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夫人!我家郎主请韫儿小娘子过去说话!”那仆从恭恭敬敬的答道。
在一旁誊写的谢道韫闻言,不由得抬头看了郗氏一眼。后者却没有当即应下,亦没有就此驳回,而是问道:“柳之郎君可是在安石那里?”
“这……”那仆从微微一愣,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于是便道:“小的只是一个传话的小厮,并不知道什么人在我家郎主的房中。”
听得这仆从的扯谎,郗氏倒也不恼怒,而是微微的笑了笑,淡淡的道:“说起来,安石也要唤我一声嫂子的。”
说完看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之后,郗氏却是再也没有了下文,而是端起身边的茶细细的品着,像是忘却了那仆从的存在一般。
那仆从躬身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的难受。细细的品味了郗氏的话语,又仔细的思量了一番后,那仆从冲着郗氏深深的作了个揖,道:“回夫人的话!小的想起来了!小的方才在门房的时候,似乎看到了柳之郎君!”
郗氏闻言,嘴角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你回去跟安石说,今日的事情妾已经知道了。妾已经下令,着韫儿罚抄《孝经》三十遍,禁足半个月。这本就是小辈见的矛盾,我们这些个做长辈的,也只能如此的教训、惩处一番了!难为安石费心,你不妨帮我问上一问,妾如此处置韫儿可还妥当?”
前来传话的仆从本也是在谢安身边伺候的,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谢柳之当时一边哭一边嚎着冲进谢安庭院的情形?当然,他也听到了从谢柳之口中说出的、那被扭曲过的事实。如今听得郗氏如此说辞,这仆从纵使被谢安的淡然之气熏陶的久了,也不免惊愕起来。
“夫人,这……”
郗氏一摆手,阻了他后面的话语。
“郗路,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你可都清楚明白了?”郗氏向着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发问。
“是!都清楚了!”郗路躬身答道。他是郗氏从娘家带来的四个仆从之一,这四个仆从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个不仅忠心不二,还都身负武艺。美其名曰是作为陪嫁,前来谢家当护院,可是这里面有没有害怕自家娘子被欺负的成分在里头,就谁都说不清了。
被郗氏摆了这么一道,那仆从再也没有了说辞,只好躬身退下,带着那名叫郗路的仆从,面色发黑的向着谢安的庭院去了。
谢道韫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顿时明白了郗氏这些动作的用意!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嘛!郗氏的此番动作,其一,就是要告诉别人,我家的女儿我已经惩戒完了,不需要别人再来惩戒!其二,就是跟谢安说,这件事情的错并不只在我女儿一人身上,既然我的女儿受到了惩罚,那谢柳之是不是也该受到些惩处?
而后,郗氏叫郗路去跟谢安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是多加了一个心思,害怕谢安被谢柳之阻塞视听,心存偏颇!
哎!原以为郗氏惩罚自己是大公无私,谁知竟是在护犊啊!
谢道韫看着主座上的郗氏,不由的暗暗赞叹:“不愧是大家士族出来的闺秀!一举一动都颇有深意!绝没有让旁人占了便宜去的道理!”
旧时王谢堂前燕 第十七章 对饮评说小辈人
“什么?踢了一脚,又掴了两个巴掌?”谢尚乍闻此语,差点没把刚刚饮尽的一口酒水喷出,连咳了许久,直至满脸通红后,才复能说出话来。
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指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安,道:“你啊你啊!在自家人面前就不能把你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姿态收一收?整日扳着这么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你就不嫌累得慌?”
谢安闻言不为所动,先缓缓的将杯中物饮尽了,这才幽幽的道:“情动于中而发于外。我这是内有浩然之气使然,又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呢?”
谢尚被谢安的话弄得有些添堵,却也不恼,而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呵呵一笑,举起酒盏,低声道:“为兄怎么记得,安石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为了自己的一个婢女而踢人,为了自己的娘亲而掴人!嗯嗯!别说,咱们这侄女儿还真的是像你多些!”
谢安听出了谢尚话中所指,竟是极为难得的尴尬了一下,急忙举起酒杯掩饰着。饮罢,又淡淡道:“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啊!”
谢尚微微一笑,也不再多做打趣,而是沉了面色,道:“柳之这小子……学业不成,风评也不好,如今又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来……哎!是我们疏于管教了!”
“阿兄不必自责!”谢安道:“阿兄你为尚书仆射,国事本就繁重,又哪里有精力再去管教族中子弟?倒是安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却也没有担起这个责任来!安实在是有愧啊!”
“安石不必如此!”谢尚劝慰道:“安石你隐居东山,看似清闲无比,其中苦闷又有谁知呢?只不过世风如此!像我们谢家这样的高门望族,除了有人出来做官之外,必须还要有人隐而不出,以增养名望!这些年间,安石你的名望可是养的很好啊!如今市井之间流传着一句话,‘安石不出,如苍生何”,想来你也是听过的……”
听到这里,谢安急忙摆了摆手,摇头笑道:“兄长你这是打趣我!”
