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着小鬼头一大一小的缩手缩脚蹲在石窟边上避雨的岩洞内,我正要问问他到底是哪户人家的,竟会傻傻好心到火烧眉毛了,还来给我通风报信。岩洞前的石子浅滩上却蓦然嗒吧嗒吧的传来些许脚步声。
那声音规律而沉稳,同外遭喧嚣湍急的水声形成强烈对比,反倒叫人不安。我下意识又去将小孩捡起来,隔一阵后,却依稀辨出来雨打伞面的声音。心中一动,从岩洞口探出头去。
但见茫茫雨幕下,入画一人举手投足间勾勒出画意山水的恣意从容,一纸青伞淡泊,恍似凄风冷雨无存,他的身边,不过晴朗安好。
折清彼时离岩洞已经只有一步远,我探出头时他正垂着眸往岩洞这边瞧,咋见我这么一颗光溜溜伸出来的骷髅头后,眼眸微眯,抿了抿唇,似是要说什么伤感情的话。
我毫不介怀,热情的招呼他,“外头雨大,你要不要进来避避?”
想也是无处可避,折清并未推脱的矮身进到岩洞来。屈身时,见着岩洞内一多出来的小孩也没多诧异,极淡的瞥过他一眼便挨在我身侧坐下了,缓声道,“你脚程倒是快,早前见你时还在下游渡河,转眼就到这了。”
我亦奇怪,”你方才去哪了?“
折清漫不经心回着,”与你没干系。“
我被这一句伤到心中一痛,干笑两声,识趣的不说话了。默然安慰自个,在这既定的食物链中千溯吃定折清,折清吃定我,故我作为末端生物,唯有诺诺的份。不期然再想起自个魔尊的名号,经不住还是有那么点儿悲哀。
小鬼头见气氛诡异,将我挨近了些,小声同我耳语道,”这位公子是谁?“
我想了想,顺应当下的心境,亦小声回,“是我老大。”
小鬼头恍然大悟,望向折清的眼光中热切而崇拜几分。
是以,此话刚落不久,折清半靠在岩壁上,摆了摆手,不紧不慢道,“过来给我捏下肩。“
彼时我正背对着折清同小鬼头乱扯着,他自后面来这么一句,让我怔怔迟疑了半晌才扭过头去,难以置信的抬起一跟手指指着自己,”我 ?”
折清风情云淡扫我一眼,颔首。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明显是拿捏着我的话柄占便宜。
我仍是有点不可置信,亦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如何作想的,但整个人都已经回转过来了,左右我都是不怕他占我便宜的。犹豫一阵后道,“老大,我这么靠近真的没问题?”
折清点漆如墨的眸中淡然沉寂,“怎么?”
“我现在这副骷髅的模样,不会觉得寒碜?”老实说,我挺不想以现在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站在一起都嫌违和,煞风景。当然,这也是我恢复了点儿记忆后才有的惭愧感,当属一份细致的情思了,所谓女为己悦者容么。
折清眸光自茫茫的雨帘间移回,望着我,良久,”是有那么点不想看。“
我尴尬和着道,”是么,我也怕离你离太近了,吓着你。“
折清听着我的笑,无端颦了下眉。我以为我这刺耳犹如咳嗽般的笑声让他不高兴了,遂立马止住。哪想他却缓缓与我道,”你果真是一副狼心狗肺。“顿一阵,也没待我接话,偏开头,”我有些倦了,你离开的时候可以不用唤我。”
☆、第12章 圈养
老大他道了一句这样的话,任凭我再没心没肺也没好意思真一声不吭的丢下他一个人,带着小鬼头跑路。
至于狼心狗肺的那一句,我不觉得他是在贬低我,的的确确是客观描述,我没什么可说的。
叹息间偏首,复见折清磕眼,我岿然悬着一颗心去查探雷云的方向,又想,他能当此境地心平气和的闭眼养神,难道真如我所推测,这临近石窟之处有什么东西能拦下或是避开雷云?
这等的预测是没法验证的,我亲眼瞧见雷云越来越近,心中渐渐打鼓。我唯余三魄,可是经不起一道雷劫的,万一出了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小鬼头瑟瑟的缩在我手边,小声道,“公子,这是什么云啊,怎么这般可怕?”
