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怀碧一听,上前跪倒道:“大人在上,小人手艺粗劣,不敢在大人面前放肆。”老尚书微微笑道:“你不要谦虚了,快讲吧。先谈谈那只酸枝小圆桌。”金怀碧受到鼓励,思索了一会儿便道:“老爷,小人的这只圆桌是用纯黑的酸枝和纯银的螺钿拼嵌而成的,这样颜色比较分明。圆桌上雕刻的花纹,全都取用从西洋传进来的西番莲,摩登花和葡萄纹。这种花纹,在江南一带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于大人点点头,又问:“难怪我看你做的几样家具最大的特点是个‘新’字,原来你还会西洋人的家具做法。”金怀碧道:“小人十七岁就到广东学艺,适逢天朝开放海禁,于是西洋诸国一些出色的家具制式亦得以传进我国。西洋国目今最风行的家具风格有两种,一种是巴洛克式,一种是洛可可式。此二式不但工艺精到,装饰富丽出奇,其造型亦为我国所罕见。小人经过一番琢磨,将它们的长处和我们江南家具结合在一起,力求一种推陈出新的气象。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指点。”
于大人听罢抚须一笑,不置可否,转首却问姜华雨道:“姜华雨师傅,那你呢?”姜华雨见问到自己,心里有些慌。因为他适才听金怀碧说得那么头头是道,生怕自己说不好。
“姜华雨师傅,你做的那张三屏云石围榻,上面镌刻的一首词不错啊。
“酒酣鼻息如雷,叠鼓清笳,迤俪渡沙漠;万里夕阳垂地,落花飞絮,随意绕天涯。”这倒是摸清了老夫的脾性和生平经历。你请哪一位才子写的?“
姜华雨迟疑了半晌道:“这是,这是小人自己写的。”
于大人一愣:“你写的?你也读过书?”姜华雨道:“小人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便转行做了木匠。”于大人一听,脸露惋惜之色:“是嘛,那太可惜了!我们江南少了一个词人啊。不过,你还想举业的话,老夫倒可以帮你一把。”
姜华雨忙道:“谢谢大人美意。但是小人已经多时没举过书本,恐怕以前学的全都废弃了。何况小人如今已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制作家具上了。小人觉得,如果家具做得好,也能光宗耀祖。”
于大人听他语气坚决,倒也不强揽,便道:“好,你能这样想也好。那你说说你的几款家具,出于如何构思?”
姜华雨此时心情略为放松,稍想片刻便道:“小人在动手制作之前就想:于大人乃是状元出身,平生宦游京师繁华之地,享尽了荣华富贵。若小人再做些富丽款式,恐怕不入大人之法眼。因此小人便寻思,这几样家具,做得简单一些或可,但要求‘脱俗’二字。”
于大人听罢微微一笑。姜华雨壮着胆子又接道:“既要脱俗,家具上便不适合雕龙凤花草之类俗式,更不可施金漆。只有用木料本身的天然纹理方显雅致,至于边角雕饰,稍稍缀几朵云头如意即可。一切以清新自然,去俗摈繁为前提。而在家具造型上,小人经过思索和实践,揣摩出十五个字,即:宜矮不宜高,宜阔不宜狭,宜古不宜新。但凡符合这十五个字的家具,方显古雅而闲适,清淡而远媚。”
于大人边听边点头道:“果然是读过书的,少了匠气,却平添一股活泼泼的书卷之气。此番木工理论真是开前人所未有之境界,难得难得!”
