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将它拿在手里细看,“这是什么?铁粉?”
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她将司南放入后一堆瓷土里,只见上面瞬间吸附了许多铁屑。之后她又抹干净司南放入前一堆瓷土里,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上面竟然没有一丝铁屑。
她惊喜地站了起来,“原来如此!”自己这次是有救了。
她一路直往后院桂花树走去,丹娘不大放心,紧紧跟在她身后,陆贞低头挖着土,问丹娘:“平常给这棵树浇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丹娘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就是一般的雨水和井水啊!倒是太妃娘娘还在的时候,老说种桂花的树得酸点才好,所以老让我们把喝剩了的醋倒在树根上。”
陆贞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这就对了,丹娘,麻烦你叫人再帮我挖一盆泥过来!”她先往内侍局走去,丹娘看她这么吩咐,早已找人动起手来。
本已经熄火的窑又开始燃起熊熊大火,陆贞轮番吩咐过工匠后,一直安静地再等了一夜,天明时分,新一批的瓷器也烧制完毕,朱少监看陆贞镇定地站在一旁等工匠们把瓷器搬出去,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微笑着说:“你如此沉稳,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
陆贞笑着说:“还是瞒不过少监大人。以往的瓷器呈青黄色,是因为它们的泥坯里面含有大量的铁。铁能溶于醋,青镜院的瓷土因为被太妃浇过不少的醋,所以上层的瓷土里含铁量极少,第一次我用的正是最上层的瓷土,所以就碰巧烧出了白瓷。但后面几回,我用的瓷土是更深一层的,里面的铁还没有被全部溶掉,所以成品一直不能变成纯白;这一次,我用磁石把新瓷土里的铁屑全部淘过一次,所以一定能烧出白瓷!”
朱少监眼前一亮,“但愿如你所说!只是,你跟我说得那么详细,难道就不怕我偷学吗?”
陆贞却说:“只有小心眼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护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能成功的人,从来都明白什么叫做大方。”她心里感激朱少监对自己的拔刀相助,若是朱少监留心也能发现怎么来烧,还不如自己大方一点。
朱少监点着头说:“说得好!我有预感,今天你一定能成功!”他二人相视一笑,颇觉惺惺相惜。此时工匠们都开始聒噪起来,早有胆大的工匠举着瓷碗跑到两人身边,大叫着:“是白的!是白的!”
陆贞这才放声大笑,朱少监看着她哈哈一笑,目光里颇有深意,“陆贞,以后别叫我大人了,叫我朱大叔吧。”
陆贞愣了愣,施礼道:“侄女陆贞见过朱大叔。”
烧出整窑白瓷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皇宫都为之一震,没多久孝昭帝就下了恩典:册封青镜殿宫女陆贞为八品掌珍,入司宝司供职,并特令无需入住六司官邸,此后仍居青镜殿!宫中人人无不瞠目结舌。早就有风言风语皇上格外关照这个宫女,现在看来是真的了,不然怎会半年之间,她就从最底层的宫女坐到了女官。但又听说这陆贞烧出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白瓷,才会令皇上龙心大悦,一时间人们议论有之,大多还是羡慕陆贞有这般的好运气。
陆贞没想到这一日这么快就到来了,这天她和杨姑姑一起在内侍局做着准备工作,杨姑姑细心地帮她穿好了女官的衣服,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还真的做到了。”
她看陆贞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又好气又好笑,帮她擦掉,“好了,这个时候不能哭。”
陆贞只是拼命点着头,哪里说得出来话。
就在这时,腊梅推开了房门,“准备妥当了吗?”
陆贞看向她,“已经好了。”
腊梅含笑示意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大家长声通传道:“候任女官陆贞上殿——”陆贞一颗心怦怦乱跳,还是坚定地迈出去了步子,一路走入内侍局正殿的堂下,不久之前,她还在这里被审问过,惶惶不安,以为自己要命尽于此,但物是人非,今天却是自己在这里授髻的日子,离凭借自己力量为父亲报仇更近了,她握紧了拳头,跪在了堂前。
宫女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授髻。”
陆贞看走下来的人所穿的鞋并不是娄尚侍,不禁一愣,抬头望去,来人却是杜司仪,不禁呆在了原地。
杜司仪冷冷地看着她说:“镇定点儿!都是当了女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定性?低头!”陆贞赶紧收了收神,低下头来。
杜司仪亲自把假髻给她戴上,用发针插紧后高声说道:“奉承天恩,加汝陆贞为八品掌珍,望自此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陆贞恭敬地拜谢道:“谨遵上训,愿此生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她抬起头,娄尚侍也含笑冲她走过来,把一根金步摇插上她的假髻,“这是八品女官可用的飞鱼钗,司宝司的刘司珍前些日子刚刚因病从宫中退职,从今往后,司宝司的大小事务,可就由你全数做主了。”
陆贞又跪谢道:“奴婢拜谢尚侍大人!”
