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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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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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哥道:“能睡就最好了,从昨夜到今天,也没好生睡过。睡醒了再吃饭吧。”
唤茶道:“这洋纱袜子口紧,怕箍住了小腿上血脉,脱了吧。”便替她脱了袜子,盖上一床又轻又软的烟灰色素缎底子上织玫红色缠枝蔷薇的蚕丝被,放下帐子,两个且去吃饭。
琬小姐躺着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梦里像是听见屋子里有声响,朦朦胧胧间唤道:“唤茶?”不见有人应,转个身又睡着了。
帐外那人被她这一声慵懒的梦呓声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没见有动响,大着胆子把帐帘揭开一条缝,向里一看,猛见枕上一团乌云青丝,衬着一张雪白小脸,长眉入鬓,睫如蝶须,合在面颊上,弯弯的嘴唇如同池塘新挖的红菱,映着海棠红的帐子,雪白的脸上也带着一层水艳艳的粉色。
这一看顿时魂飞天外,屏住气息不敢喘气,慢慢放下帐子,环顾四周,乌木的架子床边有一张同样质地的梳妆台,上面镶着一面西洋的鸭蛋形玻璃镜子,台上一只紫檀的梳妆匣子,边上放着一把西洋银背手镜。一只乌木的书架上摞着重重书函,边上一只同样是乌木的高几上搁着一只白瓷盘,里面供着一盘金黄的佛手。白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坐靠着一张椅子,以手拄颔,一脸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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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窗下有一张绣架,覆着白绢,看不见绣的图样。绣架旁边一只小书架,里面放着各色丝线,一绞一绞有大有小,怕不有上百种。对面墙下放着两张乌木的玫瑰椅,中间一张几子,上头放着一只西洋玻璃刻花大碗,里面用清水养着三团豆绿色的绣球花。
这一番打量下来,发觉这竟是一间清雅绝俗的女儿香闺。除了一个紫檀的梳妆匣子,全部木器都是乌木所制,比那些豪奢人家所喜的苏作紫檀花梨鸡翅等木器的富贵气象,更显书卷气和闺阁气,也更显女儿家的秀气。整间屋子没有炉鼎等古董陈设,只有一个白瓷盘和一个玻璃大碗,花有绣球,香有佛手,空灵娟好。海棠红的帐子,豆绿色的花,轻香爱娇,妩媚可人。回头再看,那美人图上倦怠的样子,不就是床里睡着的人吗?
那人上前轻轻取下画轴,卷起来藏在袖中,趁着四下没人,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再回头望一眼,揭开身边绣架上的白绢,原来是一幅芍药图,已绣好朱茎绿叶,图中花叶离披,弱不禁风,精细非常。心中赞叹不已,暗自点头,仍旧用白绢覆了,出了房掩了门,潜步藏身躲进院中木香架下,踩着墙角的石笋,三下两下翻出高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这正是院中最清静的时分,婆子丫头都去吃午饭了,大白天的也没人巡夜,这才让人钻了个空子,轻轻巧巧被窃了东西。而若非是胆大妄为之极、具势在必得之心,又在负气暴怒之下,还有三分轻薄无赖之人,寻常盗贼,哪敢在青天白日之下翻墙越户?
稍时片刻,鹦哥和唤茶吃了饭回房,看看琬小姐兀自好睡,也不惊动她,自做自的活计,一点没发现屋里已遭了窃。琬小姐这一睡直睡到日头偏西,梦里唤一声“嗳哟”,才醒了。鹦哥唤茶上来侍候,倒了热茶嗽了口,端上一碗赤豆莲芯粥,拌上细绵洋糖腌制的糖桂花,极是香甜。琬小姐吃了,忽道:“我想起来了,刚才做梦,梦见有人进来,摘了我的画,就扬长走了。好生奇怪。”
唤茶道:“可真是奇怪,那画不是好好的在墙上挂着吗?”伸手一指,愣着说不出话了。
琬小姐见她神情有异,忙抬头去看,那佛手上方的墙壁上只有一块画印子,比四周的墙壁要白上一些,上面空有一枚钉子,钉在那里像是在告诉盯着它看的人,这里原是有一幅画的。
两人惊得呆了,鹦哥听见,过来一看,也目瞪口呆,猛地醒过来,问唤茶道:“昨天我们没在家,你不是你收起来了?”
