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低头看了下两个孩子,脆声道:“几位大人平身。”待几人都起身了,才又道:“上旬乃是先帝大行之日,陛下虽然亲征不在朝中,但他心中定然惦记先帝,亦有哀思,故本宫领两位皇子代陛下祭祀先帝,以表哀痛。又因依先帝之遗言,不可大肆祭拜,故诸礼从简。”
王浦等人之前不过是从夫人口中听闻皇后性情温柔娴雅,并不曾如此说过话。这一乍听周宪的话语,顿时生出几分好感来,虽然容貌不俗,但并不是那等祸国殃民之妇人,再看她布衣素服,两个小皇子的性情看来也是不俗,怨不得天子这般敬重。
周宪带着两个儿子坐上车轿,驶出了宫门。
汴梁外城依旧在修葺之中,侍卫车马一大行人缓缓从外城经过时,周宪也听到了工地之上的噪杂声。丰哥还好,知道这不是只有自己一家人的场合,按捺得住,和周宪问起了郭荣如今所在之处。倒是宁哥,见娘和哥哥轻声说话,没有注意自己,便偷偷的往车厢边挪动,以为没人看到他的动作,轻轻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顿时被工地之上许多不畏寒冷光着膀子干活的汉子们的样子给惊住了,嘴巴大张,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
周宪看了直觉好笑,好半天才扯回宁哥,轻声道:“宁哥刚才看到了什么?这样吃惊。”
宁哥看了一眼丰哥,有些疑惑的对着周宪道:“娘,他们好多人都没有穿衣服……”
周宪不需往外看,也知道宁哥所见之情景。轻轻揉了揉宁哥肉呼呼的脸蛋,正色道:“所以宁哥你不可以只想着穿好看的衣裳呢,那么多人连衣裳都穿不起呢。”
丰哥也学着周宪,拧了拧宁哥的胖脸,装哥哥的样子道:“宁哥你可不能学那些个败家子,我可不要败家子的人做弟弟。”
宁哥圆溜溜的眼睛从周宪身上移到丰哥身上,奶声道:“宁哥才不是败家子呢。”
周宪无言,丰哥这些话是打哪里学来的?也罢,总归知道败家子是不可以做的。
嵩陵一如既往的静寂,二月里的冷风在林间呼啸,若非有着侍卫亲军的开道,谁能想到这里是大周天子之墓呢?即便已经来祭拜过几次了,周宪每次来都很有感触,天子亦是凡人,一世英雄,最后也会回归黄土,留下的不过是史书之上聊聊几行字而已。
周宪挥手,将手中酒壶之中的酒尽洒在陵前,跪拜之后默默祷告了片刻,才对着宁哥道:“这里是你的祖父,他和你的阿爹一样,不仅是一个大英雄,也是一个好人。你哥哥小的时候时常见到你的祖父呢!快和哥哥一起,给祖父磕几个头。”
宁哥点点头,学着丰哥的样子,磕了几个头,圆圆的身子差点滚到了一边。
周宪又深看了一眼嵩陵墓碑,若是您真是的在天有灵,便保佑郭荣此生不像前世那般英年而逝吧。而我,就算老天不许,我也要与天一争。
周宪掸了掸衣袖,牵着丰哥和宁哥,一步步远离了陵前,将之让给了晋国长公主及其三个儿子。
“韩将军,不知陛下在江淮的战况如何?”周宪牵着孩子上车驾之时,看见了一边领着侍卫的韩通,脚步一顿问道。
韩通既然被郭荣留下作为汴梁防守之武将,并非只是蛮夫,他斟酌了一下,便恭敬道:“末将若是得到消息,便让内子进宫拜见娘娘。”
周宪颔首,领着孩子进了马车。看着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皇后,在乱世之中的朝廷中,并无什么分量。当然如果有一个有力的娘家是例外。否则,诸相于自己也不会只是将自己看做内宅妇人,于外事之上从不曾想到传与自己这个皇后知晓。不过,自己并不是那等专注于权势之人,只要郭荣无事便好了。
“阿娘,他们吃的是什么啊?”回城之时,正是修葺外城的民夫们休息用饭之时。丰哥眼见,随着宁哥的扯开的窗角看去,便瞧见那些个民夫们捧着瓦片在吃饭。
周宪心一沉,她记得郭荣曾经说过的一件事情,前世郭荣命工匠修葺汴梁皇宫的永福殿时,服工役的民夫均用脏木棍在瓦片中盛饭吃,之所以如此,便是主管的内侍孙延希从中贪墨。莫非外城修葺之时,已经有人从中中饱私囊了么?
