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微笑中包含着对他的鼓励,嘴角上还露出一种含蓄的只能意会的表情。
“讲讲你的经历吧,阿尔焦姆!”他听到西罗坚科说。
阿尔焦姆不习惯在大会上发言,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才好。
只是到现在他才感到,不可能把一生中积累的一切全讲出来。
词句老是连贯不起来,加上心情激动,就更说不出来了。这种滋味他还从来没有体
会过。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开始发生急遽的转折——他阿尔焦姆,正在迈出
最后的一步,这一步将使他那艰辛的生活变得温暖,获得新的意义。
“我母亲生了我们四个。”阿尔焦姆开始说。
会场上很肃静,六百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高个子、鹰钩鼻、浓眉大眼的工人讲
话。
“我母亲给有钱人家当佣人。父亲什么样,我记不大清了,他跟母亲合不来,酒喝
得很凶。我们跟着母亲过日子,她养活那么多张嘴,可真不容易。东家管饭,她一个月
才挣四个卢布,就为这几个钱,她天天起早贪黑,腰都累弯了。我总算好,有两个冬天
上小学,学会了看书写字。满九岁那年,母亲实在没法,只好打发我到一家小铁工厂去
当学徒,只管饭,白干三年,不给工钱……老板是个德国人,叫费斯特,他嫌我小,不
愿意要,后来看我长得结实,母亲又给我多报了两岁,才把我收下。我给他干了三年,
他什么手艺也没教给我,尽支使我干杂活,给他打酒。他一喝起酒来就不要命。撮煤叫
我去,搬铁也叫我去……老板娘也把我当成小奴隶,叫我倒尿罐,削土豆皮。他们俩动
不动就踢我一脚,常常是无缘无故的,他们就是这个脾气。因为老板常喝醉酒,老板娘
对谁都没好气,稍微有点不如意,就打我几个嘴巴子。有时候我跑到街上,可是我能往
哪儿逃呢?苦水能向谁吐呢?母亲离我有四十俄里,再说她那儿也没有我安身的地方……
在厂里也一样。管事的是老板的弟弟。这个畜生专爱拿我开心。有一回,他指着墙角放
铁匠炉的地方,对我说:‘去把那个铁套圈给我拿来。’我跑过去,伸手就拿,哪知道
铁圈刚从炉子里夹出来,打完了,扔在地上的,看着是黑的,手刚碰上,皮都烫掉了。
我痛得大哭大叫,他却在那儿哈哈大笑。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就跑回母亲那儿去了。
可她也没地方安顿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德国人那儿。一路上她光是哭。到了第三年,他
们开始教我一点钳工技术了,但是还照样打我。我又跑了,一下子跑到旧康斯坦丁诺夫,
进了一家灌香肠的作坊。在这个作坊整天洗肠子,像条狗似的又过了不到两年。后来老
板耍钱把家当输得精光,四个月不给我们工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我就离开了那个
鬼地方。我搭上火车,到了日美林卡,下了车就去找活干。感谢机车库的一个工人,他
很同情我。他听我说多少会点钳工,就说我是他的侄子,央求上司把我收下。他看我个
子高,给我报了十七岁。就这样,我给钳工打下手。后来我转到这儿来干活,已经有九
个年头了。我过去的情况就是这样。在这儿的这一段,你们全都知道。”
阿尔焦姆用帽子擦了擦前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也是
最难讲的事要说,不能等着别人发问。他紧皱着浓眉。继续讲下去:“人人都会问我,
为什么革命烈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成为布尔什维克?对这个问题,我能说些什么
呢?说老吧,我还早着呢。我只能说,我是今天才找到自己的这条路。我有什么可隐瞒
的呢?以前就是没有看清路。早在一九一八年,举行反德大罢工的时候,就应该走上这
条路。有个水兵,叫朱赫来,跟我谈过不止一次。直到一九二○年,我才拿起枪来战斗。
后来战争结束了,白匪给扔进了黑海。我们就转回来了。我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头
钻到家务事里去了。现在,我们的列宁同志逝世了,党向我们发出了号召,我回头看看
自己的生活,看清楚了我一生中缺少的是什么。单单保卫过自己的政权是不够的,我们
应该一致动员起来,接替列宁,把苏维埃政权建设成铁打的江山。我们都应该成为布尔
什维克——党是我们的党嘛!”
阿尔焦姆结束了自己朴实而又极其真诚的发言,他为自己那不寻常的措词感到有些
不好意思,同时像从肩上卸下了重担似的,挺直了身子,等待大家提问题。
“也许,有人想要问点什么吧?”西罗坚科打破了沉默。
会场里的人晃动起来,但是暂时还没有人说话。一个下了机车就来开会的、黑得像
甲虫一样的司炉干脆利落地喊道:“还有什么可问的?难道咱们还不了解他吗?把党证
给他就得了。”
矮壮的锻工基利亚卡又热又紧张,脸涨得通红,他用伤了风的沙哑声音说:“这种
人是不会出岔子的,他会成为一个坚强的同志。表决吧,西罗坚科!”