唤茶带着哭腔道:“我收它做什么?”
鹦哥又道:“该不是上午郎中先生来,怕让他看见,谁收了不曾?”
唤茶急得额角冒汗,道:“屋里管这些的只有你我两个,妈妈们即使进来也不会理这些,我没收,你也没收,难道真的是有贼骨头进来过?”
两人一起转向琬小姐,琬小姐迟疑地道:“我梦里的事,也做得准的?”忽然把脸一红,道:“你们再细看看,丢了别的没有,要是光丢了这画,这贼可就不是一般的贼了。”
鹦哥一边查看屋子里头的东西,一边道:“丢了别的还好,小姐的画像被人窃了去,可不得了。这要是落在什么人手里头,可要出大事了。”
唤茶去把梳妆匣打开,检视一遍,道:“都在呢,一样不少。”
鹦哥忽道:“这绣架也被动过了,我记得我出去时特地取下绢子掸了一下,又盖回去,盖得周周正正的,你看,这会子被扯歪了。”
两人对望一眼,道:“今天被老爷云姨娘打得脱皮算起轻的,打死都有份。”说着脸都吓白了。
琬小姐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画像会落在什么人的手里,惶恐之极,但仍不忘安慰两个丫头,道:“我就说是我硬逼着你们去吃饭的,与你们不相干。”
唤茶急得哭道:“云姨娘会说做什么吃个饭要两个人一起去?为什么不留下一个守在屋子里,万一小姐使唤,叫不着人怎么办?这只是丢了东西,要是小姐在屋子里遇上什么事呢?要是歹人对小姐有什么坏心呢?我们两个就是被打死了都没关系,小姐,你的名节才是顶要紧的。”
琬小姐听她这么一说,脸都吓白了。先前她还只想到梦中有人取走她画,这不是《牡丹亭》里的情形吗?是前世的姻缘降临了也说不定,是以先头还有些害羞,待听唤茶这么一说,才真正悟到此事的可怕。
鹦哥涨红了脸道:“死也顾不得了,这事得马上去禀明云姨娘和老爷。”
第六章 提亲
第六章 提亲
第二天快至午时,门上来报,说吴家三少爷求见。乔伯崦还有为昨天失窃之事震怒,听吴老三来,哪有心情见他,便道不见。传话的小厮阿槐道:“吴三少爷说,他手上有一卷画,要面交老爷。”
乔伯崦听了一怔,道:“他既是献画,让他把画留下便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不想见他。”
阿槐低眉垂眼道:“吴三少爷还说,他这画只有见了老爷才能面交,老爷如果想看一看画上到底是画的是什么,还是见一见他本人为好。”
乔伯崦心知有异,只得忍气吞声地道:“让他进来。”
阿槐出去,不多时领了吴三少爷吴菊人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只长而扁的木盒。吴菊人手里拿着一支长形物件,外面套着藏青绫子的画轴袋儿,见了乔伯崦深深一揖,笑容满面地道:“乔世伯有礼。听说前天你们去了乡下扫墓,路上可好走?”
乔伯崦淡淡地道:“吴三少请坐,这位先生也请坐。我们回乡都是乘船,不用走路。你说有画要交给我,可就是这一幅?”说道伸手去接。
吴菊人却不递上,只道:“世伯可听说过苏州有个著名的琴师,人称琴十九的?”
乔伯崦道:“自然是听说过的。琴湘田琴老板的本家堂伯,听湘田说他小时候学戏,便是由这位堂伯操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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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菊人道:“不知世伯见过这位琴十九无?”
