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弄着《叛乱》。
“是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
“同志,请问您是‘公社战士’疗养院的吗?”
保尔不耐烦地扭了一下。“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这算什么休息?说不定马上还
要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呢。算了,我还是走吧。”于是他生硬地回答:“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保尔已经抬起身子,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响亮的声音。
“你怎么钻到这儿来了,朵拉?”
一个晒得黝黑、体态丰满的金发女人,穿着疗养院的浴衣,在摇椅边上坐了下来。
她瞥了保尔一眼。
“同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在哈尔科夫工作?”
“是的,是在哈尔科夫。”
“做什么工作?”
保尔决心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谈话,便回答说:“掏茅房的!”
她们听了哈哈大笑,保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同志,您这种态度,恐怕不能说很有礼貌吧。”
他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哈尔科夫市党委常委朵拉·罗德金娜后来不止一次回
忆起他们结识时的可笑情景。
一天午饭后,保尔到海洋疗养院的花园去看歌舞演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扎尔基。
说来也怪,使他们相逢的竟是一场狐步舞。
一个肥胖的歌女,狂荡地打着手势,唱完了一支《良夜销魂曲》。随后,一男一女
跳上了舞台。男的头上戴一顶红色圆筒高帽,半裸着身体,胯骨周围系着五颜六色的扣
带,上身却穿着白得刺眼的胸衣,还扎着领带。一句话,装的是野蛮人,看起来却不伦
不类。那女的长相倒不错,身上挂着许多布条。他们刚出场,一群站在疗养员的安乐椅
和躺床后面的新经济政策暴发户,就伸出他们的牛脖子,齐声喝彩。这一对宝贝在他们
的喝彩声中,扭动屁股,踏着碎步,在舞台上跳起了狐步舞。简直难以想象还有比这更
加令人作呕的场面了。戴着傻瓜圆筒帽的胖汉子和那个女人,紧紧贴在一起,扭来扭去,
做出各种下流猥亵的姿势。保尔身后,一个肥猪似的大胖子乐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保尔
刚要转身走开,紧靠舞台的前排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愤怒地喊道:“够了,别卖淫了!
见鬼去吧!”
保尔认出这个人是扎尔基。
钢琴伴奏中断了,小提琴尖叫了一声,不再响了。台上的一对男女停止了扭摆。暴
发户们从椅子后面发出一片嘘声,气势汹汹地指责方才喊叫的人:“把一出好戏给搅黄
了,真他妈的不像话!”
“整个欧洲都在跳啊!”
“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候,在“公社战士”疗养院来的一群观众里,共青团切列波韦茨县委书记谢廖
沙·日巴诺夫把四个手指夹进嘴里,打了一个绿林好汉式的唿哨,别的人也群起响应。
于是,台上那一对宝贝像被风刮走似的不见了。报幕的小丑像一个机灵的堂倌,跑出来
向观众宣布,他们的歌舞班子马上就走。
“一条大道朝天,夹起尾巴滚蛋,要是爷爷问你,就说到莫斯科看看!”一个穿疗
养衣的小伙子,在一片哄笑声中这样喊着,把报幕人送下了舞台。
保尔跑到前排,找到了扎尔基。他们在保尔房间里坐了很久。扎尔基在一个专区的
党委会负责宣传鼓动工作。
“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很快就要抱孩子了。”扎尔基说。
“是吗,你爱人是谁?”保尔惊奇地问。
扎尔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给保尔看。
“还认得出来吗?”
这是他和安娜·博哈特的合影。
“那杜巴瓦哪儿去了呢?”保尔更加惊讶了,又问。
“上莫斯科了。被开除出党以后,他就离开了共产主义大学,现在在莫斯科高等技
校学习。听说他恢复了党籍。白搭!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知道潘克拉托夫在哪儿
吗?他现在当了造船厂副厂长。其他人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不通音信。咱们
分散在各地,能够碰到一起,谈谈过去的事,真叫人高兴。”扎尔基说。
朵拉走进保尔的房间,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人。一个高个子的坦波夫人关上了
门。朵拉看了看扎尔基胸前的勋章,问保尔:“你的这位同志是党员吗?他在哪儿工
作?”
