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刷间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桌子上盘碟刀叉堆得像座小山,几个女工肩头搭着毛巾,
在逐个地擦那堆东西。
一个长着乱蓬蓬的红头发的男孩,年纪比保尔稍大一点,在两个大茶炉跟前忙碌着。
洗家什的大木盆里盛着开水,满屋子雾气腾腾的。保尔刚进来,连女工们的脸都看
不清。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不知道站在哪里好。
女招待济娜走到一个正在洗家什的女工跟前,扳着她的肩膀,说:“弗罗霞,这个
新来的小伙计是派给你的,顶格里什卡。你给他讲讲都要干些什么活吧。”
济娜又指着那个叫弗罗霞的女工,对保尔说:“她是这儿的领班,她叫你干什么,
你就干什么。”说完,转身回餐室去了。
“嗯。”保尔轻轻答应了一声,同时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弗罗霞,等她发话。弗罗霞
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好像要估量一下他能干什么活似的,然
后挽起从胳膊肘上滑下来的一只袖子,用非常悦耳的、响亮的声音说:“小朋友,你的
活不难,就是一清早把这口锅烧开,一天别断了开水。当然,柴也要你自己劈。还有这
两个大茶炉,也是你的活。再有,活紧的时候,你也得擦擦刀叉,倒倒脏水。
小朋友,活不少,够你出几身汗的。”她说的是科斯特罗马方言,总是把“a”音
发得很重。保尔听到这一口乡音,看到她那红扑扑的脸和翘起的小鼻子,不禁有点高兴
起来。
“看样子这位大婶还不错。”他心里这样想,便鼓起勇气问弗罗霞:“那我现在干
些什么呢,大婶?”
他说到这里,洗刷间的女工们一阵哈哈大笑,淹没了他的话,他愣住了。
“哈哈哈!……弗罗霞这回捡了个大侄子……”
“哈哈!……”弗罗霞本人笑得比谁都厉害。
因为屋里全是蒸汽,保尔没有看清弗罗霞的脸,其实她只有十八岁。
保尔感到很难为情,便转身同那个男孩:“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男孩只是嬉皮笑脸地回答:“还是问你大婶去吧,她会统统告诉你的,我在这儿是
临时帮忙。”说完,转身朝厨房跑去。
这时保尔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说:“过来帮着擦叉子吧。你们笑什么?这孩子
说什么好笑的啦?给,拿着,”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一头用牙咬住,一头用手拉紧。
再把叉齿在上头来回蹭,要蹭得干干净净,一点脏东西也没有才成。咱们这儿对这种事
挺认真。那些老爷们很挑剔,总是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只要叉子上有一点脏东西,
咱们可就倒霉了,老板娘马上会把你撵出去。”
“什么老板娘?”保尔不解地问,“雇我的老板不是男的吗?”
那个女工笑了起来:“孩子,我们这儿的老板是摆设,他是个草包。什么都是他老
婆说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干几天就知道了。”
洗刷间的门打开了,三个堂倌,每人捧着一大摞脏家什,走了进来。
其中有个宽肩膀、斜眼、四方大脸的堂倌说:“加紧点干哪,十二点的车眼看就要
到了,你们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看见了保尔,就问:“这是谁?”
“新来的。”弗罗霞回答。
“哦,新来的。”他说。“那好吧,”他一只手使劲按住保尔的肩膀,把他推到两
个大茶炉跟前,说:“这两个大茶炉你得烧好,什么时候要水都得有,可是你看,现在
一个已经灭了,另一个也快没火星了。今天饶了你,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叫你吃耳刮子,
明白吗?”
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烧起茶炉来。
保尔的劳动生涯就这样开始了。他是第一天上工,干活还从来没有这样卖过力气。
他知道,这个地方跟家里不一样,在家里可以不听母亲的话,这里可不行。斜眼说得明
白,要是不听话,就得吃耳刮子。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立即冒出了
火星。他一会儿提起脏水桶,飞快跑到外面,把脏水倒进坑里;一会儿给烧水锅添上劈
柴,一会儿把湿毛巾搭在烧开的茶炉上烘干。总之,叫他干的活他都干了。直到深夜,
保尔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到下面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名叫阿尼西娅的,望
着他刚掩上的门,说:“瞧,这孩子像个疯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定是家里实在
没办法,才打发来的。”
“是啊,挺好个小伙子,”弗罗霞说。“干起活来不用催。”
“过两天跑累了,就不这么干了,”卢莎反驳说。“一开头都很卖劲……”
保尔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个通宵,累得筋疲力尽。早晨七点钟,一个长着胖圆脸、两
只小眼睛显得流里流气的男孩来接班,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他。
这个男孩一看,什么都已经弄妥了,茶炉也烧开了,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
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斜着白不呲咧的眼睛看了看保尔,
然后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腔调说:“喂,你这个饭桶,明天早上准六点来接班。”
“干吗六点?”保尔问。“不是七点换班吗?”
“谁乐意七点,谁就七点好了,你得六点来。要是再罗嗦,我立马叫你脑瓜上长个
大疙疸。你这小子也不寻思寻思,才来就摆臭架子。”
那些刚交了班的女工都挺有兴趣地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那个男孩的无赖腔调和挑
衅态度激怒了保尔。他朝男孩逼近一步,本来想狠狠揍他一顿,但是又怕头一天上工就
给开除,才忍住了。他铁青着脸说:“你老实点,别吓唬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明天
我就七点来,要说打架,我可不在乎你,你想试试,那就请吧!”