乔伯崦道:“我向在本镇,少沾红尘,那位琴十九又只在苏州上海搭班,他成名这许多年,我竟没有见过一回,听过一曲。”
吴菊人拍手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位就是琴十九先生。”转向那中年男人道:“这位就是我说起在家研磨了一辈子《牡丹亭》的乔伯崦乔老爷。上个月令侄琴老板在这里唱了半个月的戏,那真是群贤毕至,老少咸集,风雅无限。小可蒙世伯垂青,见赐请柬,叨陪末座,总算见识了一下。”
乔伯崦一听起琴十九,悚然动容,起身离座,向琴十九抱拳道:“刚才不知是先生来到,怠慢了。阿槐,快上今年刚上的新茶。琴先生,请上座。”
那琴十九也离座回礼道:“听湘田说起过乔老爷是天下一等一的懂戏的人,早想来拜见,只是一直没机会,这次是借吴三少的东风。我也早想一会沈九娘了,听湘田说九娘的杜丽娘高出他许多,他能给九娘配春香,让他得益非浅,回去关上门细细琢磨了几天,再唱给我听,果然比以前进益了不少。”
乔伯崦喜道:“果真?那是琴老板自己有心又有悟性,以他这个年纪,唱到这样很不错了。这样,我们去后头找九娘拍两出如何?我家的琴师和小生都回乡扫墓拜亲去了,只有九娘在,这几天正无聊呢。”说着拉了琴十九就要走。
琴十九笑道:“吴三少还有事请教乔老爷。”
乔伯崦这才记起旁边还坐着一个吴菊人,忙道:“贤侄少坐,我们去去就来,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他一心想着去找九娘,吴菊人来有什么事他早忘了,看在他引见琴十九的份上,态度亲热了不少。
吴菊人摇头道:“我对戏不是很熟,去了也是枯坐,就不去添乱了。世伯,这画还请你过目。”这时才把手里的画轴套子去掉,双手捧着奉上。
乔伯崦欢喜地道:“好,好。是什么画?吴少爷要找我鉴定字画,可太看得起我了。”接过来展开半尺一看,勃然变色,铁青了脸道:“吴少爷此举,是何用意?”
吴菊人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优哉游哉地道:“还是上次那件事。”
乔伯崦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那件事是什么事,忍了一口气,道:“你想怎样?”
他对吴菊人的态度一时三变,倒让琴十九坐立不安,吴菊人看得明白,便道:“这话三言两语的说不好,不如请琴先生先去见沈九娘,我们两人在这里细说?”
乔伯崦看看他又看看琴十九,明白他是在用琴十九为饵,照理该马上端茶送客,但心里实在舍不得,咬牙道:“就依你。阿槐,你把琴先生引去见九娘,我过一会就去。”又对琴十九道:“琴先生,你先请,我和吴少爷说两句话就来。”
琴十九起身告退,阿槐捧了他那碗茶引他向别院而去。
乔伯崦等他们走远,才发作道:“你这个强盗贼坯子,居然敢拿着贼赃来见失主,好大的胆子!哼哼,要不是念在小女的脸上,我马上扭你去见官。快说,你想干什么?”
吴菊人也冷笑道:“你乔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别人都是下三滥下九流,我吴家哪里入得了你的青眼?既然如此,我就无赖一下好了。你乔家昨天就失了画,却不见你报官,可见你是顾着你家小姐的名声。你家小姐花容月貌、玉洁冰清,哪容得别人乱嚼?传扬出去,可对她没一点好处。实话说,我是翻了墙,进了房,见了真容,摘了画。本来想偷偷见一面,看是什么玉天仙要这么宝贝似的藏着不许人,也没想怎么着,只要出一出那天你给我受的恶气,我也就心平了。谁知一见真容……咳,我是真心爱慕,想娶她为妻,岳父请上座,小婿给你磕头,一来陪罪,二来求婚。”
乔伯崦听了他这一番话,气得抓起桌上的茶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却说不出话来。
吴菊人不躲不闪,任茶水溅了一身,咚咚咚磕完九个头,长跪谢道:“岳父既已赐茶,那就是同意了。回头我就请韦世伯来下定。婚期订在两个月后可好?再等下去天就热了。”
乔伯崦怒道:“我可没同意。”
吴菊人不理他,接着说道:“琴十九是我请来孝敬你老人家的,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他侍候,要是不喜欢,我再另外找。上次你和韦世伯说府上的琴师老了,要另觅高手,我就代劳了。琴十九技艺人品都是出挑的,他原来的班子原是不肯放人,我资助他们上京庆寿的费用,又替他们另找了琴师,你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
