会,
为晚会锦上添花。他听了副官(此人原是沙皇陆军少尉,姓波良采夫,现在摇身一变,
成了哥萨克少尉帕利亚内查)的报告以后,漫不经心但又威风凛凛地下命令说:“电灯
一定要亮。你就是掉了脑袋,也要给我找到电工,立即发电。”
“是,上校大人。”
帕利亚内查少尉并没有掉脑袋,他找到了电工。
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两个士兵押着保尔来到发电厂。电工和机务员也是用同样的办
法找来的。
帕利亚内查指着一根铁梁,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要是到七点钟电灯还不亮,我
就把你们三个统统吊死在这里!”
这个简短的命令奏了效。到了指定的时间,电灯果然亮了。
当上校老爷带着他的情人到达剧场的时候,晚会进入了高潮。上校的情人是一个胸
部丰满、长着浅褐色头发的姑娘,是上校的房东、酒店老板的女儿。
酒店老板很有钱,他曾把女儿送到省城中学念过书。
他们在前排荣誉席就坐之后,上校老爷表示节目可以开演了。于是帷幕立刻拉开,
观众看到了匆忙跑进后台的导演的背影。
演剧的时候,军官们带着女伴在酒吧间里大吃大喝。那里有神通广大的帕利亚内查
搜罗来的上等私酒和强征来的各种美味。到剧终的时候,他们已经酩酊大醉了。
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装腔作势地把手一扬,用乌克兰话宣布:“诸位先生,现在
开始跳舞!”
台下的人一齐鼓掌,接着就都走到院子里,好让那些担任晚会警卫的士兵搬出椅子,
清理舞场。
半小时以后,剧场里又热闹起来。
舞兴大发的佩特留拉军官们同那些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疯狂地跳着果拍克舞。
他们用力跺着脚,震得这座旧剧场的墙壁直发颤。
正在这个时候,一队骑兵从磨坊那边朝城里跑来。
城边有戈卢勃部队的机枪岗哨。哨兵发现了正在走近的骑兵,警觉起来,急忙扑到
机枪跟前,哗啦一声推上枪机。夜空里响起了厉声的呼喊:“站住!干什么的?”
黑暗中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走到岗哨跟前,用醉鬼的破锣嗓子吼
道:“我是头目帕夫柳克,后边是我的部队,你们是戈卢勃的人吗?”
“是的。”一个军官迎上前去说。
“把我的队伍安顿在哪儿?”帕夫柳克问。
“我马上打电话问司令部。”军官说完,走进了路边的小屋。
一分钟以后,他从小屋里跑出来,命令说:“弟兄们,机枪从大路上撤开,给帕夫
柳克大人让路。”
帕夫柳克勒住缰绳,在灯火辉煌的剧院门口停住了。剧场外面十分热闹。
“嗬,挺快活呢,”他转身对身边的哥萨克大尉说。“古克马奇,下马吧,咱们也
来乐一乐。这儿有的是娘们,挑几个可心的玩玩。”接着他喊了一声:“喂,斯塔列日
科!你安排弟兄们住到各家去。我们就留在这儿了。卫兵跟我来。”他一翻身,沉甸甸
地跳到地上,把马带得摇晃了一下。
两名武装卫兵在剧院门口拦住了帕夫柳克。
“票?”
帕夫柳克轻蔑地瞧了他们一眼,肩膀一拱,把一个卫兵推到了一边。他身后的十二
个人也这样跟着闯进了剧院。他们的马匹留在外面,拴在栅栏上。
进来的人立刻引起了场内人们的注意。特别显眼的是帕夫柳克。他身材高大,穿着
上等呢料的军官制服和蓝色近卫军制裤,戴着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肩上斜挎着一支毛
瑟枪,衣袋里露出一颗手榴弹。
“这个人是谁?”人们交头接耳地问。他们正在看疯狂的“风雪舞”,戈卢勃的助
手领着一帮人,围成一圈,跳得正起劲。
他的舞伴是神甫的大女儿。她兴奋到了极点,飞速地旋转着,裙子就像扇子一样展
开,露出她那丝织的三角裤衩。这使周围的军官们看得非常开心。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进圈子里。
他用混浊的目光盯着神甫女儿的大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挤出圈子,径直朝
乐队走去。他走到舞台脚灯前站住,挥舞了一下马鞭,喊道:“奏果拍克舞曲,卖点力
气!”
