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拖到了盛夏六月中。
周宪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运筹千里之外的聪明女子,但是看着阿久的书信,听着王应的夸奖,她不由得摇摇头笑了。哪里有什么运筹千里之外,不过是对赵家人及早的防备罢了。
原来在她随着郭荣到了澶州之后,赵匡义也入了禁军做了一名小兵,因而时常去找阿久,阿久也不是笨的,加之周宪的提点和王应的教导,自然知道他如今的身份很敏感,行事都小心翼翼起来。
周宪想到阿久说起赵匡义时语气变得鄙夷起来,不由得失笑。随即又皱眉想,赵家兄弟这是什么意思?赵匡胤因为之前自己和郭荣的书信往来,加之赵家救了董德妃,所以此时已经是东西班行首,拜滑州副指挥使,七品武官而已。而赵家没有阻止赵匡义和阿久的往来,看来他们是很久就将目光放在了郭荣身上呢。
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大雨,周宪叹了一口气。想到江南,周宪又想起了自江南的事来,周宣还是嫁给了李从嘉。或许她并不会同前世的自己一样,走到那一步去。毕竟自己和周宣的性子完全是不一样的人。就像这雨,北方的雨和江南的雨虽然都是雨,但是却绝不一样,北方的雨声势磅礴,而江南的雨多是柔软而又缠绵的。
周宪抛开这些思绪,提笔给阿久和王应写了回信,收笔封好书信,见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近一个多月里,郭荣征召了之前许多流民和澶州一地的驻军一起修固黄河大堤,每日里回到节度府时总是很晚了。
“夫人,曹将军求见夫人。”小菊在书房门外轻声道。
周宪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诧异,曹翰这时来是什么事情?
“曹将军,君侯遣你回来是何事?”周宪见了曹翰,点头致意便直接问道。
“见过夫人。君侯遣卑职回来传话,说是他今夜在大堤边和官兵一起,不能回府,请夫人不要挂念。”曹翰低头恭敬道。对于这位很少在诸人面前出现的燕国夫人周氏,众人只知道“温柔貌美”四个字,其他的并不了解。
周宪点点头:“劳烦曹将军了。君侯那里还请将军多多费心了。将军可用过饭?若是没有,不如在节度府中用过再出城?”
“谢夫人体恤,只是君侯还在大堤之上,卑职实在不能多留了。”
周宪忙对小菊道:“你去厨房看看,将能装着吃的东西都包好拿过来。”随即又对着曹翰道:“这吃食也请将军给君侯捎过去,以免我在家中担心。”
曹翰只能应了。
这个晚上,周宪听着未曾歇过的雨声辗转难眠。哪知道第二日夜里,郭荣依旧在黄河大堤之上。而澶州城里,已经有官兵组织住在低洼处的百姓搬迁了。周宪心中忐忑,她听郭荣说过,澶州城曾经被洪水肆虐过。莫非,这一个多月的大堤修固丝毫没有作用么?周宪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暗自祈求老天开眼雨快点停才是。只是老天爷似乎依旧没有听到,这一夜,雨还是没停。
第三日的午后,周宪看着渐渐变小的雨势,脸色慢慢的变缓,露出了连日来的一个笑容,今晚郭荣应该会回府的。只是未时末两亲兵匆匆而来带回的消息,差点让周宪晕倒——郭荣在大堤一处险情处晕倒了!