后面共青团员座席上站起一个人来,由于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他说:“让柯察
金同志说说,他为什么让土地缠住了,种地会不会使他丧失无产阶级意识。”
会场上掠过一阵轻轻的、不以为然的议论声。有个人出来指责那个小伙子说:“讲
简单点,别跑到这儿来卖弄……”
阿尔焦姆打断他说:“没关系,同志,这小伙子说得对,我是叫土地缠住了。
这是实在的,不过我并没有因为这个把工人阶级的良心扔掉。
从今天起就一刀两断。我一定把家搬到工厂附近来,住在这儿更牢靠些。要不然,
那块地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阿尔焦姆看见会场上举起很多手臂,他的心又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浑身轻松,挺胸
阔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身后传来了西罗坚科的声音:“一致通过!”
第三个走上主席台的是勃鲁扎克。波利托夫斯基的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助手,早就当
上司机了。他介绍了自己劳苦的一生,快结束的时候,讲到了最近的感受。他说话声音
很低,但是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我有义务完成我两个孩子没有完成的事业。他们牺牲了,可并不是为了让我躲在
房后去哭。我还没有补上他们牺牲的损失。这回领袖的逝世打开了我的眼界。过去的事
情大家就不要问我了,真正的生活打现在起重新开始。”
勃鲁扎克回忆起往事,心绪很乱,忧伤地皱着眉头。会上没有人向他提出任何尖锐
的问题,就一致举手通过他入党了。他的眼睛立刻闪出了光彩。斑白的头也抬了起来。
讨论接收新党员的大会一直开到深夜。只有那些大家熟悉的、经过生活考验的、最
优秀的分子,才被吸收入了党。
列宁的逝世促使几十万工人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党,领袖的去世没有造成党的队伍涣
散。一棵大树,它的巨大的根子深深地扎在土壤里,只削去它的顶端,它是不会死去的。
第六章
旅馆的音乐厅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大个子,戴副夹鼻眼镜,胳臂上佩着写有
“纠察队长”字样的红袖章。
“乌克兰代表团是在这儿开会吗?”丽达问。
大个子打着官腔回答说:“是的!有什么事吗?”
“请让我进去。”
大个子堵住半边门,打量了一下丽达,问:“您的证件呢?只有正式代表和列席代
表才能进去。”
丽达从提包里拿出烫金的代表证。大个子看见上面印着“中央委员会委员”的字样,
怠慢的态度马上不见了,他变得彬彬有礼,像对“自家人”一样亲热地说:“请吧,请
进,左边有空位子。”
丽达从一排排椅子中间穿过去,看见一个空座位,坐了下来。代表会议就要结束了。
丽达注意地听着主席的讲话。这个人的声音她听起来很耳熟。
“同志们,出席全俄代表大会各代表团首席代表会议的代表,以及出席代表团会议
的代表,已经选举完毕。现在离开会还有两个小时。请允许我再次核对一下已经报到的
代表名单。”
丽达认出这个人是阿基姆,他正匆忙地念着代表名单。
每叫一个名字,就有一只手拿着红色或者白色代表证举起来。
丽达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了她的耳朵:“潘克拉托夫。”
丽达回头朝举手的地方看去,那里坐着一排排代表,却看不到码头工人那熟悉的面
孔。名单念得很快,她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奥库涅夫,接着又是一个——扎尔基。
丽达看见了扎尔基。他就坐在附近,在她的斜对面。那不就是他的侧影吗,已经不
大能认出来了……是他,是伊万。
丽达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
名单迅速地往下念。突然,她听到一个名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柯察金。”
前面很远的地方举起一只手。随后又放下了。说来奇怪,丽达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
那个和她的亡友同姓的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刚才举手的地方,但是所有的头看上去全
都一样。
丽达站起来,顺着靠墙的通道向前排走去。这时候,阿基姆已经念完了名单,马上
响起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代表们大声说起话来,青年人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阿基姆
竭力盖过大厅里的嘈杂声,喊道:“大家不要迟到!……大剧院,七点!……”
大厅门口很拥挤。
丽达明白,她不可能在拥挤的人流中找到刚才名单中念到的熟人。唯一的办法是盯
住阿基姆,再通过他找到其他人。
她让最后一批代表从身边走过,自己朝阿基姆走去。
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人说:“怎么样,柯察金,咱们也走吧,老弟。”
接着,一个那么熟悉、那么难忘的声音回答说:“走吧。”
丽达急忙回过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而微黑的青年,穿着草绿色军便服和蓝
色马裤,腰上系一条高加索窄皮带。
丽达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直到一双手热情地抱住她,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丽达”,她才明白,这真是保尔·柯察金。
“你还活着?”