保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把扎尔基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那就让他留下吧。刚才从莫斯科来了几位同志。他们要给咱们讲一讲党内最近的
一些情况。我们决定在你屋里开个会,算是个内部会议吧。”朵拉解释说。
在场的人,除了保尔和扎尔基之外,几乎全是老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市监委委员巴
尔塔绍夫,矮墩墩的个子,五十上下年纪,过去在乌拉尔地区当翻砂工人,他先发言,
声音不大:“是的,有事实为证,出了新的反对派,我们原先就有预感,果然发生了。
新反对派的领袖人物,除了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还有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托洛茨
基。他们狼狈为奸,相互打气。如今这个各色反对派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开始行动了。”
坦波夫来的检察员插进来说:“第十四次代表大会上我就对同志们说过:‘你们记
住我的话吧,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早晚要同托洛茨基结亲。’当时,季诺维也夫带着
一帮列宁格勒代表一个劲儿反对代表大会,托洛茨基一声不吭,净在一边看热闹,心里
则在寻思:‘你们这帮狗崽子,因为‘十月革命的教训’一直在攻击我,要把我置之死
地,如今自己滑进了同一个泥坑。’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说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多
年来都在跟托洛茨基主义作斗争,在各个转折关头都谴责托洛茨基主义是党内异己派别,
他们决不会背叛布尔什维主义,决不会听命于他们长期激烈批判过的人。
“结果怎么样呢?昨天的敌人、思想上的对头今天成了朋友,因为他们都在不择手
段地反对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同谁联合都行,牺牲自己的全部原则、放弃原先的立场也
行。这些原则和立场如今在他们眼里粪土不如。同托洛茨基结盟会使他们过去布尔什维
克的称号蒙上耻辱,可这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无原则的联盟很像一九一二年的八月联盟。不论是现在还是那个时候,挥舞指
挥棒的都是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这次的表演,其卑鄙程度不亚于他们在十
月武装起义前的畏缩。这号人,”坦波夫人瞥了一眼在座的女同胞朵拉,咽回去一句骂
娘话。“呸,差点没说出脏话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还真没见过。”坦波夫人结束了
他的发言。
“一切迹象表明,最近期间这个联合的反对派就会向党发动进攻。这些不断冒出来
的小集团干的就是一件事——制造混乱,破坏党的统一。我不明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把它们彻底了结。我们太放任太宽容他们了。依我看,应该把这些职业的捣乱分子和反
对派一个一个通通清除出党。我们在跟这些反党分子的斗争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朵拉激烈地说。
老人梅伊兹然默默地听完大家的发言,接着说:“朋友们,我们不能再耽搁,要赶
紧回去。疗养院多住两天少住两天无所谓,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们必须坚守各自的岗
位。我明天就动身。”
在保尔房间集会之后三天,疗养员都走光了。保尔也提前出了院。
保尔在团中央没有耽搁很久。他被派到一个工业专区去,担任共青团专区委员会书
记。一个星期后,城里的共青团积极分子就听到了他的第一次讲话。
深秋的一天,保尔和两名工作人员乘专区党委会的汽车到离城很远的一个区去,汽
车掉进路边的壕沟里,翻了车。
车上的人都受了重伤。保尔的右膝盖压坏了。几天以后,他被送到哈尔科夫外科学
院。几个医生会诊,检查了他红肿的膝盖,看了爱克斯光片,主张立即动手术。
保尔同意了。
“那么就明天早晨做吧。”主持会诊的胖教授最后这样说,接着就起身走了。其他
医生也都跟着走了出去。
一间明亮的单人小病室,一尘不染,散发着保尔久已淡忘的那种医院特有的气味。
他向四周看了看。一只铺着白台布的床头柜,一张白凳子,这就是全部家具。
护理员送来了晚饭。
保尔谢绝了。他半躺在床上写信。伤腿疼得很厉害,影响思考,也不想吃东西。
写完第四封信的时候,病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保尔看见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
年轻女人走到他床前。
在薄暮中,保尔依稀看到她那两道描得细细的眉毛和一对似乎是黑色的大眼睛。她
一手提着皮包,一手拿着纸和铅笔。
“我是您这个病室的责任医生,”她说。“今天我值班。现在我向您提一些问题,
您呢,不管愿意不愿意,要把您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
女医生亲切地笑了笑。这一笑,减轻了“审问”的不快。
保尔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不仅讲了自己的情况,而且连祖宗三代都讲到了。
手术室里,几个人戴着大口罩。
镀镍的手术器械闪着银光,狭长的手术台下面放着一个大盆。保尔躺在手术台上的
时候,教授已经快洗完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正在保尔身后紧张地进行着。保尔回头
看了一下,护士在安放手术刀、镊子。责任医生巴扎诺娃给他解开腿上的绷带,轻声对
他说:“柯察金同志,别往那边看,看了对神经有刺激。”
“您说的是谁的神经,大夫?”保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几分钟以后,保尔的脸给蒙上了厚实的面罩,教授对他说:“不要紧张,现在就给