“安石!”谢尚面色郑重的举杯相敬,“为兄知道,你的胸中是有打沟壑的!也知道你平日里状似慵懒散淡,但实际上是极想出山的!只不过,一直为了咱们谢家的名望而隐忍不发而已!这一杯酒,为兄敬你!”
谢安看着谢尚那双在夜色中极为明亮的眸子,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只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与感怀。
“兄长此话严重了!”他微微叹出一口气,双手举杯相敬。二人相对而饮,再次相视时,脸上都浮现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安石你终有一天要出山的!”谢尚长身而起,看着外面的夜色幽幽,“我老了,韫儿的爹爹比我还要大上几岁!至于谢万……呵呵!若是不动刀兵还好!若是一旦动了……”说到这里,谢尚回头看向谢安,微笑道:“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应当比我了解他才是!”
谢安微微点头,眉间不无忧虑的道:“是啊!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劝说他。只是他的性子看似散漫,骨子里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哎!徐徐图之吧!”
“看似散漫,骨子里又执拗?”谢尚饶有兴致的看着谢安,笑道:“安石这话,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
谢安笑而不语,旦饮杯中暖酒。
“小一辈里,安石你看,谁能肩负我谢家门望呢?”虽然灯火不盛,但谢尚的面上的忧色仍是入了谢安的眼中。
“韫儿,是极好的。”谢安看着面前的酒水道。
谢尚苦笑了一下:“昨日咱们就说过这个问题!就算韫儿再好,她也毕竟是个女儿家啊!谢家的大梁,终不是能够被她挑在肩上的!”
谢安微微沉默,又道:“玄儿他,被其姐教导的倒是不错,经义书法上都是有天分的。不过他才刚刚五岁罢了,谁知以后会如何!再就是朗儿……”不知为何,谢安说道谢朗的时候,眉头却是不经意的皱了皱,“朗儿的天资极佳,经史文章读上两三遍即可成诵,书法也是能够入品的好字。”
“的确!”谢尚这时也插言道:“朗儿每每向我请教音律时,不论多难的曲子,听过两三遍之后便能够记得分毫不差!可是……这乐乃心声!若是按照朗儿这样的学法,众多古曲,顶多可以学得形似,可其中抒发自己心境玄妙的境界,怕是永远都达不到的!要知道,音律一道可不能是完完整整的按照前人的规矩来的!一百个人奏《长清》,便会有一百种不同的调子!其中主韵或许无甚差别,可是细节出所能体现的便是一个人的胸怀、心境了!”
谢安知晓谢尚对于音律的痴迷,如今见他一谈起音律便滔滔不绝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谢尚也觉得自己所言偏离了主题,尴尬一笑,道:“安石,你方才要说什么来着?接着说!接着说!”
谢安微笑着应了,便接着道:“朗儿的聪颖的确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他的人品……”
“安石是说,他的人品不好?”谢尚微微一怔,蹙眉道:“不能啊!朗儿的风评还是极佳的!”
“怕只怕,表里不一啊!”
谢尚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说话向来是有谱的,绝不会胡乱讲人之是非。如今听得谢安如此言论,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安石是发现了什么苗头?”他的目光一闪,道:“难道说今日柳之之事……”
谢安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只是淡淡的道:“希望是我猜错了吧!”
一时间,二人相对而坐,却是静默无言。
“兄长,对于晚辈的教育,我这里有一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谢安忽道。
“哦?安石刚刚在族学里教了一日,便有了想法了么?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谢尚笑着道。
谢安点了点头,道:“安石总觉得,如今族学里的学风,有些……有些太过融洽了!”
“安石这是何意?其乐融融,难道不好么?”谢尚流露出讶然的神色。
“好是好!只不过,现在的族学中实在是少了些生气!学业上佳的人,一直都是那么几个,更多的子弟们,不过就是在哪里混时间罢了!”
谢尚闻言,也陷入了沉思,皱眉问道:“那,依安石你看……”
“想来,遇到这种情况的,不应该只是我谢家一家而已!”谢安微笑着道:“我想着,不若将咱们谢家的族学和王家的族学融到一处去!”
旧时王谢堂前燕 第十八章 笑听孩童说渔父
“阿姐!你怎么鼻子发红?”谢玄将小脑袋凑到了谢道韫的鼻子底下,观察了半晌后,忽然恍然大悟般的说道:“啊!难道说,是阿姐你挨了罚,哭鼻子了吧!”
“去去!”谢道韫没好气的弹了谢玄一个脑瓜崩,白了他一眼,道:“没大没小!哪里有这么编排姐姐的!昨晚不知哪个混蛋念叨了我一宿!害得你阿姐我打了好久的喷嚏!”
“阿姐!你打不打喷嚏,和别人念不念叨你又有什么关系?”谢玄眨了眨眼睛,面带不解的问道。
谢道韫懒得跟他解释,只是道:“叔父昨日去族学讲课了吧!可讲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谢玄闻言点了点头,道:“安石叔父就去讲了半个多时辰,讲了个什么渔夫的故事!可有趣了那!”
“渔夫?”谢道韫微微一怔,旋即试探着问道:“真的是渔夫么?不是渔父的?”
