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剩下什么,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
沉静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咆哮声打断,我一个激灵,猛然站起,收起刚才的笑容,眼睛盯着帐篷的门帘。
“寒凌,你怎么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帐外大声吼着,“那个人杀了你的父亲!你还把他当座上宾,你——”
“王叔,我记得,好像我才是可汗吧?”赫连寒凌的声音淡淡的。
外边一时安静了下来,我刚向前一步,门帐就被陡然的掀起,它勉强的承住了怒火,但还是摇摇欲坠。
门外的老者有着一双如金雕般锐利的眼睛,须发皆是花白,身子瘦小,却绷得紧紧地,那双眼睛里的怒火,盖过了他身后的狂风暴雪。
瀚海王。
赫连寒凌站在他的身侧,看了看我,面无表情,他身后的那些戎装的将领,一脸的杀气腾腾,有几个手里,已经隐约的闪着寒光。
瀚海王三个儿子中的两个,都死在了我的刀下,毫无疑问,是寻仇来了。
我面色如常,站直了身体,瀚海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站在我几步之遥的对面,他身后的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整个帐篷。
我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那些武人有些认识,有些面生,心里顿时冷笑一声,寻仇?你以为我这样就会害怕?太小看我了!
瀚海王突然大笑道:“往日战场上威风凛凛的何大将军,今日竟做了我家可汗手下的俘虏,真是大快人心!”
帐篷里的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几个还边笑边斜眼看我。
忍下心里的怒火,我淡然一笑:“瀚海王过奖了,古语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鲜狄人赫赫有名的苍狼,不也已经死在我副将的刀下?”
片刻僵持沉寂,他眉头皱起,厉声喝道:“你已经是俘虏,为何还如此桀骜不驯?还不向本王行礼?!”
我朗声回答:“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如你所言,我已是一介匹夫,就算再低贱之人,志向也容不得别人染指。在下还在中原的时候,就素闻瀚海王仰慕中原文化,你既然要我行礼,就要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
瀚海王一时语塞,眼眸里却更加充血,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赫连寒凌的眸子愈发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身旁一人却向瀚海王叫道:“王爷,和他费什么话,就算他是什么战神什么将军,一刀下去,也不就是个尸体罢了!”
“这话说得不错,”瀚海王咬牙切齿,“何以轩,今天我是断然不会放过你,我的两个儿子,都是死在你的手里,这点你再花言巧语,也没办法否认!”
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么,我冷冷一笑,道:“在场的大家,都是从战场上,血水里滚过来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战争的铁则——你死我活。他被我杀死,那是因为谁都想在战场上活下来,只不过我比他更好命!”
瀚海王回头怒道:“寒凌!你怎么连话也不说?算起来,眼前的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怯?”
身边的人一致看向赫连寒凌,他反倒泛上笑意,道:“王叔,这里属您的辈分大,还是您先说。”
他的眸子里虽有笑意,但隐藏在其下的,却是一股汹涌暗流——他要看我今天这么才能度过这个危机。
思及此,我不等瀚海王说话,大声说:“你们鲜狄敬仰强者,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你儿子的面前,就是强者,就算他死在我的刀下,想必他也没有怨言!”说着我顿了顿,微仰头看他,“如果您要说这杀父之仇,那我今天也还得向你讨回来!”
他摸摸下巴,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你是何震初的儿子?”
“正是家父!”
他眼神越发凌厉,道:“不错,你父亲是个英雄,你也是个英雄,只可惜,我年老了,这老年丧子的楚痛,你没办法感受得到!”
我笑得轻蔑,“老年丧子的楚痛?瀚海王,你夸大其词了吧?鲜狄每年都要南下抢掠好几次,所到之处哀鸿遍野,赤红千里,我大澜百姓哪一家不是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不要单单将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我看到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慢慢往腰间摸去,当下提高警惕——如今这身子,多的人可应付不来。
感到整间帐篷杀气四溢,我反倒镇定。如果现在死在这里,定会有斥候将我毙命的消息传回大澜,到时候投降的谣言不攻自破,我也不至于因毒而死,反而还能可激起澜军同仇敌忾,为我报仇。
没有负担,又何惧之有?
我微微的笑,看向众人,对上愤怒的目光,也一扫而过。
赫连寒凌突然开口,“本可汗一直听闻何将军乃宅心仁厚的人,奔袭脂魅山也没有将人赶尽杀绝,不过你也要体谅老人的丧子之痛啊。”
我瞬间明白他的话——脂魅山在瀚海王的辖地之内,这么说,是提醒瀚海王我对他已是仁至义尽,至于另一层,那则是针对我。
“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我何以轩也是血肉之躯,幼年丧父的楚痛一样刻骨铭心。不过,鲜狄与大澜的疆线乃是百年之前,高祖与你们峻单可汗所定,为的就是让两者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而今天,”我顿了顿,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是你们先背信弃义,南下抢掠,那么,我们大澜起兵反击,乃是天理!!”
赫连寒凌依旧面无表情,眼底缓缓流动着种种情感,仿如深雪渐融,春光初现。
“你们中原人,果然都会狡辩。自古强者为王,什么天理,什么疆线,全是狗屁!”身旁一个彪形大汉怒骂道,“分明是为自己手上的鲜血辩护!”