我一面同他解释着,“这是清扫妖物的劫云。”一面将他抱起来,半是询问半是嘱咐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忘性比较大,一时也弄不清了。不过我现在感觉自己染上了点麻烦,不能将你带着了。到这里洪水已经没大碍了,你只消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等雨停了,便可以回去村庄,不会有事的。”
小鬼头在我怀里一愣,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可我不会回去。“
我诧异,”一条笔直的大路你不会走?”
小鬼头默了。
我没声没息的瞧他一阵,“那我将你先送到离得远些的一处僻静的岩洞,暂且躲着吧。”
他点头应道,“好。”
将要出洞,我无意识回眸一眼折清,却恰见他眼眸半敛、不动声色的凝着我,神情之内并无半点倦怠,不若他早前说的要小憩休息的模样。我心中缓缓的一顿,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带着小鬼头入了雨帘。
在洞中还不觉,待得出洞之后,噼里啪啦降下来的瓢泼雨拍在我身上确然还有那么点疼。我哼哼唧唧的一路走,轰鸣的雷声就在我头顶上一阵阵的炸开,甚是骇人。
小鬼头说他害怕,想叫我把他抱紧点。我在雨中艰辛走着,如其所愿的将他紧紧扣在怀中,而后艰难发问道,“小鬼头,我们过往是在哪见过呢?不然,冥河洪水逼近如此危机的时刻,你怎还会来唤我。”
小鬼头甜软着六七岁孩童特有的稚嫩声线,在风雨中似是一份慰藉,“我之前没有同公子打过照面,但却总听茉茉提起公子你,我从村外跑来的时候,见你还在窗边呆站着,下意识就去唤你了。“
我听罢,良久未说话。风声大作,拂乱了他一头细软的发。
做为骷髅便是有这个好处,一张凸凹有致的脸上,无论何时都不至于能显出什么情绪来,尤其是当连话语都省了的时候。
我给风吹得有些摇晃的步伐渐渐偏离既定路线,朝冥河边上走去。
小鬼在我怀中动了动,不安的小声唤我,”公子?“
我没答。
小鬼环住我的手臂,仍是怯怯,”公子你怎么啦?“
我继而没答,却垂头平静,扫了他一眼。
小鬼头怯怯而苍白的脸色因这一眼,渐渐涌上一层灰暗。
我细细打量着他面色的变化,终是缓缓开口,不紧不慢道,”你说什么?方才风大,我没听清。“
小鬼头抬头看着我,纸般惨白的脸上一点神情都无,空洞幽黑的眸一动不动,死死将我盯着。
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别的,有什么在我肋骨处蓦然一滑,接着紧扣着小鬼头的怀抱便是一空,手骨之上平添三道轻微的指甲刮痕,痛楚尤盛。
一切只是转瞬,雾蒙蒙的雨帘视野范围内,小鬼头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地上唯余几节带血的断甲。
我松开空空作合抱状的手臂,站在原地,心中暗道不好的干笑两声。
大抵是做骷髅还没有做习惯,我时不时都会忘了自个肋骨下头是空荡荡的一节,将人扣得再紧,他往下挣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过失,实属不幸。而更是不幸,我在小鬼头挣脱的前一刻,曾不小心的瞥见过他撕开柔弱面皮后的原貌,清楚瞅见他幽青惨淡的肤色和覆盖整个眼眶的眼白,周身上下似是裹着一层湿腻而粘稠的尸水,绿油油的,显然携了致命的尸毒,当属厉鬼。
