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换上了平常妇人的服饰,浅碧色的云锻小袄,□系着同色的碎花百褶裙,外罩淡紫色的长裳。想到之前同郭荣一起出宫,被人指着郭荣说他“老牛啃嫩花”,周宪这次特地梳了很是老气的单松髻,头发发饰全无。
“娘娘,这样会不会太素了点?”接替秀枝的大宫女春宁有些不安地道。
周宪摇了摇头:“这样很好了,胭脂也罢了,用不着。”
待郭荣进来了,见周宪的装扮,立刻知道了她的心思,心中暗叹,挥手让宫女都下去了,自梳妆台上捡了一只镂空雕兰花的白玉簪,斜插进发髻之间,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笑道:“这样才好。”
周宪看了一眼镜中丽人,抿唇一笑。随即推着郭荣进了内室换了常服不提。
经过十多年的治理,汴梁城里一片繁华之景,酒旗招展车马如龙,早已经没有昔日乱世的沧桑颓败之感。陈抟一路自华州而来,心中早已惊奇不已。他早前见到了华州团练使赵匡胤,就非常吃惊,他本是有真龙之相,本该得主天下,然后紫薇星宫偏移,那龙气居然消散了。帝王之命数关系社稷苍生,谁人如此大胆逆天改命呢?
“师傅,汴梁城不愧是京师之地啊!果然热闹得很!比那长安城热闹好多呢!”小道童睁着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一些店铺摊贩叫买者中秋果子月饼之类的吃食。
“小子又起贪吃的心思了,为师不是说过修道之人,要清心寡欲么?”陈抟瞪了小徒弟一眼。
“师傅,咱又不是和尚,讲什么清规啊!”小道士撇撇嘴不满地嘀咕。
陈抟摇了摇了,替小徒弟买了两个胡饼权当堵住他的嘴。师徒俩一路前行,很快便道了皇城左前不远的魏王府。陈抟定眼仔细看了看皇城,龙气盘旋,乃是天子命格正旺之时。但是早年自己推算当今天子之命数,他乃是英年早逝之相。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改命之人倒真是高!
陈抟饱了名讳很快就被引进了大厅,看着院子里散落的侍卫,陈抟笑了笑。
“陈道长,陛下和娘娘在厅中候着道长多时了,请——”宗谨打量着这个传说中已近九十岁,但看起来好似五六十岁的老道时,心中也隐隐生出了好奇。
陈抟打量了一番宗谨,留下道童,悠然地进了大厅。
“贫道拜见陛下、娘娘。”陈抟对着过郭荣和周宪不过是拱手为礼,随即目光灼灼地看着了两人,说了第一句话。
郭荣和周宪倒没有什么,他们俩前世就这道这陈抟的习性,倒是宗谨见了心中颇为不喜,听了那句话后,心中更是有些怒了。
“以贫道来看,陛下和娘娘如今命格正好,虽然曾有一道大劫,如今看来都已跨过了,否则便早就命当该绝了,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的?另看娘娘面相,虽然是鸾凤之命,但是却并非落于汴州之凰啊!真是太奇了,不知道贫道能否见一见那位高人?”
郭荣和周宪对视了一番,这陈抟还是有几分神通的。
“丰哥,你出去守着,不要让他人靠近,我和你母后要和陈道长说说话。”
宗谨闻言,只得忍住心中不忿,行礼出门。
……
宗谨站在门前不远处,却没有想到不过一炷香功夫,陈抟就出来了。
“徒儿,该走了。”陈抟喊过小徒弟,走之前看了看宗谨,顿了顿脚步转身轻叹道:“今日少年英才,三十年垂拱而治,奈何西北风猎猎——”
宗谨心中一动,却没有拦住陈抟追问。只因郭荣和周宪两人也出来了,周宪脸色倒还好,郭荣的脸色实在不大好看。
“阿爹,阿娘,可要在儿子府邸用过饭歇息一番?”
