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看不上林氏的人,以及平日里就与林氏有几分罅隙之人,如今便忍不住上门去踩上两脚。当然,她们自然也不会做的太过分,最多只是借着拜祭之名,在灵堂上、林氏身边,旁敲侧击的说些难听的话罢了。
但林氏只是面色惨白的隐忍着,一言不发,仿若不闻。
对于昨夜的事情,她的心思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她觉得十分愧疚,觉得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扰了郎主的清名,那真的是对不起谢家这几年对自己的好。可另一方面,在心底深处,她却隐隐有了些复仇的快感,毕竟李兴是为了谢府死的,即便是死的心甘情愿,那谢家也是欠了自己的。
但后者只是心底一抹黑色罢了,林氏察觉不察觉的到,都还是问题。
她只知道如今自己活的很难受,被别人冷眼瞧着,被旁人指指点点,偶尔又得冷嘲热讽,惶然四顾,竟是连一个可以藏身逃避的地方都没有,心便也觉着累急了。
但这样的情状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的,郗氏便下发了话,说是再有人敢在府上嘲讽林氏的,那就连同家人一并撵出府去,绝不宽恕。
此话一出,府上的众人不觉惊愕异常。郗氏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身为出身士族的主母,真的决定接受这个普通佃户出身的女子,与自己共事一夫了么?
众人不禁大哗,但也因为这件事情,收敛了不少冷面嘴脸,甚至有那见风使舵自以为聪明的,已然跑到了林氏身边,开始讨好起这个未来的主子来。
前倨后恭,如此之事,虽是人之常情,却也为人不齿,不提也罢。
就在谢安、谢奕登上牛车,准备去司马昱那里赴宴之时,胖子却匆匆的来找谢道韫,说是有要事相告。
谢道韫眉毛微挑,与胖子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低声相询。
“我师兄说,他今晚会行刺会稽王。”小跑了两步,胖
子已经开始呼哧呼哧的喘粗气。他短粗的手指撑着膝盖,弯着腰喘气的姿势,已经使得他的肚子紧紧与大腿相连,“但是他也说了,这回的只是要他伤人,并不要求他杀人。但他还是遵守了之前的诺言,让我来跟你说一声。不过……师兄也说了,之前王徽之的那件事情,他没有办妥,他身后的人已经很生气了。如今这次只是伤人,并不杀人,所以……所以就算是巨子你有命,也恕他恕难从命了。”
谢道韫摇头苦笑,微蹙了眉尖,在心中思索着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
如果小刀兄真的如同自己与郗超所猜测的那样,是某个对皇位有意的王爷手下的人,那今夜这一番只伤而不杀的行刺,到底是何用意呢?如果真的是有人一步步做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完美的利用饥荒,又偷偷摸摸调走粮食,又派人刺杀王家子弟,到底又意欲何为?这人手里有小刀兄这枚棋子,怕是天下任何一人都杀得,若是他真的害怕司马昱威胁到自己登临帝位,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而是要曲曲折折的做出这么多累人的事情呢?
“这样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郗超听闻了这件事情,沉吟了一下,便开始试着分析,“如今,我们若是站在这个人的角色上,那便清楚的知晓自己的敌人是谁,但却不知道自己有无盟友,也完全不能猜测到旁人之心。尤其是当自己对皇位有意,可实力却不足的时候。与其直接派人杀了自己的敌人,倒不如先将敌人放到正对的位置上,旁敲侧击的做些挑拨的姿态出来,东一招、西一招,让他疲于奔命,发现不了自己,自己也好借着这个时间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而且,司马昱是一座可以挡风的大山,只要他像如今这样表明着对皇位的心迹,那司马家其他的一些小辈必然会隐隐有些忌惮。你想,你是想要一个强大却知晓底细的敌人,还是要一堆弱小却不清不楚的敌人?我猜,这人之所以布了这么大一个局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谢道韫闻言点了点头,道:“只是他这一招用出来,怕是会让整个会稽城动荡不少啊。”
郗超此时却有些玩味的看向谢道韫,似笑非笑的道:“那咱们的小娘子是想要天下平泰呢?还是想要看看整个局面的幕后主使呢?”