小鬼头断了指甲,哀哀似哭婴儿般的尖叫声回响在周遭蒙蒙的雨雾之间,犹若一只濒死的猫在游荡着哀嚎,听着毛骨悚然。我独自在雨中立着,一览无余的由他躲在暗处窥觑,却没多少心思害怕了。
我起初第一眼见小鬼头时便觉他举措奇怪,却因为自己忘性太大,时时给压根没点印象的人搭话,故没多放在心上。
后来临别折清的那一瞥,他并没有实质性的警告我什么,可折清他单单这么认真的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够不对了。
疑心乍起之后,对小鬼头头一句的语言试探,其实是给他蒙混过去了的。他道是经由茉茉的告知,我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却也未因此打消疑虑。
论述心理试探,钻研字句太过费脑,沉默以待、施以无言的威压一类才比较好实施。
一个谎若是撒得好,最好的结局便是让被骗之人相信,再不济就再接再厉的圆下去。我明晓他一句微妙避开锋芒,且并无破绽的回答之后,必当很是关注我的反应。而我摆出一份已经看出漏洞的模样,不问亦不答,不予他二次圆谎的机会。他若真只是个单纯的小鬼头,便不会惴惴而不安。
他的惴惴显而易见,适时的我心中落下三分肯定,竖起防备。
我吊着他一颗心,又深知若是吊着人心,需得有个起伏才算完整,故不紧不慢回了一句风大未能听清的话语,容他稍微喘息。我尚以为小鬼头既然是入了修罗道的通天妖物一枚,总该有个好忍力。哪想不过一回起伏,便叫他觉着屈辱不堪,狠狠赏了我一爪之后,愤而露了狐狸尾巴。
而人算不如天算,这狐狸尾巴我本是攥在手心的,可惜估错了一副*皮囊的作用,竟白白让他从我怀中逃了去,着实可叹。
头顶的雷云迫近,小鬼头却还在我身边的雨雾中徘徊,其架势甚为明了——大家既然同为高级点的妖物,他便是打算着要我替他分担一回雷云,承了他的劫数。
我现在一点法力都无,兼之眼神不好,委实可称得上是个衬手的软柿子。小鬼头的尖叫声离得近,我却无法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方位,只得任他来来回回,似乎戏耍般的的将我耍的团团转。
我凝起心神,聚目望向水雾之间,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总感觉小鬼头的身影像是泄了气的球一般干瘪下去,并非我早前所见的小孩体态,莫名佝偻起来。那四肢爬行的黑影,渐渐已经不成人形,毛骨悚然似哭似笑的尖叫声却一直继续着 。
入了修罗道的厉鬼,都有一个异变的过程,若是熬过了雷劫,异变结束后,便是通天妖物的完全体,那就麻烦了。
齐刷刷的雨声掩盖了小鬼头徘徊时发出的声响,倒是他刻意发出的尖叫声,像是一步步靠近,隐隐逼迫的警鸣,让我终于有点紧张不安。
冥河的河水渐渐上涨,漫过浅石滩,细小的涟漪阵阵涌到我脚边不远的地方。我原地踌躇一会,便迈步走进了冥河。
我这一身坚实的骨就有这么一个优势,不会被冥河中的亡魂啃噬殆尽。虽然带着自损的意味,但总好过被人捉了当做挡雷的盾牌。
看我走进冥河,小鬼头明显急切起来,尖叫也渐渐从哀怨转向炸毛似的凄厉。雨中诡异形态的黑影几次试图扑向我,我则不慌不忙掬起一捧冥河之水,随时准备着意欲相迎。
可他几次尝试后都放弃了,明显很忌惮冥河之水。
我再往冥河内退几步,一直到大腿都没入了河水之后才道,“冥界那般多的妖物,想必大半都受你庇佑,你既然承诺不将天雷引到石窟中去,他们便一个不离的待在原地。如此却正是有个大好机会,你有何必同我死磕?”