周宪看着郭荣的脸色,颔首道:“你去让人弄些清淡的吃食吧,我和你阿爹用了饭就去外面逛逛。”
宗谨也不多说什么,应诺后就去吩咐了,转身出院门稍微回头,看到的是阿爹将阿娘紧紧拥进怀中的情景——他脚步顿了顿,这几年里,随着他和弟弟妹妹的长大,阿爹虽然在朝事上依旧如同以往般勤勉,但是在阿娘的事情上,却越来越在意了,动不动就发怒。阿爹,是在担心什么?
周宪和郭荣稍微用了点饭便离开了魏王府,大街之上已经是另一幅热闹景象。两人随着人群走到了金水河边,看着河上一盏盏河灯,周宪突然笑道:“君贵,我们也学学那些年轻人,来放河灯祈福吧。”
郭荣扭头看了看水面之上那些明灭的灯光随水而去,转身看着周宪,目光如幽火又好似深潭,好半天才点头:“好。我们去放河灯。”
周宪心中一突,拉着郭荣的手臂道:“你,你不要乱来,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郭荣伸手温柔的抚摸了下周宪的脸庞,柔声道:“那是自然的,你放心就是了。”
“哎呀,这位夫人,你们是夫妻,就该同放一盏灯才是啊!”一位小娘子看着周宪和郭荣手中各绷捧着一盏河灯,突然插嘴道。
周宪心头一动,对着小娘子露齿一笑道:“是我们疏忽了,多谢小娘子了!”
直到郭荣牵着周宪走远了,那小娘子才回过神,她第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夫人呢。转身看了看四周,发觉她们也同自己一般,也是有一瞬间的呆愣。小娘子转身看向那对夫妻,看着他们相牵就没有松开的手后,不由得生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羡慕。
莲花灯盏载着周宪和郭荣的期望汇入了河灯大军之中,在水面之上摇曳远去。
“君贵你许下了什么愿望?四海宴平?还是我们白头偕老?”
“恩,既是愿望,自然不能说的。大概和你许下的是一样吧。”
……
宗谨看着父母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有些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阿爹同阿娘还和民间那些才新婚的夫妻一样,不见阿爹纳妃,只知道阿爹看向阿娘的目光,现在才晓得,那是男人看向心爱女人的眼神,或者还要更深些……
“喂,人都走了,你还在看?”还是那位提醒周宪的小娘子,她同情的看了眼丰哥,语带怜悯地道:“那位夫人是很漂亮,气质温雅,就是女人见了也心生好感。但是她是有官人的啊,而且她的官人看起来比你这样的小子威武不止一星半点呢,你还是别惦记他人的夫人了,看那官人的样子,不知道多紧张那夫人呢,你这样子只会惹来一顿揍而已。”
宗谨听小娘子说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看向小娘子的眼神就有些郁闷。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带出来的侍卫,好家伙,一个个都看向哪了?真是!摇摇头:“小娘子,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啊?我一看就知道你那意思了。放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只是你要知道,你们生不相逢未嫁时,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免得误了自己也误了那位夫人。”小娘子摆摆手,很明白地道。她还待说什么,便听见不远处有仆妇在喊她,她忙对着宗谨叮嘱道:“你好生想想吧,这河边未嫁的小娘子很多,说不定你今天就能碰到合适的呢……”边说着边提着裙摆往仆妇那里跑去了。