金怀碧在一旁听得也很入神,他再回头看看自己做的家具,顿时觉得富丽奇艳有余,清新淡雅不足。姜华雨的这一番话,令他原来要称霸天下木行的雄心顿时黯淡了许多。以至于后来遭遇变故,便退出木行转作皮货生意,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只听姜华雨又道:“小人定好式样后,原本觉得就这样做,似乎太过简单了。于是便想添上一些奇巧的功能,妆点一些好看的镶嵌,但后来再三思索,认为还是保留本色的好。虽然简单,但自有一股朴拙浑然之意。因此小人就斗胆这样做了,还请大人万勿怪罪。”
于大人道:“好啊,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不工。你做的这些朴拙家具,我收下了。”姜华雨一听大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跪倒磕头。于大人示意他起身,看着姜金二人,缓缓道:“单论你们两个的木工手艺,原是不相伯仲的。但比起姜华雨师傅来,金怀碧师傅的胸中毕竟还少几卷书啊,故此只好屈居其后了。”金怀碧当下无言,也只能谢过。
于大人兴致甚高,又道:“金怀碧师傅,你也勿要太失意,我看在整个江南,若姜华雨师傅是状元,那你就是榜眼。于安!”旁边的管家于安忙上前。“多多打赏这两位师傅。还有,以后我这里的家具,统统让姜师傅来做,不要亏待了他这个木工当中的状元。”接着又吩咐留姜金二人在尚书府吃午饭。
于大人信口封姜华雨为江南木工状元,原是高兴之下的一时戏言,谁知却很快传到了江南木行比武大会的会场,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评委们一听于大人的话,顿时面面相觑:于大人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再让金怀碧当状元?县太爷更是立刻改变初衷,不顾金家的一再反对和相求,马上宣布本次比武大会的状元为“姜华雨”。
当傍晚时分姜华雨回到会场时,更受到了所有评委的热烈欢迎,连县太爷都放下架子来和他亲热攀谈。二百金的奖金自然等着他去拿,而且当地有好几位乡绅都争先恐后地表示想让姜华雨木行承包制作自家的家具。谁都想借此和未来的乡绅之主于大人攀上一丝关系。
这种众人簇拥的场面让姜华雨感到自己忽然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想起半天之前濒临绝望的时刻,又想想现在的炙手可热,他只能连连暗叹自己的命好,每次总能绝处逢生。
与姜华雨的成功形成鲜明反比的是金伯年一家。他们被所有人冷落在一旁。金伯年的脸色白得发青,一张圆脸上混合着愤怒,伤心,绝望,痛苦各种表情。他不断地喃喃自语着:“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刹那之间,他强烈地感到,金家在江南木行的统治地位到此结束了。姜华雨这颗克星正冉冉升起,将他金家打得一败涂地。他所有的心计,花掉的银子,投下的精力,全都付之东流,连儿子金怀碧的前途也……
想到自己在花甲之年竟然败得如此之惨,金伯年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甜,连吐数口血往后便倒不省人事,金家众人顿时乱成一片。但是周遭竟没有人再去看他们一眼。
数天之后,林管家从金家老三金季年这里打听到了金伯年暗害姜华雨的所有诡计。原来金伯年自比武会结束后便一病不起,神智不清,且连连说胡话将自己所干的事情全盘泄露出来。林管家听后非常气愤,便让姜华雨去告官府。但姜华雨生性仁厚,而且听说金伯年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便将过往之事一笑而罢。林管家见他如此,亦佩服其为人,便不再追究此事。而那个阎良见势不妙,早就溜了。
后来的几个月,姜记木行的生意好得热火朝天,忙不过来。大批订单从四面八方传来,大笔银子亦从四面八方流进。在于大人的带头之下,众乡绅谁不争先恐后?不多时,姜记木行已隐隐然成为江南木行的新龙头。而金家则因金伯年重病待毙,金怀碧灰心丧气无心打理业务而迅速溃败了下去。此诚所谓善恶有报,冥冥不爽。
姜华雨如日中天之后,江西张老大,山西钱庄刘老板等人数次携重金想来与他合作,而原来江南木行的一些老行尊亦想推姜华雨为新一任的江南木行会长,但这些都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的本意只想老老实实当个木匠,没啥子野心。而且此时此刻的他,心中不想别的,只想着一件事。
终于在半年之后,他抽个空,带上一百金的丰厚彩礼前去卿仙家提亲。王氏早听说他今非昔比,穷小子变成了大东家,立刻换了一幅面孔,欢天喜地的张罗一切。三天之后,在一片热热闹闹的吹锣打鼓声中,姜华雨和刘卿仙这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当卿仙看到姜华雨花白的头发,其感伤之情自不待言。等到新婚之夜,姜华雨感到以前所尝过的所有绝望,恐惧,痛苦,失落,焦急等种种煎熬全都在这美妙一刻得到加倍偿还了……
……
“那后来……?”见姜华雨沉默了很久,仿佛陶醉在往事之中不能自己。沈盼不由急着追问道。宁远亦为这段四百多年前的木匠故事而入神。
想不到在调查一把古董椅子的来历中,竟然见到听到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他听姜华雨在诉说往事的时候,不管说到任何高兴的地方,语气中总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气息,好象有什么深刻的伤心事隐埋在这个明朝木匠的心里。
宁远不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幅仕女图,不用说,图画里的仕女多半就是那位兰心惠质,敢作敢为的刘卿仙。但她为什么把自己画得这般忧伤,又为什么要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两句绝句呢?他忽然想到了江南金家的后人金厂长曾经说过,姜华雨才如江海命如丝,后来又遭遇奇祸,妻离子散,难道这个命运多舛的木匠刚过上好日子又要倒大霉了?