谢道韫摊手,笑而不语。
……
……
引蛇出洞,那便总要有些能吸引蛇的东西。
其实对于谢家这种士族来说,谁争皇位并不十分紧要,因为他们的家族早已树大根深,不是随意就可以撼动的。所以在这方面,他们倒是宁愿做一个旁观者,观棋不语就是。
得了小刀兄的消息后,谢道韫立刻派人不着痕迹的通知了谢奕与谢安。兄弟二人思索了一
下之后,决定还是继续去赴宴,否则临时起意不去,难免会被人猜测到什么来。
谢道韫本也没有叫回两位长辈的意思,只是派了郗路前去保护,只要小刀兄不出手,他们二人自然是安安全全的。至于司马昱受不受伤,倒与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了。
这次饮宴请了会稽各个世家大族的人物到场,甚至还有些没有士族身份,但十分富足的大户。王谢三人是一起走,一起到的,下车后便有小厮殷勤上前,将三人往内堂领。
宴席的席面不大,菜色不多,但却十分精致,又有歌女、舞姬场中表演,却也弄出了一番热闹升平。
看着这副景象,王羲之却微微皱了皱眉,心想如今城外灾民不知繁几,你在这里歌舞升平,到底又是做给谁看?谢安只是一直微笑,偶尔点评上几句,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罢了。而谢奕却喝了不少酒,多少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谢安知道兄长心思烦闷,便也不怎么劝阻,随他去了。
酒至半酣,在座众人有些各怀鬼胎的味道,会稽王请他们来做什么,坐下的人在暗自揣测,司马昱在思付着时机。
如今这个时机便不错,司马昱抬手散去宴中歌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上有些忧国忧民的味道。
座中王谢三人对视一眼,知道重头戏要登场了,只是如今似乎缺了一个捧哏的角色……
“王爷因何叹气?”会稽孔氏的一人主动充当了这一角色,这话听起来,多像那句“主公因何发笑”。
“叹天公不作美,降灾祸于黎民。叹天命不可知,降大晋于离乱。叹会稽三万户,今时无粮米可充饥。叹城外逾万众,明朝不知身亡于何地。”司马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这几句话一出来,座中自然有人拊掌赞叹,说些王爷忧国忧民,实乃百姓之福、苍生之幸之类的云云。
司马昱心中暗喜,表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出什么。他只是再次叹息的挥了挥手,道:“今日请众位前来,实在是因为本王有些难言之隐。诸位也知道,如今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虽说官仓里的米粮是常备的,但是,终究只是一个定数,这样填补下去,就仿似正在填一个无底洞。本王日夜看着这账目上米粮的减少,实在是有些……哎,这么说吧。虽然按理来讲,天下苍生均该平等视之,但说句实话,本王在会稽一地已经多年,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会稽人,这会稽城内的风俗风骨,本王也是极喜欢的。如今粮食虽然充足,但未来如何咱们并不能随意揣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本王也不希望会稽当地百姓吃不上饭的。这内外毕竟有别,本王将自己当成会稽人,所以对自家人总要多关心上几分。”
“会稽安得此幸事,竟得王爷如此看重。我孔离在此,替会稽三万户,多谢王爷了。”孔家这人似乎十分喜欢捧哏这个角色,如今竟起身遥拜、泪眼迷离。
在座其他人也都各自赞叹不已,直说王爷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招呼他们,他们自然是无所不应的。
只有王羲之和谢家两兄弟一言不发,他们是北方士族,与会稽当地的士族身份本就不同,如今在这宴席中多少显得有些突兀。
司马昱倒也不大在意,反正他的目的只是伸手要些钱粮,只要会稽当地的士族给了,王谢二族自然也是不能不响应的。
就在他准备再度发扬演技,十分困难的向在座的各位要钱时,在一旁看戏的小刀兄,终于出手了。
——
(这是今天第一更,晚上那更还在七点半左右。)
正文 第四十章 有毒
其实身为墨门中人,小刀的生活一直是枯燥无味的。
因为种种门规限定,使他们只能成为默默行走在人世间的人,不出类拔萃,不引人瞩目,只是如同普通人那样,静默且坚韧的活着。
近千年以降,大多数的墨门子弟都选择归隐山林,在无人打扰的山野间默默的研习武道的登峰造极之术。而后日复一日的等待着年初的师门相聚,随意用方法决定出留守之人后,便继续一整年不变的修行。
山中无日月,他们的生活里,也不知今夕是何夕。
小刀也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默默的追求着武道的巅峰,却同其他人那样,渐渐的发现了它的可望而不可攀。
遇到这样的境地,墨门子弟的反应大概只有两种。要么停步不前,望洋兴叹,回身踏进俗世生活。要么坚持不懈,奋斗如昨,只为那么一丝窥视玄妙之境的希望。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谨记着师门留下的祖训,若非人命关天,绝不显露内功。
这条祖训,小刀兄一直都默默的遵守着。直到他十九岁那年孤身行路,于太湖边见到湖中一艘锦船,而那锦船之上,正有几个蒙面男子正拖着一个麻袋扔下湖。那麻袋中装的并不是死物,里面有人在挣扎。
其实那条船已在湖中心,若非小刀练习内力后目力惊人,他是绝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的。
他看着这一幕,有些迟疑。可就在他迟疑之时,船上的麻袋已经噗通一声被人扔下水里,径直沉落,再无声息。
小刀低头,再抬头,然后便飞身而出。
岸与锦船相隔近百丈,小刀可以选择慢悠悠的游过去,也可以选择用上内功踏水而行。后者虽然犯了门中禁忌,可是人命观天,势在必行了。
锦船上的人大张了嘴,一脸的惊愕的看着这个清冷的少年如鬼魅般飘忽而至,又见他毫不犹豫的跳入水中,不过片刻,就救起了他们想要杀的那个人。
他们很害怕,想要趁着小刀刚刚救人上船的空隙出手杀了他,可是小刀向后冷冷的一瞥,就让他们完全放弃了这一考虑。
小刀没有动手杀他们,后者只是主动的跳船逃命。
看着怀中湿淋淋的人皱了皱眉,小刀有些不解,这人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为何有人会执意杀他?