周宪想了想,做出了决定,她知道范质和王浦等人不会不知此事,只是南边战事吃紧,故而所故不及。但是这种事情,岂能只让天子一人亲历亲为?刑部、工部诸人是做什么?汴梁留守王朴也可过问此事。
马车驶进宫门之后,周宪让宫人内侍带着丰哥和宁哥回大宁宫去了,而她则去了滋德殿,同时让人传召了范质、王朴两相及刑部、工部尚书,当然还有王朴。
两位宰相和两位尚书心中都暗自诧异,便是王朴,也没想到皇后居然会召见他们。
周宪也不拐弯抹角,请了众人落座后,严肃道:“先帝和陛下一向体恤庶民百姓,征召民夫修葺城池宫殿,也是形势所需。其中所拨之银钱,所购民夫们不会饿着肚子干活。但是今日回城之时,倒是见到许多民夫用木棍瓦片吃饭。汴梁城中居然还有这等贪图银子而败坏天子名声之人,当然是不能放过的。本宫乃是深宫妇人,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等事情。但是两位相公和尚书大人以及王大人,应该知道如何处置的。天子在外征战,内里却有人败坏天子名声中饱私囊,若是诸位大人不从严查处,怎可对得住陛下临行前所托?”
范质等人,心头暗暗震惊,真不曾想过皇后年岁虽轻,且无强力娘家所依仗,但是气势行事丝毫不落下陈。
王朴当即跪下应道:“娘娘放心,臣必当不负陛下所托,将此事弄个明白。”两位宰相和尚书自然也应诺了。
周宪自几人眼中看到了之前所没有的一丝敬意。虽然她并不在乎这个,心中无疑是高兴的。“诸位卿家都是陛下信得过的重臣,也是人人称道的有能之士,如此这件事情就有劳各位卿家了。”
待几人恭送周宪离开,难得地互相看了好几眼,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原来皇后并非摆设啊?!
周宪这边首次以皇后的身份站在了朝臣之前,心中舒畅,回了大宁宫后,陪着宁哥和丰哥玩了一会儿。这夜,虽然依旧一个人入眠,她却难得的闭眼就睡去了。
“啊!”周宪被梦中的杀声和冷寂惊醒,睁开眼,殿中一片漆黑。唤了殿外的宫女进来燃灯,周宪才披了长袍自床榻上起身,看了一眼更漏,丑时正。正是一夜最黑最冷的时候。她心神不宁的走到殿门前,遥望南方,莫非郭荣那里今夜有事?
寿州城外的周军大营,巡视的士卒一队队缓缓走过,不是有小兵卒对着双手呼气。
“兄弟,你说,这寿州城什么时候才能打下啊?这都一个多月了,想不到南唐也有厉害的家伙。”
“急什么?迟早会打下来的。咱们皇上天天都上阵冲杀呢,南唐那帮家伙算个什么玩意?哪能挡得住咱们陛下?”
“也是,我听人说啊,陛下一口气能斩杀几十人呢?是不是真的啊?”