我是听到小鬼头似哭一般哀嚎之后才缓缓想起,当初我在冥河中游的石窟打算了结掉黑骷髅时,听到的那一句‘慢着’正主是谁。
整个石窟厉鬼之间本就无所谓秩序,自然也不会有谁多事的为旁人出头。小鬼头他能在我对黑骷髅起杀心的时候,分外合衬的道出一句‘慢着’,就该是某种统领阶级,庇佑着其他恶鬼的存在了。
自家老大升了阶,成为通天妖物,满石窟的恶鬼自然而然不会恐慌逃窜,该是开怀忐忑的静待雷云过去。指不定从此之后翻身奴隶把歌唱,他们终于可以不用蜷缩在石窟之中苟活,同冥府二分天下。
想必小鬼头也是在那一次才发现了我的存在,将我定位做顶替天雷的头号人选,稍作打探,趁着洪水大乱之时接近我身边。
故而当下,我颇不淡定的站在冥河水中,给小鬼头的建议便是,石窟中恶鬼一抓一大把,他若是需要个挡雷的,去石窟那才安全有保障。
小鬼头对我所说的话半点正面回应都无,却终于在雨幕中现身的爬到沿河岸边,抬起一双似蛇,覆着细小鳞片角质般的阴厉竖瞳,死死的凝着我。
我忍着背脊发寒的震颤感,直视着他的双眸,接着道,“你这样的妖物我见得多,早前所谓的庇佑就像是提前圈养起一群肥羊,待得需要的时候才方便宰杀。他们现在听话得很,全都好好的聚在一起等你开刀,不是挺好么?“只是可惜石窟中的恶鬼们实在弱小了点,不晓得能不能抗下这九道的雷劫。
小鬼头终于开口,不像是从喉咙中发出来的声音,裹着一份阴冷。“你是什么人?”
其实他这样的妖物我一个没见过,类似的魔物却见过不少。妖魔本就如此,不似凡人有一颗柔软的心,所有举措的最终目的都是为己,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们便可了。
☆、第13章 庇佑
魔界尚未统一之前,立于高位的魔多半是如此踩踏着弱小的魔渐渐强大起来的,我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
小鬼头他自以为圈养一干顶替天雷的恶鬼是多么隐密的后招,殊不知这一招早就被前人用烂了,才会在被我披露之时,惊讶于我的身份。
几句话之间,原本刚没过大腿的冥河之水已然涌上腰部,我支撑不住还是往岸上走了几步,水纹因我腿骨的搅动而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不晓是否是错觉,我竟瞅见幽暗晃着惨淡白光的冥水之下,一道无声无息的黑影游过。有什么轻轻的带过我的脚踝处,是犹如发丝一般的触感。
我心中咯噔一下,赶忙去看岸边的小鬼头,生怕他亦是不怕冥河之水。却见他仍好好的趴在岸边,只是模样奇怪,干瘪深陷的胸腔之内隐隐有什么一下一下,似心跳般的鼓动着。偏偏幽青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似蛇的眼睛却瞪得奇大,突兀在一张干皱覆着青鳞的脸上。
我良久的将那鼓动瞧着,蓦然倒抽一口凉气,暗道一声惨了,来不及再细辨什么,转身噗咚一下便自个狠扑进水中,拼了命的往冥河中心游去。
堕入修罗道的妖魔,大多是隐忍潜藏了万年的厉鬼,一朝堕魔,沦入修罗地狱,阴冥尸气也随之大涨。而堕入修罗那一日,也便是雷云降临之时。这过程大抵像是凡人飞升,不过等阶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而已。
而我曾在魔界战场上时听千溯提及过,有那么一种厉鬼,在隐忍潜藏期时会将自己寄生在一具半残魂的尸体中,待得雷云来后,便得以蜕尸胎而脱逃。
这种双胎鬼尸,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我,也被千溯嘱咐要多加小心,其所携带的尸毒委实不容小觑。
且而我亦记得他曾提过,双胎鬼尸,万年难得炼成一具。 我如今运势临头,在独余三魄的时候被人巴巴的找上门来了。转瞬也便了悟,并非是石窟中的小喽啰们那双胎鬼尸他不惜得用,而是有我这么个极佳的挡雷板后,那些喽啰就成了真正的羔羊,是用来吃的。
我心中骇然,一面头也不回拼命的往冥河里钻。漆黑的冥河底部除了周身横亘不断传来的噬骨之痛,扒开的水划过指尖,竟又在恍惚间留下轻柔发丝缠绕的触感,待得拿另一手去拨开,却又丁点都感知不到了。
就像是落入一张编织细致的网,待得想去挣开,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若即若离的压迫感几乎让我无法喘息,我清晰的感知到有什么尾随着我,从冥河河岸起一直跟到冥河的中心,几次我都看见了‘它’绵长细软若海藻般在水中飘散的发,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在我背脊后一寸之处消失了。
‘它’缠上我,却只是不紧不慢的将我驱赶着,并不着急的任我挣扎,似乎在静待着什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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