对手朝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
他没有料到会碰这么大的钉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咱们走着瞧吧。”他含含糊糊地说。
头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用诚实
的劳动挣得了休息的人。现在他也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吃闲饭了。
早晨的太阳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懒洋洋地升起来。
保尔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列辛斯基庄园的后身就是。
“妈大概起来了,我呢,才下工回家。”保尔想到这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
了脚步。“学校把我赶出来,倒也不坏,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甫不会让你安生,现在我真
想吐他一脸唾沫。”保尔这样思量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又想起
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一定得对准他的狗脸狠揍一顿。要不是怕给撵出来,我
恨不得立时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儿子回来,就慌忙问他:“怎么样?”
“挺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事要关照他一下,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从敞开的窗户里,他看到了
阿尔焦姆哥哥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昨天回来的,这回留在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迟疑不决地打开了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朝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着弟弟,又黑又
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行!”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个好。
“阿尔焦姆已经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这回说不定要挨骂,也许要挨一顿
揍。”
保尔有点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支着桌子,目不转睛
地望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蔑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各门学问都学到手了,现在倒起脏水来了?”阿尔焦
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地琢磨着一个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
桌旁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详细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你现在就这样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伤心地说。
“唉,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多叫我操心
哪!”母亲诉苦说。
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对保尔说:“好吧,弟弟。过去的事就算了,往后你可得小
心,干活别耍花招,该干的都干好;要是再从那儿给撵出来,我就要你的好看,叫你脱
一层皮。这点你要记住。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
得闯点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上一年,我再求人让你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是给
人倒脏水,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学一门手艺。现在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我求求人看,
机车库也许能收你。我已经转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再也不去伺候人了。
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也弯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得争气,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然后关照母亲说:“我出
去个把钟头,办点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
候,又说:“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昼夜不停地营业。
有六条铁路通到这个枢纽站。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夜里,在两班火车的间隙,
才能安静两三个钟头。这个车站上有几百列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开到各地去。有的
从前线开来,有的开到前线去。从前线运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送到前线去的是大
批穿一色灰大衣的新兵。
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地
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异常繁忙,干活的有二十多个人。十个堂倌从餐室到厨房穿梭般
地来回奔忙着。
保尔的工钱从八个卢布长到十个卢布。两年来他长高了,身体也结实了。这期间,
他经受了许多苦难。在厨房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那个有权势的厨子头不喜欢
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刷
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
都多,从来不知道疲劳。
在食堂最忙的时候,他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一会儿端着托盘,一步跨四五级楼梯,
下到厨房去,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
每天夜里,当食堂的两个餐室消停下来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里
大赌特赌,打起“二十一点”和“九点”来。保尔不止一次看见赌台上堆着一沓沓钞票。
他们有这么多钱,保尔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当一天一宿班,能捞到三四
十个卢布的外快,收一次小费就是一个卢布、半个卢布的。有了钱就大喝大赌。保尔非
常憎恶他们。
“这帮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焦姆这样的头等钳工,一个月才挣四十
八个卢布,我才挣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宿就捞这么多钱,凭什么?也就是把菜端
上去,把空盘子撤下来。有了钱就喝尽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那些老板是一路货,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下流坯,别看他
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城里却像有钱人一样摆阔气。”
他们常常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有时也把养得滚圆的老婆领来。“他们的
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老爷还要多。”
保尔这样想。他对夜间在厨房的角落里和食堂的仓库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
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家什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
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每个有权有势的人,她们在这里是干不长远的。
保尔向生活的深处,向生活的底层看去,他追求一切新事物,渴望打开一个新天地,
可是朝他扑面而来的,却是霉烂的臭味和泥沼的潮气。
阿尔焦姆想把弟弟安置到机车库去当学徒,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不收未满十五
岁的少年。保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地方,机车库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吸引
着他。
他时常到阿尔焦姆那里去,跟着他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活。
弗罗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就更加感到烦闷了。
这个爱笑的、快乐的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保尔这才更深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友
谊是多么深厚。现在呢,早晨一走进洗刷间,听到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的争吵叫骂,
他就会产生一种空虚和孤独的感觉。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起眼睛,瞧着炉
膛里的火。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挺舒服。洗刷间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来,他想起了弗罗霞。那时的情景
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下厨房去。在转弯的地方,他好
奇地爬上柴堆,想看一看储藏室,因为人们通常聚在那里赌钱。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过头,看见堂倌普罗霍尔从上边走下来。保尔连忙躲
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过去。楼梯下面黑洞洞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朝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从上面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普
罗霍尔,你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掉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什么事?”他咕哝了一句。
有人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保尔认出是弗罗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尔猛然挣脱胳膊,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
“可是人家给你的是三百个卢布啊。”弗罗霞抑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你说什么,三百个卢布?”普罗霍尔挖苦她说。“怎么,你想都要?好小姐,一
个洗家什的女人,值那么多钱吗?照我看,给你五十个卢布就不少了。你想想,你有多
走运吧!就是那些年轻太太,比你干净得多,又有文化,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陪着睡
一夜,就挣五十个卢布,你得谢天谢地。哪儿有那么多傻瓜。行了,我再给你添一二十
个卢布就算了事。只要你放聪明点,往后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我给你拉主顾。”
普罗霍尔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到厨房去了。
“你这个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了两句,接着便靠在柴堆上呜呜地哭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处,听了这场谈话,又看到弗罗霞浑身颤抖,把头往柴堆上
撞,他心头的滋味真是不可名状。
保尔没有露面,没有做声,只是猛然一把死死抓住楼梯的铁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