“大王,我们这是看人家小娘子没有恶意,所以才没有阻拦她近前。再说了,您也该认识认识适龄的未婚娘子了——陛下和娘娘不是正在催你么?”韩正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被同僚给推了出来,只得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
宗谨笑看了韩正一眼,转身看向那小娘子,确实该认识认识不同的小娘子了。
金陵唐宫,御苑明华池前,周宝也在放河灯,看着数十盏玲珑剔透的河灯在水中飘荡,她缓缓地落下泪来。
“嘉敏,你这是怎么了?”李煜循着河灯,看到水边落泪的周宝,心中一叹,柔声上前,挥手让两边的手提宫灯的宫女都退后了数十步。
周宝一手捂着半边脸颊,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李煜,“国主,臣妾这个样子,真的不想污了国主您的眼,本该常伴青灯古佛的,但是臣妾真的舍不下国主您啊——”
周宝泪光盈盈,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抖动,李煜心头一软,扶起周宝道:“傻嘉敏,便是你真的毁容了,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容貌貌美虽好,但是我更看重的,是你对我的真心。”自从周宣之事后,李煜确实深受打击,他自觉自己对周宣,除了之后的两三年里因为周宝之事生了嫌隙,之前的十几载,自己对她可谓恩爱愈重的,为何她会那般狠心地抛下自己和三个孩子?去岁幼子病重而逝,也不见她回来看一眼,当真是狠心那。
“国主!你放心,嘉敏就是死也不会离开国主的——”周宝投进李煜怀中呜咽道,眼中的神情,却是李煜想不到的冷寒。周宣不在了,她还有孩子在,他们就该替母还债!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被李煜给厌弃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己忍受了多少的痛苦,让御医割去左脸上的腐肉,但是因为那伤拖得太久,如今的面容已经不及之前的精致了,迫不得已,自己才另辟他径,每日里在脸上用笔画上花卉掩盖瑕疵。
“嘉敏,之前是我不好,因为你姐姐的事情,怀疑起后宫女子来,还包括你……”李煜很是怅然。
“国主,臣妾知道你心里的苦,臣妾也感同身受。只是臣妾还是要说,也许姐姐走了,并不是因为国主您,而是因为嘉敏吧。臣妾从前听母亲说过,姐姐自幼好强,她只要要一个待她一心一意的丈夫,可是嘉敏管不住自己,爱上了国主您,所以她生气失望,所以她才走了的。一切都不是国主您的错,是嘉敏的错。若是有一天再见到姐姐,嘉敏一定会同姐姐说清楚的,一定替国主留住她,只要国主你不再伤心不再痛苦……”周宝幽幽地说着。
李煜心中一阵感动,抱着周宝更是紧了,“嘉敏,嘉敏,幸好有你……”
周宝更加贴紧了李煜,垂下的眉睫之下,却是目的得逞的满意神色。
九月初,江南李煜上表大周皇帝,除了恭贺天子生辰清秋节之外,更是表示欲立已逝国后周氏之妹,原虢国夫人为国后。
郭荣并未明确答复,他对于周家小妹和李煜之事很是腻歪,想到娥皇入秋之后身子不好,面色就更加低沉了。
“陛下,刑部急奏——太师、陈王安审琦遇刺身亡。”刑部尚书张昭面色低沉,天子近来更是冷厉了,众人处理政事更是勤勉了,也幸好没有什么不好的政事,如今突来这么一遭,张昭觉得自己很是倒霉。
郭荣脸色变了一变,虽然晚了这么多年,安审琦之死依旧没变?安审琦历经四朝,乃是对抗契丹的名将,从晋时到先帝乃至郭荣,对其都很非常礼遇。
“着刑部会同大理寺即日捉拿凶手!至于陈王,毕生为国征战沙场,朕当辍朝三日以示哀痛,诏赠尚书令,追封齐王。”郭荣缓缓道。
诸相也是才反应过来,都不曾想到老当弥壮的安审琦会突然死了!