乐队指挥没有理睬他。
帕夫柳克扬起马鞭,朝着指挥的后背使劲抽了一鞭。指挥像给蝎子蜇了似的,跳了
起来。
音乐立刻停止了,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太霸道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气愤地说。“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她神经质地抓
住坐在身旁的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面前的椅子,三大步就走到帕夫柳克跟前,面对
面站住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就是同他在本县争地盘的对手帕夫柳克。他正有一笔帐要
找这家伙算呢。
这个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他戈卢勃上校老爷。
事情是这样的:一周以前,当戈卢勃的队伍正同多次叫他吃苦头的红军酣战的时候,
帕夫柳克本来应该从背后袭击布尔什维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把部队拉到一个小
镇,消灭了红军几个岗哨,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接着就把周围警戒起来,在镇里撒
开手大肆抢劫。作为佩特留拉的“嫡系”部队,他们蹂躏的对象是犹太人。
就在那个时候,红军把戈卢勃的右翼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撤走了。
现在,这个恬不知耻的骑兵大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动手打他
的乐队指挥。不行,他决不能善罢甘休。戈卢勃心里明白,要是他现在不给这个妄自尊
大的小头目一点厉害瞧瞧,往后他在部下的心目中就会威信扫地。
他们俩虎视眈眈地对峙了几秒钟。
戈卢勃一只手紧紧握住马刀柄,另一只手去摸衣袋里的手枪。他大声喝道:“混蛋!
你竟敢打我的部下!”
帕夫柳克的一只手也慢慢地移向毛瑟枪枪套。
“冷静点,冷静点,戈卢勃大人,小心栽个大跟头。别专踩别人的鸡眼嘛,我也会
发火的。”
这实在太过分了。
“把他们抓起来,拉出去,每人二十五鞭子,给我狠狠抽!”
戈卢勃大叫。
他部下的军官立刻像一群猎狗似的,从四面八方扑向帕夫柳克那一伙。
啪的一声,有人放了一枪,如同灯泡摔在地上一样。接着,这两群野狗扭到一起,
厮打起来。混战中,他们用马刀胡乱对砍,你揪我的头发,我掐你的脖子。吓掉了魂的
女人们,像猪崽一样尖叫着,四散逃开。
几分钟以后,帕夫柳克一伙人被解除了武装。戈卢勃的人一边打,一边拖,把他们
弄到院子里,然后扔到了大街上。
帕夫柳克被打得鼻青脸肿,羊皮高帽丢了,武器也没有了。他气得暴跳如雷,带着
手下的人跳上马,顺着大街飞奔而去。
晚会没法进行下去了。在这场厮打之后,谁也没有心思再寻欢作乐了。女人们都坚
决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可是戈卢勃的牛脾气上来了。他下命令说:“谁都不许
离开剧场,派人把住门!”
帕利亚内查赶忙执行了命令。
剧场里喧声四起,但是戈卢勃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宣布:“诸位先生和女士,我
们今天要跳个通宵。现在我来领头跳一个华尔兹舞。”
乐队又奏起乐曲,但是舞还是没有跳成。
上校和神甫女儿还没有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闯了进来,大声报告:“帕夫柳克的人
把剧院包围了!”