“哦!哦!”谢玄有些恍然,挠了挠头道:“是渔父!嗯!对的!是渔父和孔子的故事!阿姐我跟你说啊!那个孔子可有趣了那!不过是听得了渔父说了几句话,就口口声声的说那渔父是圣人!而且啊,那个孔子都六十九岁了,还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要人家给自己讲道理那!”
渔父本是《庄子·杂篇》里的一个故事。整片文章以故事的形式,通过“渔父”的嘴,批驳了孔子的儒家思想,并阐释了道家返归自然的思想。
可如今这么一个蕴含着深刻思想哲理的故事,入得五岁孩童耳中之后,竟成为了一个滑稽的故事!谢道韫不由得对自己叔父谢安的教育能力产生了质疑。不过复再想想,那族学之中,像谢玄这样的小小顽童又能有几个?大多数都是十二三、十五六的少年,多多少少也懂得了一些经义文章,自然不会像玄儿这样,将一篇好好的《庄子》当成故事听了!
再望向谢玄,谢道韫不禁觉得这小小孩童有些可怜。不过是五岁的年纪,一天到晚要学这学那的!大字一天要写上一大张,看玄儿那小嫩手,几乎都要磨出茧子来!至于《老子》《庄子》什么的,倒是不指望他能够明白,不过就是拿来做成了启蒙读物,认认字罢了!虽说谢玄如今能将《老子》背下来,可是其中的含义是半点也不懂的!
不懂也好!若是玄儿现在就理解的《老子》,那自己恐怕要怀疑,自己这弟弟是不是也是穿越过来的了!毕竟,像开了一代玄学风气的王弼那样的少年天才少之又少,五百年出一个也算是不错了!又不是韭菜,割完一茬出一茬……
得得!想的远了!
“阿姐你为何盯着玄儿的脸瞧?难道是玄儿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么?”谢玄瞪着一双大眼睛,表情有些瑟瑟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没事儿!”谢道韫笑着起身,道:“快些去给娘亲请安!你可是要给叔父们请安完毕后,才能回来用饭的!若是耽误的时间久了,岂不是要饿着娘亲和你姐姐我?”
谢玄撅着小屁股从榻上爬了起来,有些不乐意的道:“阿姐真坏!丢下玄儿一个人去请安!玄儿又累又饿的……”
谢道韫心中的坏心思一起,便笑着调侃道:“要不这样吧!你帮姐姐把剩下了二十余遍《孝经》誊抄完了,姐姐我就使个法子,让你也被娘亲关个禁闭如何?”
别看谢玄年龄小,他可是不好糊弄的!听得谢道韫的话后,谢玄撇了撇嘴道:“玄儿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罚玄儿关禁闭?”
“好啊!那你的意思是,姐姐我做错事情了?”谢道韫眉毛一挑,摆出一副呵斥的样子。
玄儿本想点头,可一见到谢道韫的表情,便觉得有些心虚,悻悻的摇了摇头,索性不言语了。
谢道韫瞧着有趣,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神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不仅仅是使得她脸上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更是让她的心灵被小小的撼动了一下。
七年了。七年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一个看戏的过客,还是一个承担着历史发展的时人?她分不清!
有时在黑夜中,她的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自己的前世的景象,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又都恍如梦幻。
到底前生是梦,还是今生为幻呢?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恍恍惚惚间,便真的有些分不清了。
可是,如今这发自肺腑的一笑,却让她陡然间明白了什么——自己是活着的!
那便是了。
“好啦!玄儿!姐姐不逗你了!快走快走!给娘亲请安去!别让娘亲等的久了!”
……
待得玄儿去了族学,谢道韫陪着郗氏说了两句话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青杏儿还在前院养伤,郗氏便又另派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谢道韫。谢道韫却是个受不得旁人在自己眼前打转的,随意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他们两个下去了。
坐到了书案前,谢道韫便开始幽幽的磨墨,准备完成那以示惩罚的三十遍《孝经》。昨日已经誊抄了六遍,弄得自己手指泛红,手腕、手臂都生疼的。谢道韫暗骂自己糊涂,反正娘亲也没有规定什么时候要写完,自己又何必着急呢?反正还要关十四天禁闭的!剩下的日子里,一天誊抄两遍,轻轻松松的,不就完成了么?
谢道韫誊抄的《孝经》,是自己父亲谢奕的手书本。谢奕的书法虽然赶不上谢安,可也是被世人品评被二品的好字。
自九品中正制出台之后,晋人便喜欢给事物划分品级。不论是书法音律,还是画艺棋道,都划分出了三六九等。一品自是绝佳的,但九品却也绝不是一无是处。能够入品的,便已经称得上一个“好”字了!
在书法上,能够位列一品的,当世只有两人,一个是名扬后世的书圣王羲之,另一个就是谢道韫的叔父谢安了。其他人是绝没有资格的,说白了,这一品到得如今便只是一个摆设罢了!而谢道韫的父亲谢奕的书法能被列为二品,自然也是深有玄妙的了!
故而,谢道韫誊抄之时便暗暗想着:“左右也是要誊抄,那我又何必胡乱涂鸦,惹得娘亲不快?索性便当是正在临摹习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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