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匆匆说了句,“那你好自为之吧。”急急忙忙转身就走了。陆贞看着她走远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牢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这一日正好降温,牢里水汽多,更是阴冷得不行,又加上狂风大作,整个牢房都回荡着大风经过的嘶嘶声,显得格外诡异。
陆贞缩在了墙角,自我安慰着,“不怕不怕,只是风,不是鬼!”
一句话刚出口,风声反而更大了,吓得她差点坐直了。她索性将心一横,大声唱起了歌,“行路难,行路难,大风狂卷行路难,我学明驼走天下,不怕漠北风沙寒……”
反复唱了几句,感觉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一点,岂料身边有人也和她一起唱起来,“行路难,行路难,我学明驼走天下,不怕漠北风沙寒……”
两人合唱,声音越来越大。唱完一曲,陆贞突然呛到了,她咳嗽几声,连忙端起身边的一碗水喝了几口。
那人突然说道:“就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刚才我听你跟别人说话,还头头是道的。”
陆贞喘了几口气,说道:“你怎么也会唱这首《行路难》?”
那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傲然,“这本来就是我们龟兹的民歌,你们汉人是跟我们学的!”
陆贞奇道:“你是龟兹人?啊,你不会是商队的吧?”
那女人咦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
陆贞说:“我从小跟我爹走西域做生意,遇到很多汉话讲得好的龟兹人,都是商队的。”
那女人却说:“我爹是,我不是。”
陆贞好奇问道:“那你怎么到宫里来了?”没想到那人又沉默了,时间一长,陆贞就有点尴尬了,掩饰说道:“我叫陆贞,你叫什么名字? ”
那女人回答她说:“我叫都美儿。”陆贞看她又说话了,缓解着气氛说:“石榴花?啊,那你肯定长得很漂亮。”
都美儿惊讶地说:“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石榴花的意思?”
陆贞笑着说:“你会说汉话,我也懂几句龟兹话啊。”
都美儿也笑了,“你这个人很好玩,我喜欢你!”两人既已把话说开了,便也不像之前那么生疏,陆贞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前些天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
没想到都美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我怕寂寞。”
陆贞没明白,笑着说:“啊,都美儿,你汉话还是说得不够好吧,有人跟你说话,怎么会寂寞呢?”
都美儿伤感地说:“我在这儿关了快一年了,中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开始的时候,我还跟她们说说话,可后来,第一个死了,第二个也死了……再后来,我就不想说话了,免得跟她们说过话以后,她们又死了。”她说话的语气是天真的,可陆贞不禁打了个寒颤。
都美儿很快又说:“可你一唱起那支歌,我就忍不住啦。陆贞,不管你以后死不死,都是我的朋友啦!”
陆贞看她说得不伦不类,哭笑不得地说:“谢谢你了。”她想了想,又问道:“哎,我犯的事你八成都已经听说了。那你呢,为什么被抓起来?”
都美儿无奈地说:“哎,说起来真倒霉。我是个舞娘,舞娘你知道吗?就是跳胡旋舞的那种,跳起来转得快,很美!”
陆贞自己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
都美儿说道:“一年前,我是你们京城跳胡旋舞最好的舞娘。后来有一天,有个郑美人的哥哥找到我,说要接我进宫,给郑美人和你们的皇上跳舞。结果跳到一半,你们的皇上就死了,郑美人也死了,那个皇后本来想杀我,可是我不是宫女,她们就把我关在这儿了,一直没放出去!”
听到这里,陆贞不禁张大了嘴巴,“你说的皇上,是先皇吧?”
都美儿嗯了一声,说:“先皇是不是就是死了的皇帝?他有胡子,很长!”
陆贞想通了其间的关系,同情地说:“那就是先皇……唉,你也真够倒霉的啊。”都美儿却安慰着她,“你也一样倒霉,我听过你们说话了,你也是冤枉的!”
陆贞却说:“你就那么相信我?要是我刚才撒谎呢?”
都美儿语气里透着坚定,“不会!我看人很准的!你会唱《行路难》,还知道石榴花!我们龟兹人的朋友不会是坏人!”
她说到这里,陆贞也不知道怎么答了,失笑说道:“你说得对,我不是坏人。”她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放到了膝盖上,叹着气说:“可是她们怎么就不相信呢。”结果一个踉跄,脚被旁碰了一下,刚好是在伤口处,痛得她哼了一声。
都美儿耳朵挺尖,立刻问她:“你怎么了?”
陆贞淡淡地说:“我脚痛,他们给我上过夹棍。夹棍你知道吗?”
都美儿说道:“我知道,他们也给我用过,那东西很痛!不过你别怕,我能让你不痛!”
陆贞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都美儿说:“你到铁栏边上来!”
陆贞走到铁栏前,过了片刻,一朵干枯的花瓣被递到了她这边。
陆贞一边接过一边问她:“这是什么?”
都美儿说:“雪莲花。我身上一直带着个香包,里面都是雪莲花干。所以她们都病死了,我不会!你把它嚼烂了,一半吃一半敷,这样就不会痛了!”