乔伯崦听了这话,不作声了。吴菊人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里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钱财。一个戏班子的琴师岂是轻易挖得走的?何况又是这样的名师。何况这个戏班还要进京庆寿,正是用得着人的时候。这份礼送得,就太厚了。若是不领,退回去,那琴十九原来的戏班已北上,一时间让他去哪里傍班?一个班子一个琴师,哪个班子敢多请一个名琴来供着不用?这真是留又不是,退又不是。
定眼把吴菊人看一看,冷冷地道:“像你这样的人,手段这样的狠辣,小女弱质纤纤,进了你的门,哪里经得住你的心机,还不得把她给毁了?我为着小女着想,也不会把她嫁给你。你用了多少钱,我照补上就是。你看上哪一座山头、哪一处田产,开口就是了。要镇上的房子,划几条街给你。就算你看中我这处院子,只需给我三天时间,我倒腾出来给你就是。”
吴菊人没想到这乔伯崦竟是这样的硬脾气,不免一呆。再想想也不奇怪,他一生都在家里研究戏文曲子,从不和官场商场上的人来往,因此折衷、退让、计算、反套等等从不涉及,直来直往,宁折不弯。这样的人虽然难打交道,却是让人尊敬的。当下再拜道:“岳父教训得对,是小婿错了。小婿不懂你老人家的清风高节,惭愧之极。但愿今后能常侍膝下,亲聆教诲,懂得做人的一二道理。你家小姐雅洁高致,小婿敬爱不及,哪里会对她有什么不恭?小婿今日起下誓言,若得小姐为妻,一生不置妾侍,不纳内宠,若违此言,教我粉身碎骨,不得全尸。”
乔伯崦凝视他半晌,道:“要是没有子息呢?”
吴菊人大喜,道:“大清国都四十年没有龙子龙孙,我又算什么?再说我两位兄长已有儿女数名,吴家早有后人,小婿不会以此为藉口破誓。”他说大清国四十年没有子孙云云,那是听人传过乔伯崦说过的笑谈,便借来一用。
果然乔伯崦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起来吧。”
吴菊人依言起身,又行了一揖,垂手侍立。
乔伯崦道:“这画既然你已摘下,就归你吧,算我乔家的定仪。”
吴菊人喜出望外,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来双手捧上,道:“这枚羊脂白玉如意子冈牌是小婿的文定之物,请岳父笑纳。这件玉牌虽然难得,但岳父家里什么没有,哪里敢在你老人家面前献宝。但一来是家传的,二来口采好,三来君子以玉比德,正好堪配小姐。我听说乔公子名之珩,猜想小姐也是玉字排行,斗胆一猜,请岳父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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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伯崦拿过来看了看,道:“确实是明陆子冈的手笔,是件宝贝。好,我收下了。要说斗胆,你斗的什么胆?你还用得着斗胆吗?小女闺名之琬,字宛玉,正是宛如珠玉,你猜得不错。”旧时订婚要行问名之礼,乔伯崦这是在告诉吴菊人乔小姐的闺名和别字,又说了生辰八字,吴菊人磕头拜谢。乔伯崦最后说道:“行了,我要去后面听琴十九的琴,你也一起去?”
吴菊人道:“小婿在这个上面是门外汉,正要岳父指点。”
乔伯崦冷笑道:“怎么,还有你不会的?”这个女婿来得冒冒失失,他接受得不情不愿,因此言语上对他就一点没有欣喜之情,鼻子里出气,眼皮子底下看人,又是鄙夷又是忿闷,又是无可奈何,被人挟持威吓,这于他平生还是头一遭。嫁女儿嫁得这么不舒心,想想是气,鼻子里哼一声,起身便走。
吴菊人苦笑道:“是,是,惭愧,惭愧。”跟在后来亦步亦趋,心里暗自得意。
一路上分花拂柳,穿堂过户,到了别院,跨过月洞门,迎面一个小小池塘,塘里有睡莲新叶初张,池水上飘着点点榆钱,池边上种着榆、柳、梅、桕等树,枝条覆瓦,清幽映绿。南墙下种着几十盆牡丹,正是开花时节,姚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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