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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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2-红顶商人-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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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

    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

    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藩锦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

    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夺回,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

    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称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

    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

    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情况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向你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

    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

    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 待价而沽”。

    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佣,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在东南十几年,手头上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太平军里有些人积了点钱财,而退藏于密,太平军一旦失败,很多人当然要治罪。可是虽罪在不赦,却人数大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拔攘不安,亦非战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出路。只是一概既往不究,亦非良策,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

    “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手头上舍了一笔,换个寻出路的机会,何乐不为?”

    “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抓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

    左宗棠失笑,“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

    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

    “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即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符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出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

    “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

    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名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

    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等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 *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士,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泥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

    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

    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怕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

    “ 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贴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

    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了一套说词,“拜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共七条: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给地方公正绅士监督

    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为战乱所害的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

    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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