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周仁并没有立即暴打她一顿。他看着周雅楠,便自顾自在炕桌东边坐下,拿起另一盅茶啜了一口。他放下茶盅,看着周雅楠,面露古怪之色。
他朝周雅楠招招手:“丫头,来这里坐。”
这出乎周雅楠的意料。
她索性不再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来,大摇大摆地坐到了炕桌西边。她也想学着周仁的样子喝茶,却发现另一盏在地上。
周仁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称得上是愉快的笑容:“殷丫头把你教得不错。”他记得周雅楠小时候极其怕生,软弱可欺。为此,他把一个厉害丫头拨过去,想让她学着点。没想到她越来越像缩头乌龟。
无奈之下,他只好叫周殷亲自管教她。
周雅楠看着周仁的笑容,惊得说不出话来。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如此诡异。
周仁问她:“你觉得周慧是怎样的人?”
周雅楠想了半天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太后。
她也不知道太后是怎样的人。她总共才见到太后二十几次。太后好像挺喜欢她,每次用各种好吃的东西招待她。周雅楠觉得她很亲和,她不怕太后。她每次去太后宫中都连吃带拿,一点也不客气。
如果仔细想来,太后的控制欲是很强的。她每次总要问周殷东宫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小到什么颜色的四季衣服,大到晋升某一个女人的位份。她非常乐意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通常情况下,应该把这种好像是商量的表达方式称为“指示”。
周殷心情好的时候,便一样一样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对周雅楠叽里咕噜:“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琐碎而无趣的女人。”
周雅楠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周仁便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糊涂。”
他说,张氏就是周慧派来的眼线。专门用来盯着周府中的人的。
“这倒也罢了。你可知道周慧这个老虔婆,害死了你的母亲和你的姐姐?”
周雅楠站起来:“您一定是想多了。”她觉得周仁一定是神经错乱。周慧没有害她们的理由。若是周慧动手,断断不会有周雅楠还在这世上活蹦乱跳。
周仁摊在炕上:“这些年,我一直在查这件事情。我常去的那几家别馆,其实是古月轩下线的下线。我看八成是周慧干的。”
周雅楠怒斥道:“越发胡说了。连情报组织都扯出来了。我看您八成是疯了。您口口声声说,张氏是内奸。您说一个为你怀了两次孩子的女人是内奸,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她会这么激动,完全是因为被“怀孕”刺激到了。娄望舒不就这样碰到一个毫不爱惜她的男人么?
周仁也不急着解释,懒洋洋道:“若张氏不是内奸,怎么周慧会过问她的事情,还派了你过来?”他似笑非笑,指了指脑袋:“有的时候,要动脑子思考一下。”
他从来不相信太后有这么好心。
“倘若你想知道这一切,便来倚红别馆找我罢!”
周雅楠离开之前,周仁犹豫了好一会,才问:“丫头,刚才你为什么没有躲开?”
周雅楠愣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说摔茶盅的事情,便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您砸之前又没有跟我说。”
周仁勉强笑笑:“这茶几上原来放了一盅凉的。我这不是拿错了嘛。”
周雅楠便明白了。她父亲原准备好了晾好的茶碗,做出一副要训斥周雅楠的样子,好把张氏撵出去。
谁知道,他居然错拿了茶碗。她这次被烫得有些冤枉。
周雅楠脸上还板着,嘴里却说:“方才张氏替我上来擦拭,若您拿了凉的茶,她就发现了。”
如果被茶烫到以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才是胡说八道。她现在还觉得自己腿上火燎燎地疼呢!
周仁说:“这倒罢了!”便不再说什么。
更晚些时候,周仁派香姨娘送来了治烫伤的药膏。可见他心里到底是在意这件事情的。
张氏当时在她房里。她便亲自替周雅楠上药。她一边将药膏抹均匀,一边说:“老爷一向都是心软嘴硬的。如果他不疼你,又怎么会将药膏送来呢?”
周雅楠冷笑一声:“若是他真的疼我,便不会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也不会派一个姨娘来送药。他不过是怕宫里人降他的罪罢了。”
张氏便长叹一声,手上动作越发轻柔了些。周雅楠却将头别了过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复杂。
第八章 上街()
今天,周雅楦起了一个大早。昨天她便跟周雅楠说好了去吃牛街的石记馅饼。听姐姐说,那家的饼需得早起才吃得到。她便央求自己的奶妈比往常早一个时辰叫醒她。
周雅楦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懵懂懂。昨天,父亲并没有歇在母亲这里,她便向张氏撒娇,要跟张氏睡一个被子。
所以张氏也被闹醒了。她吩咐人备车,又仔细叮嘱周雅楦一定得听姐姐的话,不要乱跑。周雅楦应了一声,但张氏觉得她一个字也没进去。
姐妹俩仍是乘那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两人都带了帷帽。
周雅楠便对周雅楦说:“石记馅饼只有三种馅,牛肉茴香,牛肉韭菜和牛肉大葱。韭菜和大葱气味太重,我们这次去吃茴香馅的。你可吃过茴香?”