娄尚侍笑着看着她,“说错话了,记住,以后你就不再是奴婢了,以后见到我们,要称‘下官’。”
陆贞愣在了原地,脑海里回想着娄尚侍才说的话,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奴婢了!是啊,从这一天起,我再也不是奴婢了,这以后,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尊严。她不禁流露出开心的笑容。
这天夜里,杨姑姑陪着她,两人一路慢慢往回走,杨姑姑出声问她,“明儿就去上任?”
陆贞红肿着眼睛,“嗯,今天尚侍大人已经叫腊梅送了一堆以后我要穿的官服,唉,当女官真是麻烦,每个品阶的官服都不同。你说,我要是从八品一步步升到六品,那还不得换几十套官服啊?”
一番孩子气的话把杨姑姑逗笑了,“还是个孩子脾气,才刚戴上假髻,就想着升官了。”
陆贞又严肃地说:“要升到六品,我才能向大理寺请审我爹的冤案,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停步的。”
杨姑姑帮她理了理刚才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我相信你做得到,唉,现在距你你进宫那会儿,也不过才是大半年的时间。谁想得到那时候到仁寿宫乱爬墙头的小丫头,有朝一日,竟然连我都得尊称一声‘大人’呢?”
陆贞拉住杨姑姑的手撒娇,“姑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您永远是我的姑姑!”
两人其乐融融,杨姑姑打着趣,“只怕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这个姑姑了……对了,那个侍卫到底怎么样了,他收下你的腰带没?现在你当了女官,身份倒是能和他匹配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却说中了陆贞的伤心事,陆贞本来还满是笑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低下头黯然地说:“别说了,我现在不想提他……”
杨姑姑看她这番姿态,心里明了,先自后悔自己不该提了,两人都不说话,青镜殿上上下下格外安静。良久,一声乌鸦声响,扑啦啦从庭院里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一人回了房间,这一夜辗转反侧,一时想到终于给父亲报仇了,不免激动万分,一时又回想起高展冷冷甩开自己的手,每一句冰凉的话语都在不停重复再重复……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大清早,却被丹娘拼命摇醒了,丹娘口里嚷嚷着,“已经不早了,大人你醒醒!”
陆贞打着呵欠看着窗外刚刚泛起了鱼肚白,“才刚刚天亮,让我再睡会儿。”
丹娘却不由分说,抢过她还恋恋不舍地抱在怀里的被子,义正言辞地说:“不成!你现在已经是女官大人了,今儿又是你去司宝司任职的第一天,起晚了会被人家笑话的!你不知道呀,六司的那些大宫女,个个都是人精,你要不打起精神,没准儿一个不小心,就被她们欺负了!”
丹娘一放话,其他青镜殿的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帮陆贞穿衣服弄头发,大家知道陆贞升了女官,人人都觉得自己面子上也多了三分光彩,出去和别的宫宫女说话,再也不用被歧视了,人人动作都干净利索,没多久就把陆贞收拾得焕然一新。
丹娘在一旁脱口而出,“大人,你长得真好看。”
陆贞对她看了看,一甩袖子准备出门,却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荷包呢?”
丹娘连忙从枕头下找出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上,陆贞收了荷包,又看着她,“丹娘。”
丹娘连忙说:“奴婢在,大人还有什么事?”
陆贞叹了一口气,“以后还是叫我姐姐吧。”她不再多说,早有宫女将门打开,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她信步走出,早有一乘紫纱小轿在外候着。两个宫女先走在小轿前,四个内监抬起轿子,一路往司宝司走去。
这是皇建元年十二月十五日,陆贞正式以掌珍的身份开始了她漫长女官生涯的第一步,那时候,她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渴望着未来如同美丽的图画一般在她面前慢慢展开。但她并没想到,这条路上,除了汗水与荣华,还有数不清的坎坷与阴谋……
而现在,她身在小轿之中,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道路两旁的宫女们在议论着自己。
“是啊,我还听说皇上特别宠她,其他两个新晋的女官都才九品,可她一上来就是八品!”