静默着用手覆上他的胸口,小刀开始缓缓的向这男孩体内输送着真气,可或许是因为受惊过度,男孩儿并没有立即醒来。
船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小刀有些不放心将他一个人放在船上。小刀见这男孩儿身上的衣饰十分华贵,便料定他家人发现他失踪后,便一定会过来找。所以,小刀便决定现在这里慢慢的等待,等到男孩醒来,或是等到他的家人到来,自己再离开。
男孩儿一直没有醒,倒是男孩儿的家人叫来了许多船将这艘锦船包围了起来,明火执仗,仿似抓贼一般。
小刀听着四周嘈杂的声响,看着身边虎视眈眈之人,看着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夜空染成一片血色,微微冷笑。
救人反被当成凶手。救人这种事情,果然是不能做的。
小刀正要起身,准备抽身而退,可当他要放下怀中男孩儿的时候,男孩儿一直紧闭的双眼却睁了开来,而男孩儿的手也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衣衫。
两个年轻的灵魂对视,一面是平凡容貌中散着清冷之气,一面是幼嫩俊俏里带着感激之情。小刀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早就醒了,他只是因为害怕或是疲惫,所以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罢了。
一场误会就这样消弭,救人的过程自然也被小刀说的简简单单。只是男孩儿说什么也要小刀去他家中稍住,小刀不善言辞,又不愿伤了他的心,只好答应。
又有谁知,这一住,便是七年。
“那时候我就问过他,为什么他最开始知道我是王爷的时候,一点都不震惊呢。”
这时的琅琊也少不了被雨水洗礼,白袍少年独自乘舟于湖上,一手撑伞,一手随意的向湖中洒着鱼食。湖面被雨水绣上了时隐时现的圆圈,鱼儿们争先恐后的围绕着他的身边,偶尔跳起身子,去抢夺刚刚从他手中洒落的鱼食。
舟中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仍旧在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鱼儿听。
少年长得并不如何出众,尤其是那通身有些怯懦的气质,就让他走在路上,也无人会再多看他一眼。但若是仔细去瞧,却会发现少年的五官长得格外精致,看的时间长了,竟也会看到些惊心动魄的美。
少年似乎从来不会将腰板挺直,也从来不会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府上的人都知道,他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王爷,一个天资普通,在任何方面都没有什么建树的人。
经常会有下人围坐在一起,抱怨着因为主子不成器,以至于他们在外面也抬不起头来的话。这话传到少年耳中,他往往也只是一笑而过,什么都不多说。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少年很开心的笑了笑。这一笑,便如同山水笔墨忽而灵动起来,似乎连照在他周身的光芒都亮了几分。
但是这一副画面没有人看的到,在旁人眼中,他仍旧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王爷。
“他那时候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杀不死的人才会让他震惊。而他连皇上都可以轻易杀死,更遑论一个小小的王爷。”
少年轻声重复着那时的话,似乎能够见到那副有些清冷的容颜,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如何温暖的体温。有时他很想回到七年前的那个日子,小刀那样温柔的抱着他,二人之间,毫无阻隔。
“不是我不想要,只是我别无选择的对不对?”少年继续轻声开口,却像是正在用话语强迫的向自己撒谎一般,“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我正走在我必须要走的路上,这是命数,不能改变的……我花了整整三年的心思,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来摆这副棋,就算不能让司马昱一命呜呼,也得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不是么?哦,对了,明天应该去山阴的那座粮仓看看,会稽一郡府库中的粮食可都在里头,若是让雨水阴湿,日后又如何充作军粮呢?”
人声渐弱,小舟靠岸。有在岸边等的不耐烦的小厮上前去扶,少年有些怯懦的抬起头笑了笑,十分客气的说了声“多谢”。
……
……
此时的会稽,小刀并不知道少年王爷的心思,他只是按照原先做好的计划,装作上菜的小厮,端着盘子,盘子下面有一柄秀气的小刀。
低头躬身行至司马昱身边,翻腕、出手,一切都显得那么波澜不惊。小刀看着司马昱的左肩被他手中的利刃割裂,而后迟钝的等着府上的护卫们反应过来,之后后退一步,仿佛正在思索的偏头,逃逸而去。
王府开始混乱,“抓刺客”的喊声此起彼伏。小刀有些无聊的在护卫中穿梭着,心想希望会稽王府上的医生们不要太笨才好,若是救治不利,他这刺伤岂不就真的成了刺杀?
面前忽现十二人挡路,小刀迟疑了一下,为了不露出太过明显的痕迹,还是动手与他们缠斗到了一起。小刀伤了六个人,又让自己在不碍事的部位上受了些轻伤,这才趁着一个缝隙远远溜开,疾步奔走,再无声息。
王府的宴席已然乱成了一片,司马昱躺在地上,身边围着好几层人。有些参宴的士族子弟开始迟疑,心想着是不是应该快些离开,这刺客明显是冲着王爷来的,若是留在这里,会不会殃及池鱼。也有人早已围到了司马昱身边,开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显露自己,甚至还不时抬手胡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