周雅楦的声音像蚊子:“不曾。”
“那么,芫荽总吃过吧!”
这次周雅楦“嗯”了一声。
周雅楠笑起来:“石家的馅饼用的是新鲜的茴香,相比芫荽味道更淡而且别有一种清香。你一口咬开香喷喷的面皮,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馅饼里有鲜美的汤汁,再浇上米醋。天哪!”她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周雅楦很小心地咽了咽口水。
牛街一会功夫就到了,翠盖珠缨八宝车停在无人之处。周雅楠叫卉珍带了备好的食具去买馅饼,再让她打两碗小米粥,一道用食盒装了拿过来。
周雅楦咬了一口就哭了。
她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便掏出一块手帕,把咬过的馅饼仔细掰成两半,把未动过的那块包起来:“母亲也一定没有吃过。我要带回去给母亲吃。”
周雅楠轻轻地说:“楦姐儿,我已经给母亲留了一份了。”
她叫卉珍打开食盒给周雅楦看。周雅楦这才相信周雅楠所言不虚,她伸手去取手绢儿包着的半块饼时,傻了眼。原来这牛肉馅饼是有汁水的,她那块手帕上便有了一大块油渍。
周雅楠安慰她:“到时候让丫头洗干净就是了。”
她觉得张氏是不是奸细还不得而知,可是她生养的女儿楦姐儿,是个至诚至孝的好孩子。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喜欢她。
楦姐儿便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开始吃热乎着的牛肉茴香馅饼,又喝小米粥。她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服服帖帖的。
周雅楠自愧不如。她一声不吭便跑去东宫住下,整整五年都不回家。她对父亲做的事情嗤之以鼻,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位父亲。周雅楠觉得她有必要重视周仁的说法:她母亲和姐姐究竟是不是屈死的。若她母亲是被人害的,她不去查明真相,还为仇人奔波劳命,认贼作母。恐怕她便是全天下最不孝的人了。
楦姐儿吃喝完了,周雅楠问她还想去哪里。
楦姐儿便说,她想去买书。两人便去了。
两人逛书铺的时候,周雅楠发现了一件奇事。
她发现自己叫女官抄的当天孙作化的讲稿有了拓本。
当然,卖书的自然不会大大方方地把宫里的东西拿出来卖。那书铺老板见周雅楠穿得不凡,很鬼祟问:“小人这里有宫里传出来的、养生的书。相传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教给那些太医的。”
他用他那可以把一根稻草夸成一根金条的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院使大人的医术是多么惊人。
周雅楠觉得好笑。在老板看来,孙作化擅养生摄生,能够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兵刀不能伤,时令不能害。他又擅巫医。不管病人病得多重,孙作化往那里一站,那疾病鬼物邪气便轻易不敢接近,病人便好了。孙作化一指,石头做的公鸡也能下蛋。
周雅楠问:“多少钱?”
老板便伸出一只手:“这个数。“
“五两?”
“不,五十两纹银。不还价。”
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抢钱呢。周雅楠正欲将他打发走。忽然,周雅楦所在的地方嚷嚷起来,便赶过去。周雅楦原来跟她在一块,后来听不得老板聒噪,就自行看书去了。
那老板三步并两步也跟了过去,只比周雅楠慢了一步。
一个穿得像圣诞树的女孩子扬着下巴,故作惊讶道:“啊呀,快看!周一裳居然上街了!你看她那件衣服,可不是上回在沈家穿的那条月白绣梅襦裙?穿来穿去只有一件衣服,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啊。“
几个女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另一个孔家的女孩子说:“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可是谁让你总是穿一套衣服呢?没有可以换的衣服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呀!何必出来丢我们贵女的脸面呢?那些无知的庶民看见了,会以为我们贵女流行穿一件衣服上街呢。你给我们丢脸,我们只好代你的父亲母亲教训你。“
圣诞树又说:“我说过,你若是乖乖听话,呆在家里不出来,或者换一件衣服穿,我也不会找你麻烦。“
周雅楦只装作没听到。她知道,她任何的回应都只是自取其辱。
圣诞树觉得没趣,便赶上去,狠狠推了周雅楦一把:“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不成?“周雅楦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怀里揣着的书也散了一地。她却也不哭,只是冷冷地看着圣诞树。
周雅楠正好看到这一幕,便赶紧把妹妹扶起来。
圣诞树很得意,她指着老板:“你过来。这几本书,连带着库里的,我全要了。“
那老板却露出为难的样子:“小姐,您不知道,小店是有规矩的。“他指了指挂在堂中的一卷墨宝,上面写了“狗和泼妇恕不接待”。又说:“这规矩是小人的主人定的,小人也不敢做主把这些书包起来。”
圣诞树暴跳如雷:“狗奴才。本县主命令你跪下!自己给自己的狗嘴掌嘴一百下!”