“快,我要去看君侯!”周宪咬牙看着郑妈妈道。
郑妈妈的犹豫败给了周宪的坚持:“夫人先换衣服,小人去唤护卫亲兵来,小人和夫人一起去。”
周宪也不坚持,匆匆换了一身短打易行衣服,带着郑妈妈和几个亲兵就匆匆出城而去了。
澶州城北的大堤下的一处营房中,王朴等人面色也是惨白,眼中含有血丝,一看就知道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过的。
“大夫可来了?”说完他很是忧心的看着床榻之上的郭荣,对王敏道:“我等着几日里还合了一会儿眼,君侯可真是几日无休了……”
崔颂原先对郭荣的疑虑也全去了:“此次征召五千民夫和官兵日夜加固大堤,若是今夏依旧不能安然度过,便是天意如此了。”
“两位大人,大夫来了,夫人也来了……”曹翰自营外快步走入道。
王朴等三人一怔,这些日子里,他们也只不过见过周宪数次而已,知道君侯与周夫人感情甚好,其他并无所觉。如今突闻夫人来了,只得出营候着了。
周宪心中虽急切,却也没有失礼,对着已经完全没有儒生气质和打扮的王朴三人匆匆见了礼,就进了营帐去了。
才进营帐去,周宪一眼就看见了脸色青白形容憔悴大眼睛深陷昏睡着的郭荣,而他即便昏睡着,脸上也流露出疲态和倦意的样子,她的眼中就蕴满了泪水。
“君侯,若只是几日没睡,也不会昏迷的。昏迷前他做了什么事情?”
王朴见状,只得据实答道:“君侯日夜巡视已经很疲惫了,今晨听闻商胡埽一带有险情,便带着人过去了,恰巧那里果真过了一些事情,君侯劝那边的百姓搬离,冲撞间君侯落了水……”
周宪听了,心中颇为后悔没有劝着点郭荣,当真以为他在外面无大碍,看着床榻之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粗麻短衫,一条肥大的裤子憔悴不看的郭荣,哪里有平日里的威严从容?周宪伸手摸了摸衣服,压住心中的酸涩,对着王朴等人道:“我替君侯换一身干衣服,劳各位稍避片刻。”
等得众人都出去了,周宪将郭荣的裤腿高高挽起,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只见郭荣两条精壮的小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细小的血口,右边脚底还有一条锐石划的长长血痕……
周宪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泪水,对着郑妈妈道:“妈妈你也出去了一会儿,我给君侯擦擦身体。一炷香之后你才进来,注意也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待郑妈妈出去了守在帐前,周宪才握着郭荣的手进了秘境。待用秘境中的湖水将郭荣身上的伤口清洗过一番,郭荣才幽幽转醒。对着周宪含泪的怒目。他苦笑一声道:“别生气了,我没事的……”
“你还说没事?你是不是想吓死我?”随即不管郭荣此刻虚弱的样子,摘了两颗果子声音僵硬地道:“吃了它!”
郭荣无奈,只得吃了果子。
周宪看他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带着他出了秘境,而就在他们出秘境的刹那间,秘境的宫殿坍塌了一半。
郭荣和周宪心中都是一震,却只能先处理好眼中的事情。
郭荣看着周宪的打扮,知道她是一得到消息就赶来的,心中感动,强握着周宪的手道:“我真的没事。”
周宪皱眉看着郭荣,半响才抱紧他,哽咽道:“你若是出了事,我也只有去死了……”
郭荣听了这话,只得抱紧周宪,是自己太过大意了,当真以为秘境里的魂魄的锻炼,这副身体便是百病不侵了,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夫人,大夫来了。”郑妈妈在营帐外低声道。
郭荣和周宪这才分开,周宪看也不看郭荣,只是动作麻利的替他系好衣带,抹干眼泪才道:“进几位大人和大夫都进来吧。”
王朴等人这才和大夫一起进来了,一看郭荣醒了,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君侯醒过来,卑职等就安心了。如今黄河大堤我等已经竭尽全力了,若是今夏秋黄河汛期难逃,也不是我等之错了。君侯还是保重身体才是。”王敏劝道,他几人被陛下派到太原侯身边辅佐的,这主公太过拼命了也不是好事啊,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三人如何回京复命?