“哟,自然是真的,陛下肯定不是普通人啊……”
“说什么呢?给我仔细点巡查,可不能漏掉了寿州那边的动静!”少年变声时的粗哑嗓音突然在几个巡逻的士卒身后响起,让几人吓了一跳。
忙回头一看,却是一带着两禁军的校尉。忙纷纷行礼,才匆匆巡查去了。
这少年便是阿久,大名乃是周岭,如今在殿前司所属的铁骑马军左厢里任一九品的校尉。
“周校尉,咱们已经看了好几回了,唐军都没啥动静,只怕今夜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跟着阿久一起的一士卒看了看夜色中模糊不清的寿州城,回头道。
阿久却没有答话,一个晚上,他都觉得心中不大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我们再四处看看,不可大意了。陛下毕竟在营中,若是出了事情,那就是大事儿了。”
两人心中腹诽,却也不敢反驳阿久的决定,只得跟着阿久继续吹着冷风,四处看着。
“赵将军?你怎的不曾睡?”阿久又带着人巡查了好一会儿,不想碰见了一个黑大个在营前风灯之下站着,走进一看才知道是赵匡胤。
赵匡胤见是阿久,扯开唇笑了笑道:“我不知怎么的睡不着,起起来看看。”他如今任殿前司铁骑马军下左厢第二军都指挥使,虽然随着天子亲征,却没有得天子青眼。
阿久听了,始终同赵匡胤有半师之缘,并不讨厌这个人。“想不到将军也有这种感觉?说实话,我也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赵匡胤知道阿久同天子的关系,并不因为自己的官职在阿久之上而又所轻视,“周校尉既然也这样认为,不如我们带人出营去探查一番?”
阿久眼睛一亮,想了想道:“也是。只是要想都虞侯请示一番才成……”
赵匡胤笑道:“这有何难?我们这就去都虞侯的营帐说说就行了。”
待阿久和赵匡胤带着五十骑兵出营后,中军帐中的郭荣也被惊醒,他摸了摸枕边的竹笛,想了想这几日里的是事情,眸色变深!
“来人!速速去王宴和张永德帐中传令,朕急召!”
郭荣自己匆匆披上明光盔甲,张永德和王宴便赶来了。
“陛下,深夜急召所为何事?”王宴乃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节帅,对天子说话,也有些随意。
郭荣也不在意,领着两人到了舆图之前道:“刘仁嶦不是平庸之辈,他定然已经察觉我军这边的攻势不如之前。所以朕猜测,他定已经派人打探清楚我军动态,所以他必然不会再死守一城,或许今夜他便会率兵出城突袭!”
王宴虽然知道天子于行军战事颇有一套,但是却不认为他事事料得先机,“陛下是不是太过高看了刘仁嶦?他虽然算是一猛将,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的战绩……”
郭荣脸色沉了沉,冷眼看向王宴,冷严至极。让王宴说不出话来!
“抱一,你速速传令下去,殿前司所部禁军往左出营,至于王帅你,莫不是想抗旨?”
张永德看着王宴的目光中不自觉的带了一丝同情,飞快地看了郭荣一眼,咱们这位天子可不是一般人呢!看来不久之后,这武宁节度使之位也要腾出来了。
王宴头上渗出了冷汗,他心中兀自震惊中,他在沙场征战半半辈子的人,见惯了血腥杀戮,从不曾皱下眉头。如今竟然在天子的冷眼下感到胆寒了?这是为何?
“臣……末将领命!”
郭荣匆匆布置完,两人都去了后,他才招陆二虎等侍卫:“在朕的帐前帐后挖下深坑陷阱!要快!”
侍卫们虽然心中疑惑,但都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拿了铁锨等物在主帐前后挖下一个个深坑!
郭荣又叫了刘晟和数十名侍卫护着,往营前去了。
“陛下,有发现!”张永德领着赵匡胤和阿久匆匆迎来。
郭荣面色一整,看向赵匡胤和阿久道:“你们之前出营打探去了?”
“是!陛下,我军在布置的哨点虞候全部被拿掉了,寿州城西隐隐有动静。”赵匡胤沉着禀告道。
郭荣抬头看向黑黝黝的寿州城,刘仁嶦,果然不容小觑!寿州有唐军两万余人,而自己这边,武宁军加上禁军不过一万余人,看来有一番血战了。但是自己又岂是胆小怕战之人?攻城朕一时耐你不得,但是野战,朕又岂会惧你?
“抱一,你带三千人往西退五里,在那里埋伏下来,刘晟,你领两千余人随朕埋伏于大营东侧!朕要让进营的南唐前军俱都又去无回。”
张永德和刘晟沉着领了命。郭荣这才用力拍了拍阿久的肩膀,轻声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阿久用力点点头:“陛下……姐夫也保重!”