周雅楠这才将圣诞树和印象中的某个人联系起来。她眯起了眼睛:原来是东田县主,是升平长公主的外孙女,顺妃的外甥女。
那老板倒硬气,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却也不跪下。
东田县主怒极反笑:“如今奴才小子越发反了。”她不愿意屈尊,也不想让丫头动手——白白脏了女孩家的手,便对身边的几个小姐并丫头说:“等着作甚,还不赶紧砸了这店!”
那些小丫头巴不得一声,便将铺子里的纸墨笔砚等一并砸了,扔得满地都是。
东田县主笑着对老板说:“本县主砸了你的店,是本县主给你的恩典。你很应该给本县主磕头谢恩才是。”又转过去,笑吟吟地对周氏姐妹道:“你们两个,见到本县主,还不跪下!”
“让本侍中给你跪下?你不怕折寿吗?”周雅楠终于发话了:“不光是你,就连张文绣和升平也没有这个福气吧!”她伸手将周雅楦护到身后,只觉得她浑身紧绷。
“倒是你,东田,应该向我跪下。”
东田县主认出周雅楠,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本宫是县主,侍中是二品。按理,不必跪。”
“是吗?”周雅楠从怀里取出一块金澄澄的牌子来,厉声说:“东田,见到本侍中,还不跪下!”
东田县主见到“如朕亲临”的金牌也只得认了命。那些小姐和丫头见县主跪下了,膝盖便也软了,黑压压跪了一地。
周雅楠有样学样:“本侍中叫你跪下,是本侍中给你的恩典。你很应该给本侍中磕头谢恩才是。”
东田县主满脸怨毒。
周雅楠问周雅楦:“楦姐儿,你说怎么罚她好呢?”她也是借此一问,试一试楦姐儿的性子。她知道有一种人被欺负,只能说是“怒其不争”。她不知道楦姐儿是不是一味的软弱可欺。如果楦姐儿都觉得没必要罚得太狠,她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楦姐儿往前跨了一步,拉长了小脸,伸出两个指头来:“第一,东惠改名叫作东一裳。第二,你们几个以后出门,一季只许穿一件衣服。”(东田县主大名叫作东惠)说完便将嘴抿上了。
周雅楠说:“就这么着。你们若是不服,那就继续不服吧!憋死也得憋着!”她弯腰把楦姐儿的书捡了起来。
那老板赶上来,将那一卷孙作化之神书塞到她手里:“这个送给侍中大人,就当作是小人一点心意。”
周雅楠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是亲自把银子送到老板手里。又对那几个姑娘说:“你们砸了人家的店,需得拿出银子来赔。要不然,我就昭告天下,你们东家、孔家的女孩行事乖张,当街打砸,于妇容妇言妇功有妨。到时候,不仅你们说不上婆家,你们家族的所有女孩子都要被你们所连累,被人说没家教。你们等着三尺白绫以平息整个家族的怒火吧!”
那些女孩子脸色苍白。她们欺负周雅楦惯了,就是因为知道周雅楦的两位姐姐同她不亲。谁知道周雅楠这样厉害又护短!眼下几个孔家的女孩子肠子都悔得青了,她们不比东田有长公主府撑着,一个个痛哭流涕,赌咒发誓。
东田仍是不服,脊梁骨挺直,只看向周雅楦,像一匹受伤的狼。周雅楦也看到了,小拳头便攥得紧紧的。
书店老板好像事不关己,笑得像一只狐狸。
第九章 三爷()
那老板待姑娘们离开后,便拍了拍手。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若姑娘们还在这里,便会吃惊地发现,这两个人长相、身高、身段一模一样。
走出来的那人恭喜道:“爷今天扮老奴扮得可像了,那么多的千金小姐都被骗过去了。爷的易容本事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老板却将面具揭下,露出一张沮丧的脸:“老张,你别哄我了。刚才周家那个大一点的妞就把我认出来了。只不过她没说破罢了。”他摊开右手,里面是一个纸团儿并一些银两。他将纸团展开,露出一个眉笔写成“三”字,给老张看:”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的纸条儿。什么时候认出我来,又怎么认出来的。”他烦恼地抓自己的头发,仍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原来这三爷是慎王爷的儿子,单讳一个“离”字,从小便斗鸡走狗,任情恣性,是会玩的行家。他尤其喜欢易容成不同人的样子,再出来走动。渐渐的,便能以假乱真。他一向耍人惯了,谁知道,今天便栽到周雅楠身上。
那老张便说:“老奴在里边听着,觉得周二小姐近些年倒像是大有长进了,很有些像那杀伐果断的周殷。先前传她是个懦弱的性子,可见宫里这些传言多半是不可信的。”
三爷沉默了半晌,才回答:“是朵可爱的玫瑰,可惜是有主的。”
他叫人拿鸡蛋清来洗脸。捣弄了半天,便露出一张谪仙般的脸来。他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十分满意。
老张见他高兴,便讨好说:“爷,您上次吩咐的一百只羊,老奴可准备好了。”
三爷果然更加高兴,大笑着说:“让羊倌赶到紫竹茶馆,我一会有用。”他将自己的脸抹得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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