陆贞苦笑一声,轿子渐渐走远,很快那些闲言碎语再也听不见了,小轿一路抬到了司宝司的门口这才放下,陆贞慢慢走了出来,放眼看去,上一次来到这里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看来,司宝司上下铺满了青砖,十分简朴,和青镜殿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比青镜殿小了一些。
早有宫女玲珑上前迎她到处走走,“大人你小心点青苔,这边是库房,咱们司宝司的珍藏就都收在这里,这边是正堂,各宫各司和我们打交道,都是在这正堂。”
陆贞笑着说:“嗯,上次我也来过这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司宝司的正殿,玲珑奇道:“大人以前不是在青镜院吗?怎么会过来这里?琳琅,快来见过掌珍大人。大人,这是杂务部的掌事琳琅,和我一样,都是一等宫女。”
陆贞顺势看过去,那人却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上次没好气把陆贞从司宝司赶出去的宫女,琳琅没想到新来的女官大人是之前被自己赶走的人,心里惴惴不安,连忙跪在了地上。
陆贞看她脸色已经变了,知道她怕自己公报私仇,柔声说:“起来吧,嗯,你叫玲珑,她叫琳琅,这名字真好听,还暗合着咱们司宝司的名号,这六司就是和其他宫室不一样。”
那名叫琳琅的宫女这才脸色稍缓地起了身,玲珑很快又说上了话,“那可不,其他宫室,一般每宫只有两名一等宫女。可在咱们司宝司,光是一等宫女就有十位。像我和琳琅,都是从小就选进来打理宝物的,从没去过其他地方服侍主子。这是大人您的位置,对了,正堂后边还有一个小院,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休息,平常也可以住在这儿。”她自然是知道琳琅和女官的事,这么一说,给陆贞拍了马屁,也顺便给自己和琳琅补了面子。
陆贞却摆了摆手说:“不了,皇上有旨,我以后还是继续住在青镜殿,只是每日到这边来看着就好。宫女们呢?叫她们上来吧!”琳琅心里咯噔一声,皇上特许她住在青镜殿,这可是宫妃才有的待遇,莫非宫里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越想越怕,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玲珑连声应道:“是!”她赶紧推了推琳琅,琳琅本来一直在害怕,玲珑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福了一福,便向外跑去。
玲珑又继续向陆贞说道:“大人初来乍到,咱们这司宝司,共有宫女六十八人,按例本应设九品仪珍、八品掌珍、七品典珍、六品司珍各一人,但眼下只有您一位女官掌印。司里共设营造、收藏、修饰、宝库、杂务五部,奴婢就是宝库部的掌事宫女。”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涌进了一堆宫女,七嘴八舌地说道:“给陆姑姑请安。”
声音虽然不齐,但十分响亮,突然这样,陆贞反而吓了一跳,正了正身子,说道:“姐姐们请起,不必如此客气。我……不,本座新近到任,望各位继续各司其职,为皇上及各位娘娘分忧。”
她舒缓了脸色,又吩咐两个一等宫女把历年司宝司的账簿都找出来,要做一次统计。殿里的宫女们互相看了看,颇有些担忧,但上官发话,谁又敢开口?但更多的人在想,陆贞是新官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以前来的掌珍谁没干过?又真的有几个做下来了?还不是做做样子!因此也不是很在意。
等到琳琅和玲珑将小山般的账簿搬去陆贞房间里,她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头锁得越厉害——这帮人,难怪国库要如此空虚了!仔细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气气把玲珑和琳琅请来,拿起一本账簿问道:“比如这里记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赐陈妃娘娘玉环一对,陈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这玉环按律该归还司宝司,可为何我到库房查看的时候,却只有一只?”
玲珑没想到她真的认真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这……已经是前朝的事了,或许陈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陆贞对她的说法很不满意,摇着头说:“那为何归还时没有写清楚?还有这一条,皇建元年六月,外宫缴入赤金二十斤,营造部宫女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账册上仅重十八斤四钱,这其余一斤六钱到哪儿去了?”
玲珑赔着笑说:“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损耗的。”这些专业的东西,谅陆贞也不会懂。
陆贞脸一沉,“即便是宫外平常金铺,手工最差的工匠,损耗也不过二十分之一,如此算来,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损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说过,司宝司的宫女个个都是从小就挑进来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宫外的工匠呢?”这番话就是在打她们的嘴了。
玲珑愣住了,半天才说:“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营造部的掌事叫来问问?”
陆贞哼了一声,“不用了,营造部的事,以后再说,看来这些天,咱们要多花点时间,把账册好好清查一次了。”
这样一来,司宝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的都是查账。之后所有人都进了正殿一字坐开,面前都是放好的账簿。陆贞来回巡查着,她拿起一本查过的账册,看着上面的“已查,无错”字样,皱起了眉头,“你看,这珍珠出库入库的数量都对不上,龙脑香的消耗也大得惊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没错?”
那宫女惶恐地说:“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认识龙脑香这几个字,还以为是熏衣服用的龙脑丸呢。”
陆贞岂能不知她这是借口,无奈地说:“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珑和琳琅相视一笑,她心里有了底——下面的宫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账,是不可能的。
她缓步走向另外一个宫女,很快又看出了问题,“这儿明明是三十九两乌金,怎么加上二十两乌金后,变成了五十一两?”
那宫女被陆贞一呵斥,吓得趴在地上话说不出话来。琳琅极为得意,走上前说风凉话,“大人,咱们司宝司的宫女也不是个个都精通算术的。”
陆贞愤怒地看向她。玲珑走过来说:“大人,昨儿我就劝过你,这账,还是不查的好,毕竟前朝几代积存下来不清不楚的账簿海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后的账目,也就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陆贞死死地盯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这真是个下马威啊,她沉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立刻都从正殿里涌了出去,隔着很远,陆贞还能听到她们的取笑和议论声,“折腾什么啊?累都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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