众人在营前分拨,而此时的刘仁嶦已经领着唐军一部七千余人,趁着夜色从寿州城西悄然而出,向周军大帐逼近!另有一路八千余人由监军周廷构所领从北门而出,只待西边战鼓一响,他们便正对向周军冲杀。另有四千余人则由营田副使孙羽往南边而去,他们的目的却是绕过周军大营,想从后堵住周军的退路。
刘仁嶦下了死命,不许点火,摸黑而行。他心知,只要今夜突袭成功,此次周军南侵便失败了。只是,他心中却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唐军虽然熟悉此间的地势,能够摸黑而行,但是战力实在比不得周军。刘仁嶦压住思绪,提刀快步而行,还不是让众人脚步声放缓些。只是此时乃是月底,夜空中只有几点寒星,纵使熟悉地理状况,也时不时有士卒踩入水田之中而发出的斥骂之声。
张永德带着三千余禁军急行军匆匆赶至大营西五里地的小土坡处,才堪堪埋伏好,便见了唐军前哨虞候的影子。虽然夜色深重,但是张永德却自地下的震动声,知道所遇之唐军至少是自己所部的两倍有余,他的心也不由得沉了下去。
一战功成威慑江南
人说月黑风高杀人天,其实也是战争打响之天。张永德年岁虽轻,但是素来有谋略,并非莽撞之辈。虽然心头沉重,但是两军相争勇者胜。周军战力比唐军强乃是肯定的,所以此战并非无一战之力。
“传令下去,待唐军前军一过,弓箭手招呼!”张永德轻声对着传令兵道。
寒风在空中凌厉地刮着,发出声声的凄号声,风声之外,四下里只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赵匡胤摸了摸了手边的铁棍,小心地伏在地上,心中却想着,若要出人头地,此战便是最好的机会。杀敌无数,让天子也看到自己的能耐。而这时,周军这边的弓箭手已经箭矢搭上弓弦了,人人都在暗夜中等待着。
刘仁嶦听虞候报说前路无周兵,虽然放下心,但是却总觉得风声中有肃杀之味。
“快接近周军大营了,传令下去,让大家更要谨慎小心。”只是刘仁嶦这话才传下,就已经被漫天箭雨惊住了。
“快!有周军埋伏,盾牌,盾牌……”
夜色中看不清楚周军到底有多少设伏,瞬间唐军都慌乱起来。刘仁嶦不愧为老将,很快就让手下亲兵散开,不一会儿,慌乱的士卒才没有四散逃逸。且令人两边带将“周军人不多,不要慌张。郭饶,你带人向右向冲杀。”
郭饶领命而去,在右向碰见了决心立功的赵匡胤部众,两军相逢,顿时杀得难分难解起来!暗夜中,已经分不清何处是周军何处是唐军,甚至自相残杀或践踏而死者不在少数。
刘仁嶦连连砍到几个周军和两个唐军之后,气急败坏,连忙命诸军暂退,任凭张永德率军追赶。
“大帅!周军皆是披着白纸甲,若有火光映照的话,就很容易辨认!”偏将曾十大声朝刘仁嶦道。
刘仁嶦心思急转,今日突然周军居然已经提前有防备,这个时候,不是在这里纠缠的时候,否则监军周廷构部只怕会全军覆没,郭荣那边必定已经设好陷阱等着了。随即大声对身边的亲兵道:“点火把!身披白纸甲的均为周军!”
火把亮起时,两军有突然的震愕,随即看清面前之敌人,杀得更加激烈起来。张永德此时不到三十岁,素有谋略,他知道若是截不住刘仁嶦,大营便危险了。
而另一边的赵匡胤,一根铁棍舞得虎虎生风,郭饶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数十个回合,便赵匡胤结果了性命。赵匡胤大声招呼身边部众道:“我等食君之禄,此刻正是我等杀敌立功之时。兄弟们,我赵匡胤一马当先,大伙儿随我奋勇杀敌!”
说着赵匡胤就舞着铁棒冲向唐军,一边的周军自然跟着他往前冲。
刘仁嶦虽然勇猛,但是毕竟年事已高,且唐军战力不如周军,不多时,本来人数占优的唐军竟然渐渐落了下风。此时,刘仁嶦心中隐隐有不好的予感,是继续缠斗稍候突围,还是拼着一口气,杀掉周军,赶去大营救援?着实是个大难题。他却不知道,此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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