郭荣扶着额头,他当然知道安审琦是为何而死的。前世之时,安审琦家的家奴安友进同安审琦的小妾私通,小妾担心事情被他人察觉自己小命不保,便同安友进合谋,趁着安审琦喝醉睡着之时,取审琦的佩枕剑,联合其同党安万合,杀了安审琦。不仅如此,还将同屋之内数名小妾侍女,一一杀了灭口。因着这事,郭荣数次召见安审琦时,让他于女色之上要收敛一些,反而被这个老家伙劝说了纳妃之类的话。擅水者溺于水,安审琦一生征战杀契丹人无数,没有战死沙场,反而因为沉于女色而亡!不过是命也运也。
周宪很快也知道了安审琦之死的事情,很快,随着真相被查出,周宪同汴梁许多的夫人们一样,她也暗觉安审琦之死乃是他自个惹来的,除了正室夫人之外,家中数得过来的小妾姨娘就有二十多人,在加上那些个没有名分的丫头使女,真是,不死在女人身上才真的奇怪呢。
“许多大人们肯定会因此事而记住点教训的,后宅女子一多,争斗必然就有了。女人间的争斗倒也罢了,但是这争斗必然延及到子嗣后代身上,家族之祸便始于萧墙了。”周宪扶着宫女的手,在御苑之中缓缓走着,各色菊花开得正好,正是赏菊吃蟹的好时节。
“母后之意,儿子明白的。”宗谨跟在周宪身后,他并非没有见识之人,历来史书之上,高门豪族之内,争斗的不光是同父的兄弟,更是从后宅的女子争斗开始的。
“我并不奢望你以后待你的妻子如同你父皇待我一样,但是你要记住,夫妻一体,你必须敬重你的妻子,他日有了孩儿,更是该慎重。你读了史书的,当知道女子并非真的柔弱无害,就说前朝大唐,多少女子翻云覆雨立于朝堂。你所爱所偏重之时,也须知人心变幻莫测,切不可拿人心来堵……”
周宪缓缓说着,却又说不下去,她期望儿子将来能同妻子恩爱一生,但是并非所有的女人同自己一样,安坐于后宫不涉前朝纷争的。“丰哥,阿娘最后只是想告诉你,任何女人都期望得到丈夫一心一意的对待,若是得不到,她们便会从其他地方找慰藉,儿女或者权势。”
宗谨扶着周宪看向一盆大红色的绣球菊,心中有悟,笑道:“儿子一定将阿娘这番话牢牢记在心中的。倒是阿娘,其实我娶妻之事,儿子已经有了觉得不错的女子了。”
周宪听了,非常惊喜:“真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待你父皇清秋节庆典之时,我召她见见。”
“是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彰信军节度使袁彦家的长孙女,袁娘子。其实阿娘你也见过她的。”宗谨想到那有趣的袁敏霖,笑了笑。
周宪自然也看出了丰哥眼中的笑意,她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来。只要是儿子对那女子有意,那么他们总不会过得不好。
御苑的另一头,望舒看着说话的母亲和哥哥,不顾宫女们的劝说,跑了过去。
“母后,你和哥哥说什么,这么开心?”
周宪招手,让望舒挨着自己才道:“你哥哥呀,有合意的女子了,你很快就要有嫂子啦。”
“哦,是哪家的娘子?我也偷偷去打探一番!”望舒眼睛亮了。
“你可别胡乱吓走了人家娘子,等清秋节,你便可以见到了。你啊,该好生学着一些女子该守的规矩了,不然以后有你父皇和哥哥头痛的时候……”
晚间,周宪将宗谨中意袁彦家的小娘子的事情告诉了郭荣,郭荣心中均量了一下,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是比起他之前担心丰哥看上民女来要好得多了。“也好,过几日清秋节外命妇入宫拜见请安,你好生看看袁彦家的夫人和儿媳的品性,也看看那小姑娘为人如何。这可是储君之妃,马虎不得。”
周宪拧了下郭荣的手臂道:“你这个时候倒是不相信丰哥的眼光了?说来,只要那娘子不是太差,丰哥对她有意,我也就放心了,我可不想儿子生活不舒畅。当年先帝和德妃娘娘替你聘我之时,我的身份如何,他们还不是放在了最后衡量?”
郭荣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过是心有忧虑而已,岂是不愿儿子娶到他合意的女子?安审琦之死,倒是让那些个老臣们不再在我耳边嘀咕了。这两年黄河并没有出大问题,川地、楚地、南汉皆平,虽则北汉同契丹偶有小冲突,但是国事日渐繁盛,国库也不像前几年那般空虚,皇子娶亲乃是国之大事,若无意外,待春上宗谨娶亲之后,我便下诏出兵江南和吴越。对了,前几日里李煜上奏,欲立周宝为国后,我还未曾答复。你的意思呢?”
周宪皱了皱眉头,无奈道:“你是故意问我对吧,我猜你月底肯定是会准了李煜所奏的,然后开春之后出兵江南,周宝这个国后也就只能当个把月而已。我记得你告诉我过,周宣离开金陵之前,让周宝毁容了,这样说来,李煜待周宝算得上时情深不弃了。”
郭荣嗤笑了一声,搂着周宪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