这句问话说明了一切。原来她一直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是误传。
大厅里的人全走光了。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本市的交通要道——特维尔大街的喧
闹声。时钟响亮地敲了六下,可是他俩都觉得见面才几分钟。钟声催促他们到大剧院去。
当他们沿着宽阔的阶梯向大门走去的时候,她又仔细看了看保尔。他现在比她高出半个
头,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更加英武,更加沉着了。
“你看,我还没问你在哪儿工作呢。”
“我现在是共青团专区委员会书记,或者像杜巴瓦所说的,当‘机关老爷’了。”
说着,保尔微微笑了一下。
“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那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很不愉快。”
他们走上了大街。街上,汽车鸣着喇叭疾驰而过,喧嚷的行人来来往往。他俩一直
走到大剧院,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心中想着同一件事情。剧院周围人山人海,狂热而固
执的人群一次又一次向剧院石砌的大厦涌过去,一心想冲进红军战士把守的入口。但是,
铁面无私的卫兵只放代表进去。代表们骄傲地举着证件,从警戒线穿过去。
剧院周围的人海里全是共青团员。他们没有列席证,但是都千方百计想参加代表大
会的开幕式。有些小伙子挺机灵,混在代表群里朝前挤,手里也拿着红纸片,冒充证件。
他们有时竟混到了会场门口,个别人甚至钻进了大门,但是他们马上被引导来宾和代表
进入会场的值班中央委员或纠察队长抓住,给赶出门来,这使得那些混不进去的“无证
代表”大为高兴。
想参加开幕式的人很多,剧院连二十分之一也容纳不下。
丽达和保尔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会场门口。代表们乘坐电车、汽车陆续来到会场。
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红军战士——他们也是共青团员——渐渐招架不住了,他们被挤得
紧紧贴在墙上,门前喊声响成一片:“挤呀!鲍曼学院的小伙子们,挤呀!”
“挤呀,老弟,咱们要胜利了!”
“把恰普林和萨沙·科萨列夫[恰普林(1902—1938)和科萨列夫(19
03—1939)当时先后担任共青团中央总书记的职务。——译者]叫来,他们会放
我们进去的!”
“加——油——啊!”
一个戴青年共产国际徽章的小伙子,灵活得像条泥鳅,随着保尔和丽达挤进了大门。
他躲过纠察队长,飞速跑进休息室,一转眼就钻进代表群中不见了。
“咱们就坐在这儿吧。”他们走进正厅后,丽达指着后排的位子说。
他们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丽达看了看手表。
“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你给我讲讲杜巴瓦和安娜的情况吧。”丽达说。保尔目不
转睛地注视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久前去参加全乌克兰代表会议,顺便去看望了他们。跟安娜见了几次面,跟
杜巴瓦只见了一次,这一次还不如不见的好。”
“为什么?”
保尔不做声。他右眼的眉梢微微颤动了一下。丽达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动作,这是他
激动的信号。
“你说说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丽达,我本不想现在说这件事,可你非要我说,我只好服从了。他们的关系是当
着我的面彻底破裂的,依我看,安娜是别无选择。他们积累了那么多矛盾,一刀两断是
唯一的出路。感情破裂的根源是他们在党内问题上的分歧。杜巴瓦始终是个反对派。我
在哈尔科夫听人说起他在基辅的发言,他是和舒姆斯基一起去基辅的。”
“什么,难道舒姆斯基是托洛茨基分子?”
“是的,他曾经是,现在离开了他们。我跟扎尔基找他谈了很久。现在他已经站到
咱们这边来了。而对杜巴瓦,这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杜巴瓦是越陷越深。咱们还是回
过头来先讲安娜吧。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杜巴瓦搞反党活动是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
安娜没少受他的气,比方说,他奚落她:‘你是党的一匹小灰马,主人指东你走东,主
人指西你走西。’还有比这更难听的。几次冲突过后,他们就成了陌路人。安娜提出分
手,杜巴瓦显然不愿意失去她,他保证,今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磨擦,请她不要离开他,
要帮助他渡过难关。安娜同意了。有一段时间她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没有再
听到他恶语伤人,她给他讲道理,他也不做声,不再反驳。安娜相信,他在认真检讨过
去的立场。
“她从扎尔基那里听说,杜巴瓦在共产主义大学也不再捣乱,跟扎尔基的个人关系
也能做到和睦相处。不久前安娜在单位感到不大舒服(她已怀孕),回家休息,关上门
后,便躺下了。她和杜巴瓦住的是套间,两个房间有门相通,不过两人讲好把门钉死了。
“不一会儿杜巴瓦带了一大帮同志到家里来,结果安娜无意中成了一个有组织的托
派小组会议的见证人。她听到的那一大堆东西,连做梦都梦不到。而且,为了迎接全乌
克兰共青团代表会议,他们还印刷了一份宣言之类的东西,准备藏在衣襟下,偷偷散发
给代表们。安娜这才猛然清醒:杜巴瓦原来是在耍手腕。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