“让诸位担心了,我知道了。”郭荣说着伸出手给大夫把脉。
大夫把脉后,对于郭荣强劲的脉搏很是诧异,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君侯身体并没有任何不妥,老朽猜想君侯晕倒,是太过疲劳所致,好生休息两日就不会有事情了。”
郭荣微笑道:“听,我就说了没有什么吧。”话音才落,他的肚子就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营帐中顿时一片寂静。
周宪在一边捂着脸故作看不见。
未悔平生喜得贵子
郭荣这一天是被兵卒们从城北的大堤抬回了节度府的,周宪装作看不见他拿有些黑的脸色,对着王朴等人道:“这边就要多劳烦三位大人看顾一二了,只是大也请注意身体,幸好这天也放晴了。”
王朴等人见郭荣如今站立都不稳,能回府修养自然是最好的。忙齐声对着周宪道:“下官等自当尽力,夫人带君侯回去休养确实应该。”
周宪让曹翰扶着郭荣上了马车,然后才进去了,见郭荣脸色还是没有变缓,心中也有些怒也有些伤心,索性也不说话,扭头看着一边。
郭荣看着周宪不说话,好半天,脸色才缓了下来,是他心急了,重生后,便想着将前世没有完成之事一一完成,却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万事能被人力所扭转改变的……看着周宪有些倔强的侧脸,眉睫下的泪珠,他知道周宪是为了自己好,若说自己重生一遭,除了情爱,尚有这天下放不下的话,娥皇就只有自己了。
“娥皇,过来,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郭荣温声道。
周宪这才扭头定定看着郭荣,好半天才苦笑道:“我该说什么呢……”
郭荣一怔,抓着周宪的手沉声道:“既然已经说出口,我自然会做到。这些时日,是我迷障了。”
周宪看着郭荣的神色,抿着唇,眼眶红肿,半天才点点了头。
“周岭,再给赵三郎来一刀!”说话的人乃是刚刚被封为晋州节度使王彦超的次子王正屿。
周岭也就是阿久,看着握着刀的赵匡义冷冷一笑,举着刀就攻了上去,一时间和赵匡义又是打得难分难解。
与赵匡义交好的韩重赟等人,则是站在另一边。
王正屿知道父亲和赵弘殷有旧,但是他就是看这赵三郎不顺眼,反而和阿久交好起来。
“住手!”却是赵匡胤和阿久他们的陪戎校尉陈青一起走来了。
阿久和赵匡义这才勉强停手。
赵匡胤看着弟弟,一肚子的火,为什么三弟就是不听话?在禁军中本该好生和人打好交道的,不是让他来逞威风的。何况禁军之中,哪里有赵家人逞威风的地儿?
阿久摸了摸衣袖下左手腕上阿姐送给自己镯子,刚才被刀脊扫到,不知道有没有损坏。
“陈陪戎,赵行首。”阿久对赵匡胤还是比较客气的。
赵匡胤看着大半年长高好多的阿久,拱手道:“小郎君不要和家弟多计较,在下回去一定要生管教他。”赵匡胤已经下定决心,三郎还是在家中读书的好。
陈青对阿久淡然的样子,额头鼓了鼓,看了一边王正屿一伙,干笑道:“周岭,你这段时日刀马有很大的进步,这什长的位置,可以做了。”
阿久看着陈青淡淡道:“陪戎上次不说属下年龄尚小么?做了什长只怕众位大哥也不会服我。现在这样属下觉得很好。”说完行了礼就朝着王正屿几个走去。
陈青脸色一阵红,对着赵匡胤苦笑道:“那几个都是我惹不起的人。”
赵匡胤理解的一笑,不说阿久和王正屿,就是郭孝仪,他的父亲乃是洋州节度使、大将郭崇威,因此拍了拍陈青的肩膀,随即虎着脸将赵匡义带回了家。
而阿久并未和王正屿、郭孝仪等人呆多久,不一会儿,因有宫中内侍传信,让阿久进宫。
“王大哥、郭大哥,陆兄弟,明日再会了。”阿久对于这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很看重。
“明日再会。”
阿久走远了,自然没有听到其后几人的议论声。
“你说,是不是澶州有消息传来?太原侯要回京?”
“不是说秀峰相公一向不喜欢太原侯么?”