这是保命的东西!没想到她们刚刚认识,都美儿就给了她,陆贞十分感动,“谢谢你。”
都美儿说:“不谢。要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家乡的歌了!”这话说得陆贞也十分伤感,本还开心的一张脸顿住了,整个人默默靠在了墙壁上。
两人说笑时,牢外却是另一番景象。阿碧正和守门宫女说着话,又塞了一锭黄金给她,白天月华找了她,说是嘉敏的意思,要好好“照顾照顾”陆贞,这本来就称阿碧的心意。阿碧想起之前自己遇到高湛,他温柔地扶起自己,不禁面露绯红,太子这么好,那个陆贞怎么配得上!谁知守门宫女正在那儿咬着黄金看成分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问她们:“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正是忠叔,高湛放心不下陆贞,自己不好亲身前往,只有让忠叔来大牢这边看看情况,正好撞上了这么一幕。
她二人大惊失色,慌忙回头,只见忠叔用怀疑的目光在打量着她们,阿碧强自镇定说道:“没……没干什么!”守门宫女缩在她的身后,想将黄金藏起来,忠叔却一步上前, “拿出来!”
阿碧看他这番形态,心里猜出了几分,灵机一动,辩解道:“这位大人,不关她的事,是我……是我担心陆妹妹在牢里过得不好,想请这位姐姐送点好吃的给她。”
忠叔一愣,“真的?”他语气缓和了下来,那守门宫女本来诧异地看了阿碧一眼,但很快就聪明地不说话,只看她怎么说。
忠叔神情变缓,问她:“你也认识陆姑娘?”
阿碧生怕他不相信自己,拼命点着头说:“嗯,我叫阿碧,我还认识太子殿下,殿下他也知道我和陆贞是……是好姐妹!”忠叔看她一脸真诚,哪里猜到有假,自然而然地说:“原来是这样,难为你了。我也是看到今晚突然变天,才想来看看陆姑娘。”
阿碧连忙说:“大人不必担心,这里有我就好了!”刚好在这时传来陆贞唱歌的声音,阿碧又说:“你听,陆妹妹还在唱歌呢。看来她现在一点事都没有,吃得好,穿得暖!”
这话怎么听都合情合理,忠叔赞赏地看着她,“陆姑娘有你这样雪中送炭的好朋友真是难得。好,既然有你在这里,我也就放心了。”既然这样,他也就放下了心,从原路回去了。
阿碧看他走远了,拍着胸口,还兀自觉得一颗心在怦怦乱跳着,又回头恶狠狠地对那宫女说:“刚才的话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咱们两人都得死!”
远在深牢里的陆贞并不知道自己就此逃过了一次灾难。和都美儿熟悉后,陆贞渐渐和她开始有说有笑,这牢里的日子,也就显得没那么难过了。
这天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陆贞想起来自己新得了一些吃的,找了一些就递给都美儿,“这是我姑姑让人送进来的,你也吃一点! ”
那吃食很快就被拿走了,那面好久都没发出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都美儿说话的声音,“真好吃!陆贞,你是个好人!”
陆贞听她说得有趣,微微一笑,“谁叫我们是朋友呢。”
都美儿又说:“陆贞,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死!”陆贞心里一紧,“啊,为什么?”
都美儿说得特别肯定,“有人给你送衣服,还有人给你送吃的,那么多人都在关心你,你肯定死不了。”
这话又把陆贞逗乐了,“你真有信心,嗯,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被放出去的!”
都美儿愣住了,良久才啊了一声。
陆贞听出她的不解之意,笑道:“因为以前跟你说话的人都死了,可我还没死,所以,你肯定很快就会转运了。”
都美儿喜出望外,“好!那咱们说定了,谁先出去,就要把另外一个也想法儿救出去。”
陆贞豪气地接话,“君子一言!”都美儿也立刻跟上她的话头,“死马难追!”陆贞不禁哈哈大笑,“是驷马,不是死马!”
都美儿还强自辩道:“驷马?死马?可我们都是女的,也不是君子啊!”她越说越有趣,陆贞笑得肚子都疼了,都美儿还兀自不解地问她:“你笑什么?”
陆贞赶紧住了笑声,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
都美儿有点不满,“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汉话说得不好了!哼,我会唱的汉人歌,说不定比你还多呢!”她说来就来,张口就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一首情歌,讲的是男女之间绵绵的情意,加上都美儿声音柔润,恰似黄鹂,唱得直达人的心底,缠绵悱恻,陆贞一下就听呆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滚滚而落。
一曲终了,偏都美儿又问她:“怎么样,你的情郎给你唱过吗?”
这问题让陆贞窘了,幸好都美儿不坐她面前,看不到她一张晕红的脸,陆贞只能迟迟疑疑地说:“这……这种歌,他怎么会唱?”
都美儿却没听出陆贞掩饰的意思,“咦,这不是你们汉人的情歌吗?那,你的情郎长什么样子啊?”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好奇。
陆贞沉思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他长得很好看,个子很高,有老鹰一样的眼睛,野狼一样的身材,他会给我说笑话听,还总是帮我,偶尔还会欺负我……”她的脑海里全是高湛的身影,一言一笑,叫着自己阿贞,漫漫大雪里,他一个人跪在雪地中,可是自己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自己就要心软了……想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紧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不想再为了他流泪。
耳边传来都美儿带着疑问的声音,“那,他怎么不来看你?”