您施行氯仿麻醉。请您深呼吸,用鼻子吸气,数数吧。”
面罩下传出了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好的,我保不住会说出不干不净的话来,那就
事先请你们原谅了。”
教授忍不住笑了。
几滴氯仿麻醉剂,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数起数来,努力把数字说得清楚些。他的生活悲剧就
这样揭开了第一幕。
阿尔焦姆差点把信封撕成两半。他打开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忐忑不安。眼
睛一看到信的开头,他就急忙一口气读了下去:
阿尔焦姆!咱们很少通信。一年一次,最多也就是两次吧!但是,次数多少有什么
关系呢?你来信说,为了同老根一刀两断,你已经转到卡扎京的机车库工作,带着全家
离开了舍佩托夫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老根就是斯捷莎和她一家的那种小私有者
的落后心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改造斯捷莎这一类人是困难的,我担心你未必做得
到。你说“上了年纪,学习有困难”,可是你学得并不坏嘛。让你脱产专做市苏维埃主
席的工作,你坚决不干,这是不对的。你不是为夺取政权战斗过吗?那你就应该掌握政
权。你应该明天就接手市苏维埃的工作,干起来。
现在谈谈我自己。我的情况有点不妙。经常住院,开了两次刀,流了不少血,体力
也有很大消耗,而且谁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离开了工作,给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职业——当病号。
我忍受着种种痛苦,而结果呢,是右膝关节不能活动了,身上添了好几个刀口;另
外,医生最近发现,我的脊梁骨七年前受过暗伤。现在他们说,这个伤可能要我付出极
高的代价。
我准备忍受一切,只要能重新归队就行。
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比掉队更可怕的事情了。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正因为这样,
我才承受一切,只是一直不见起色,相反,阴云越聚越浓。第一次手术过后,我刚能走
动,就恢复了工作,但是很快又被送进了医院。刚才我拿到了叶夫帕托里亚的迈纳克疗
养院的入院证,明天就动身。别难过,阿尔焦姆,要我进棺材并不那么容易。我的生命
力顶三个人不成问题。咱们还能干一阵呢,哥哥!你要注意身体,别再一下扛十普特了。
不然,以后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给你修理。
岁月给我们经验,学习给我们知识,而得到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到一个又一个医院
去做客。握你的手。
保尔·柯察金
就在阿尔焦姆皱着两道浓眉,阅读弟弟来信的时候,保尔正在医院和巴扎诺娃告别。
她把手伸给他,问:“您明天就动身到克里木去吗?今天您打算在哪儿过呢?”
保尔回答:“朵拉同志马上就来。今天白天和晚上我都在她家里,明天一早她送我
上火车。”
巴扎诺娃认识朵拉,因为她常来看保尔。
“柯察金同志,咱们说过,您临走之前要同我父亲见一面,您还记得吗?我已经把
您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他了。我很想让他给您检查一下。今天晚上就可以。”
保尔立即同意了。
当天晚上,巴扎诺娃把保尔领到她父亲宽敞的工作室里。
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给保尔做了详细检查。巴扎诺娃也在场,她从医院拿来了爱克
斯光片和全部化验单。谈话中间,她父亲用拉丁语说了很长一段话,她听了之后,脸色
顿时变得煞白,这不能不引起保尔的注意。他盯着教授那秃顶的大脑袋,想从他敏锐的
目光中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巴扎诺夫教授不露声色,无法捉摸。
等保尔穿好衣服,巴扎诺夫客气地向他告别;他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嘱咐女儿把检
查结果告诉保尔。
在巴扎诺娃那间陈设雅致的房间里,保尔靠在沙发上,等待她开口。但是她不知道
从哪里说起,说些什么;她感到很为难。父亲告诉她,保尔体内的致命炎症正在发展,
医学现在还无法控制。教授反对再做任何外科手术,他说:“这个年轻人面临着瘫痪的
悲剧,我们却没有能力防止它。”
作为保尔的医生和朋友,巴扎诺娃觉得不能把这一切都和盘托出。她只是用谨慎的
措词向他透露了一小部分真情。
“柯察金同志,我相信,叶夫帕托里亚的泥疗一定会使您的病出现转机。秋天您就
可以工作了。”
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忘记了有一对敏锐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从您的话里,确切些说,是从您没明说的话里,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病情的严
重性。您该记得,我请求过您永远要对我实话实说。什么事情都不要瞒着我,我听了不
会晕倒,也不会抹脖子。可是我非常想知道,我今后会怎么样。”保尔说。
巴扎诺娃说了句笑话,把话岔开了。
这天晚上,保尔到底还是没有了解到真实情况,不知道他的明天将会怎样。临分手
的时候,巴扎诺娃轻声叮咛他:“柯察金同志,别忘记我对您的友情。您生活里什么情
况都可能发生。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或者希望我出个主意,您就来信。我一定尽全力
帮助您。”
她从窗口看着他那穿皮外套的高大身躯,吃力地拄着手杖,从大门口向一辆出租的
轻便马车走去。
又到了叶夫帕托里亚。又是南方的炎热和晒得黝黑的、戴绣金小圆帽的、高声喧嚷
的人群。小汽车用十分钟的时间就把旅客送到迈纳克疗养院,这是一座用石灰石砌成的
二层楼房。
值班医生把新来的人领到各个房间。
“同志,您是哪个单位介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