“阿久也是倒霉,之前居然和王淳这个二愣子撞上了……”(王淳,王竣的侄儿)
阿久在禁宫内苑里缓缓行走着,趁内侍背对着自己的自己时,看了看左腕上的镯子,果然有一块大的扭曲的痕迹。阿久心中就一阵痛惜,这镯子是阿姐千叮万嘱好生保管的。看来,以后不能再带了,只能放在家中了。
澶州这边的周宪,晚间回了秘境查看,也猜到是汴梁的阿久出了什么事,镯子有损害,这秘境中的宫殿才坍塌的。只是因为郭荣养伤,她也不好将此事说来,只得心中牵挂。幸好郭荣只修养了一日,第二日里就好了许多。她才说了担忧。
“阿久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少年,应该没有什么事情的,过不了几日,曹彬就会从汴梁城回来,你向他打听就是了。”
周宪叹气道:“只能如此了。对了,你昨日里你拉肚子还有身上出现那么多的污泥,便是因为秘境中的果子的缘故,好似将身体里的污浊全都排出一般了。”
郭荣也觉得今日里身体比昨日明显有了不同,笑道:“确实如此呢。哎,秘境里的果子不能拿出来,不然,倒是可以给阿爹用上一颗。”
“上天让我们重活一次,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这果子,若是能随意出入让人享用,这样大的福祉,又岂是身为凡人的我们该拥有的?”
郭荣听罢也余叹息。
郭荣身体好后,记着他对周宪说的话,加之他提早和澶州军民加固黄河大堤,所以这一年的澶州并未被洪水肆虐。尽管如此,郭荣还是令州府文官修整澶州街道,开辟了互市区,大力整顿贼偷盗行文,一时间,澶州内外风气一新。
“君侯,您要整顿澶州厢军?”王朴和王敏、崔颂三人听了俱都一震。
“是,澶州厢军本应有两千余人,但是如今兵额不足一千五百人。澶州乃是中原要冲之地,任其军备荒废,实乃浪费军饷。”郭荣知道九月里大周和北汉还有一场大战,其实说来,澶州离晋州不算远,若是澶州有兵,救援之事,从澶州更是便捷一些。当然,朝中有王峻等人,便是练好了兵,这出兵之事也难说。不过万事有备才行。
王朴摸了摸胡须道:“君侯有意练兵,这意图还要奏明陛下才是,免得朝中有人非议。”
郭荣颔首,他早就将练兵之目的和措施,一一在奏疏上列明。“文伯、观察和判官可看看我这奏疏可有疏漏之处。”
王朴三人接过奏疏细看起来。
郭荣心中却是另有一番思量的,这练兵除了奏疏之上所列的缘由,更多的却是要建立自己在军中的地位。赵匡胤在自己去后不到半年时间便建宋代周,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自己后来将天下全部的兵权都集中在了禁军中的殿前、侍卫两军,而当时的赵匡胤和他的一种关系亲密的兄弟,都在禁军之中担任要职。杨光义、石守信、李继勋、王审琦、刘庆义、刘光义、韩重赟、王政忠……
郭荣冷冷一笑,此生绝不会再给任何人在禁军之中结网之机。所以说,赵家兄弟,你们这辈子被人惦记住了。
而王朴等人看完奏疏之后笑道:“君侯这奏疏确实详实,若是陛下准奏,这澶州将成为汴梁的新门户,其地位不亚于也都之下。”
郭荣眼神明亮:“三位既然都认为没有问题,明日里这我便使人将此奏疏送往汴梁。”
半月后,自开封汴梁传来了好的消息,一是皇帝和中书同意了郭荣的改练澶州厢军的奏疏;二是,皇帝追封原配夫人柴氏为皇后。
“恭喜君侯。”王朴等人和澶州府文武官员俱都进了节度府恭贺不说,许多武官更是想打听郭荣将如何改练厢军的。
郭荣神色却是淡然的,和众人说了几句,便道:“今日恕不能招待各位了,本侯还要和夫人一起祭拜皇后,他日再和众人再聚。”
众人这才讪讪而回。
周宪在内宅已经摆好了香烛供品,将郭荣进来了,这才起身。
郭荣接过香烛点燃,在案前行了大礼跪拜。周宪自然也跟着行礼,起身时却是一阵昏眩。
郭荣脸色一变,抱着她焦急道:“这是怎么了?郑妈妈,去请大夫来。”
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