舞台旁边的一个临街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得粉碎。一挺机枪的枪筒像猪嘴似的,从破
窗里探进来。它蠢笨地左右转动着,似乎在搜索剧场里慌忙逃跑的人群。人们一齐挤向
剧场的中央,躲避这个可怕的魔鬼。
帕利亚内查瞄准天棚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放了一枪,灯泡炸开来,雨点般的碎玻
璃撒落在人们身上。
场内立时一片漆黑。街上传来了吼声:“都滚出来!”跟着是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女人们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戈卢勃在场内来回奔跑,厉声吆喝,想把惊慌失措的军
官们集合起来。这些声音跟外面的喊声、枪声汇成一片,混乱到了极点。谁都没有注意
到帕利亚内查像一条泥鳅一样,从后门溜到了空荡荡的后街上,向戈卢勃的司令部跑去。
半小时后,城里展开了正式的战斗。爆豆般的枪声夹杂着机枪的哒哒声,打破了夜
的寂静。吓得昏头昏脑的小市民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脸贴着窗户向外张望。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在床上抬起头,竖起耳朵听着。
不,他没有听错——是在开枪,他急忙跳下床。鼻子在窗玻璃上压得扁扁的,他就
这样站了一会儿。无可怀疑:城里在开火。
得赶紧把谢甫琴科[谢甫琴科(1814—1861),乌克兰诗人,画家。——
译者]肖像下面的小旗撤下来。贴佩特留拉的小旗,红军来了就要遭殃。谢甫琴科的肖
像倒不妨,红军白军都尊重他。塔拉斯·谢甫琴科真是个好人,挂他的肖像不用提心吊
胆,不管谁来,都不会有什么说道。旗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阿夫托诺姆可不是傻瓜,
不是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的糊涂虫。既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干吗非冒这个险
挂列宁的像?
他逐一把小旗撕下来,可钉子钉得太紧了。他一使劲,身子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
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妻子被响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怎么,疯啦,老不死的?”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骶骨摔得生疼,正好没有地方出气,冲着妻子叫喊:“你
就知道睡、睡。上天国也会让你睡过了头。城里出了天大的事,可你还是睡个没完。挂
旗是我的事,摘旗也是我的事,跟你就不相干?”
他的唾沫星子飞到妻子的脸上。她用被子蒙住头,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只听到
她愤愤地嘟囔:“白痴!”
枪声逐渐稀疏,回音仍然像榔头敲击着窗框,城边上的蒸汽机磨坊附近,一挺机枪
像狗叫似的,断断续续地响着。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
城里有个传闻不胫而走,说烧杀掳掠犹太人的事不久就要发生。消息也传到了肮脏
的犹太居民区。那里是一些歪歪扭扭、又矮又窄的破房子,对对付付地修建在高高的河
岸上。
犹太贫民拥挤不堪地住在这些勉强可以称做房屋的盒子里。
谢廖沙在印刷厂做工已经一年多了。厂里的排字工人和其他工人全是犹太人。谢廖
沙同他们处得很好,亲如一家。他们同心协力,团结在一起,共同对付那个傲慢的大肚
子老板勃柳姆斯坦。印刷工人同老板不断地进行斗争。老板总是拼命想多榨取一些利润,
少支付一些工资。就因为这个,工人们多次罢工,印刷厂一停工就是两三个星期。厂里
有十四名工人,谢廖沙最年轻,但是摇起印刷机来,一气也要干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发现工人们情绪不安。在最近这几个动乱的月份里,印刷厂没有经常
的订货,只是印些哥萨克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人门德利把谢廖沙叫到一个角落里,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问:
“城里又要虐杀犹太人了,你知道吗?”
谢廖沙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听说,不知道。”
门德利把又瘦又黄的手放在谢廖沙肩上,用长辈的口气信赖地对他说:“虐犹的事
十有八九要发生。犹太人又要遭殃了。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躲过这
场大灾大难?”
“只要我办得到,当然愿意。你说吧,门德利,要我干什么?”
其他排字工人都注意地听着他俩的谈话。
“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信得过你。再说,你爸爸也是个工人。你现在赶
快回家,问问你爸爸,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去。谁到你们家,咱们再商
量。你再同家里人合计合计,看谁家还能帮忙藏几个。这帮土匪暂时还不会碰俄罗斯人。
快去吧,谢廖沙,晚了就来不及了。”
“行,门德利,你放心,我马上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去一趟,他们两家也一定会收
留你们的。”
“等一等。”门德利有点担心,慌忙叫住要走的谢廖沙。
“保尔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靠得住吗?”
谢廖沙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看你说的,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保尔的哥哥是个钳工。”
“啊,原来是阿尔焦姆,”门德利这才放了心。“我认得他,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
过。他很可靠。去吧,谢廖沙。快去快回,给我个信。”
谢廖沙立刻朝门外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双方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