陆贞伤感地说:“他骗了我,我很生气,所以就不想要他了。”
都美儿却问她,“那你骗过他没有?”
陆贞愣了愣,仔细回想,点了点头说:“嗯,我也有没跟他说实话的时候。”
都美儿笑了,“那还有什么生气?你们不已经扯平了吗?”
陆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愕然良久,想起高湛和嘉敏,心中一痛,又说:“可是,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喜欢他,那姑娘的阿爹是个大官,可我阿爹只是个普通人。”
都美儿问她:“那你情郎喜欢她吗?”
陆贞迟疑着说:“我不知道。”
都美儿满不在乎地说:“那就是不喜欢!你们汉人真是奇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就是有再多的漂亮姑娘喜欢他,也不关你们的事啊。再说,又不是阿爹们要娶二房,官大官小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说着说着,不禁笑出了声。
陆贞想着是这个理,就跟着她一起笑了,“你说得对,又不是阿爹们要娶二房……”心里的那块冰好像渐渐融化了,仿佛那远处的阳光照射进了心里,从内而外都是暖洋洋的,紧跟着是阵阵的酸,她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一只老虎,心里喃喃自语:阿湛,你知道我现在在牢里吗?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司正女官的身影出现在陆贞的面前,她低下身子看着陆贞说:“陆大人,恭喜你,案子已经查清了。”
陆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了她,对方满脸堆着笑容,和之前判若两人。面前这人确是司正女官无疑。陆贞顿时大喜,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没想腿一时承受不住,晃了几晃,整个人又跌倒在地,嘴里还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
司正女官连忙吩咐道:“还不去扶住陆大人!”身后的两个宫女立刻抢上前来从地上将陆贞扶了起来,司正女官这才恭恭敬敬地说:“我们已经查清,上柱国将军之女并非中毒,现在她已经醒来,你的嫌疑自然也洗清了。”
陆贞心里疑惑,几日不见,面前这人怎么前后就像是两个人了,她问道:“那现在我没事了?”
那女官连连点头,语气里竟然满是巴结,“那是自然,这几天你受委屈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回青镜殿好好休养。之前多有得罪之处,尚请见谅。”
陆贞心里生疑,嘴上却客气得很,“大人不必多礼,你秉公行事,陆贞并无不满,只是那乌头……”
那女官转了转眼珠,一脸媚笑,“唉,你也不早点跟本座说清楚。”她凑到陆贞身边,讪笑了几声,低声说:“既然是皇上要你收着的,你哪怕稍微暗示一下,也不用受这么大的罪啊。”
陆贞一惊,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孝昭帝帮了自己,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装着无奈的语气说:“我其实早就说过,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女官心中更加坚定陆贞和孝昭帝的关系匪浅,不然这次皇上不会专门为了帮她洗刷清白而自己来认,就算大家心中疑惑皇上要这乌头有何用,又有几个奴才嫌自己的脑袋长得不结实,敢去质问皇上的?这宫里上下都说陆贞被皇上看中了,这次看来竟然是真的。想到这里,那女官一身的冷汗,幸好陆贞没怎么样,不然自己就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迫切地看向她,“无论如何,还请大人在皇上面前替本座美言几句。”
陆贞也满脸的假笑,口中道:“一定,一定。”她看出这女官的用意,也不当面说穿。
那女官看陆贞并不为难自己,松了一口气,又吩咐宫女道:“快,你们小心些,把陆大人扶上软轿,赶快送回青镜殿。”
两个宫女走到陆贞身边扶着她,陆贞一路走出了牢房,突然说道:“等等!我还要见一个人,你们把我扶到那边去。”宫女们虽是不解,却也不敢得罪她,照着她的吩咐将她扶到牢房的另一边,陆贞渐渐看清一个女子靠在铁栏上,她衣着虽然是破破烂烂的,眉宇里却满是坚毅。
陆贞和她对视良久,方说:“都美儿,我是陆贞。”都美儿却没有说话,陆贞又说:“我是你的朋友。”她看都美儿只是身子动了一动,继续说:“我们的约定我都记得,你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
都美儿眼里的冷漠逐渐消散,看着陆贞笑了,“好,我相信你,我等着你!”她恋恋不舍地看陆贞走远。
陆贞在宫女们的帮助下小步走出了大牢里,这几日恍若隔世,才出牢门,迎面而来就是耀眼的阳光,她眼睛一疼,叫出了声。
那女官连声责备,又找人来,“快,拿手绢来。”
陆贞接过宫女递到她面前的手绢,挡在了眼前,这才说道:“是我疏忽了,在暗牢里待得太久,出来不能马上见太阳。”
那女官看陆贞一直对自己好言相向,不禁有一些羞意,说道:“这次真是让你受冤枉了。”
陆贞连忙说:“可别这么说。”她走了几步,想起一事,又回首问那女官,“大人,我的嫌疑虽然被排除了,那将军家的小姐为什么恰好在那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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