正当他这样想时,只听椅子中的灵魂姜华雨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道:“卿仙,我真的不应该离开你,我真的不应该啊……”沈盼随口接道:“啊?你为什么要离开她的?”姜华雨听罢,发出一阵极其痛苦的呻吟。沈盼和宁远听之不忍,想劝慰他又不知怎么开口。若是此时姜华雨开口要墙上的仕女图,他们肯定会取下来给他。但姜华雨已经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了,只听他无比后悔地道:“卿仙,要是那一天我能坚决些,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接着,他开始缓缓地叙述起后来发生的事。
这时,沈盼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一下子扑扑乱跳,因为她想到墙上的画只是件印刷品,不是卿仙亲手所画的那幅画。“哟,那怎么办?”
她顿时很着急。而在此刻,姜华雨正说道:“我和卿仙婚后的一个多月,当真是甜蜜无比的生活……”
按:在17…18世纪,中国开放海禁,欧洲的巴洛克式(Baroque style)
家具对中国江南苏式家具产生很大影响,并因此衍生出中西合壁的广式家具。而相对的,苏式家具亦流传至欧洲,影响了巴洛克式的风格,使之加速向洛可可式(Rococo style)风格转变。
十八、倭寇入侵,木匠遭殃
新婚后的姜华雨,成天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小两口有说不完的话。一次,姜华雨深有感怀地说道:“若不是当日白发老人授我奇书,我真不敢想象还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卿仙有些好奇地问:“姜大哥,那位老神仙传你的《公输巧作》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啊,我听你都说了好几遍。”姜华雨微笑道:“这真是一本奇书。它分‘人间技’和‘鬼神技’两个部分。光是人间技已经够我受用无穷了。至于鬼神技,更是匪夷所思。”卿仙道:“真的吗?姜大哥,你快跟我说说。”
由于《公输巧作》中“鬼神技”的内容相当隐秘,涉及到将木工技术和厌胜,祝由科等符咒法结合。因此白发老人曾经关照过姜华雨,不要向别人透露。但姜华雨眼下看着娇妻的俏脸,又怎忍心拒绝,便道:“仙妹,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卿仙想了想,道:“姜大哥,如果不方便的话,那你就别说了。”姜华雨道:“不妨,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卿仙感动地一笑。姜华雨当下便凑到她耳旁说了几种鬼神之技。卿仙听罢,惊讶之情久久不能平复。
姜华雨道:“白发老神仙曾对我说过,这几种本事能够不用,最好别用。免得泄漏天机,招来灾祸。”卿仙沉吟半晌,点头道:“老神仙说得对。姜大哥,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用它。”姜华雨一把握起她的小手,满怀幸福地道:“好,仙妹,我答应你绝不用它。再说光是用人间技中的本事,已经够我们幸福地生活一辈子了。”卿仙听这话,浑身洋溢起一种甜蜜之感,不由倚入姜华雨的怀中。
以后的几个月里,姜记巧木行的名气越来越响,越传越远。苏州、杭州、常州、镇江、南京、松江、嘉兴等江南名府都已风闻姜华雨的大名。不少富商豪贾,官宦名士纷纷遣出家人带着订金前来邀请姜华雨上他们的家中去设计制作家具。但被他一一谢绝了,他怎么舍得离开卿仙呢。眼见逃掉了不少银子,王氏自然免不了一番嘀咕。连木行中的年轻帐房和一众工匠都觉得可惜。但姜华雨毫不在意,只要能和卿仙厮守在一起,他觉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这一天于府总管于安带来一条口信却让姜华雨犯了难。原来于大人在苏州府有个朋友,也是个老翰林,颇喜收藏精巧家具。于大人便想让姜华雨去他家一趟。既是于大人所托,姜华雨实在不好推脱。只好答应了。
可当天回到家中,想到即将离开如花娇妻,心中很是闷闷不乐。卿仙见他愁眉不展,便问何事。姜华雨把事情说了,又道:“仙妹,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我真不想抛下你一个人……”卿仙柔声安慰道:“姜大哥,也不过就两三个月,一转眼就过了。你莫担心我。我听说苏州府是小天堂,人杰地灵,富庶繁荣。你去开开眼界也好啊。”
姜华雨向来听卿仙的话,见她这么说了,只能点点头。卿仙见他犹自不乐,不由微笑道:“姜大哥,我记得秦少游有一首《鹊桥仙》,最后两句的前一句为‘两情若是久长时’,下一句我倒忘了。”姜华雨虽说几年未读诗文,这种名句倒还记得起,当下便接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罢自己便破颜一笑。
几日后的一天清晨,天边尤有微星淡月,村前的渡口边,凉风阵阵,芦花瑟瑟,姜华雨和卿仙二人依依话别,而几名木行帮工则在河滩边上翘首待船。不一会儿,便听一个帮工回头叫道:“掌柜的,船来了。要走早些走哇!”
姜华雨蓦听此言,心中忽然起了一股奇特的激荡,仿佛这一去竟将成为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