我转过身,看着他毫无惧色,道:“这位兄弟说话可有失偏颇,你说我手上沾满了你们鲜狄人的鲜血,那你自己呢?我可还记得,十三年前岐水一战,澜军三千青年子弟悉数战死,你亦是鲜狄左先锋,你敢说自己手上没有澜军的鲜血?”
他张口结舌,我不再理会他,回头环顾,众人表情倒是各异,恼羞成怒,心服口服,青筋暴跳,什么样的都有。
面前的瀚海王的怒气顿时爆发,挥手一甩,一道白光直冲我的脖颈而来。早有警惕,我顺势后仰,不早不晚,刀刃紧贴着鼻尖划过。白光消失,直身的瞬间,我右腿上前一步,一拳挥中他的腹部,他吃痛弯腰,右手随后而上,一把卡住他的咽喉,左手海底捞月,紧扣住他执刀的手腕,随即再轻轻一扭,弯刀瞬时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大惊,一齐拔刀出鞘,刀锋森然指向我,气氛一时僵定。
“你想干什么?”瀚海王脸色铁青地咬牙道。
“你看不出来吗?”
“你真的敢杀我?”他的态度还算强硬,底气却有点略显不足。
“你说呢?要不要试试看?”我笑容可掬。
静默无声,我感到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心里暗骂,赫连寒凌,你也该出场了!
“不过是说说话么,哪里用得着这么剑拔弩张的。”他气定神闲得站出来,走到我们之间,拉开我的手,在我身前站前,看向众人说:“大家可都看到了,何将军的确是强者,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对待强者,再说,”他回头看了看我,“他也是本可汗的贵客,以后不许这么无礼。”
我冷笑,赫连寒凌,什么贵客,鬼才稀罕。
弯刀纷纷回鞘,瀚海王从地下捡起刀,怒视着我和赫连寒凌,转身愤怒的哼了一声,抬脚欲走出帐篷,众人局促了几番,方才转身。
“王叔,”赫连寒凌突然叫道,“你说的那件事,我应允了,你去做吧,不过,不可太过火。”
瀚海王的背影停了停,疾步走了出去,其他人纷纷追赶而出,顿时帐篷里只剩两人。
我一阵头昏,身子不由得向前倾,顿时靠在了他的背上,他一怔,身体立时僵住。
混账,也不知道扶一下我……这么想着,眼看就要从他背上滑了下去,他一个回身将我揽在怀里。
脚下浮软,站也站不稳,身体沉的就往下坠,他倒是识相,顺势抱着我坐在了软毯上,我连话也说不出,一个劲急促的喘,由着他耐心的给我抚背顺气。
“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这时候倒是满是关切。我不屑的收回目光,挪挪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身体还是不行吗?”
我摇摇头,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生活起居还可以,若是真要像刚才一样出手制敌,过上几招就不行了。”
他闻言叹气,低头看我,“解药不能再拖了。”
我心下一阵寥落,只得把话题岔开,“刚才你说你应允瀚海王了,是什么事情。”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头低了几分,道:“你确定要知道?”
我点头,使劲的盯着他看,他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但还是告诉我:“瀚海王那里雪封了草原,人困马乏,顶不了几天了,马上就要饿死人,他来求我应允他去抢大澜边境的粮草。”
和我所想得一样,幸亏早有准备!
挣扎就要起来,却被他陡然搂得更紧,“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这两万多鲜狄百姓的性命……以轩,你真能坐看他们饿死?”
一阵无力感流窜进身体各处……在这世间,像我一般的人尚且辗转生存,何况那些手无寸铁,只求温饱的百姓呢?鲜狄的百姓,大澜的百姓,都是人命呵……
他给我应允了绝对不会让瀚海王伤害郡中百姓,之后的日子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件事情,只感觉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斥候的回报至少让我放心了不少,没有传出胤琅要治何家罪的消息,大概是平日里低调谦和的态度,不少人都为何家说好话。他还说,其实不治罪的原因,是帝都里还没有确定下来我到底有没有死。
自嘲一笑,赫连寒凌对我还真是上心,消息竟然封锁到了如此严密的程度,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怎样,也不知道,还要多少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将军,您的病,现在看着还好,切不可再拖了。”医生看着我喝完了汤药,眉头紧锁。
我擦去嘴边的药渍,朝他笑,却没话可说。
身子是自己的,我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想到这里,嘴里淡淡的药味猛然间翻了上来,徘徊不去。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幼年之时,先帝给我讲故事,曾经说,天空上翱翔的鹰,从未有人见过它们垂死之时孱弱的模样。因为鹰在临终前必能有所感觉,拼尽了剩余性命也要一飞冲天而去,最终就化在蓝天上。
如今蒙赫连寒凌袒护,我正能借此隐于草原,远远离了帝都的尘嚣——我是英姿飒爽的大澜战神,不能允许自己沦落到在众人观望下气息奄奄,死相狼狈的地步,不能待死了还被帝都朝中的闲人们怜悯,议论。
死在草原,随了他们鲜狄人的习俗,将灵魂放逐在广袤无垠的天地草漠之间,从此不再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直到天地的尽头。
到时候,情,也就能放下了吧……
只可惜,我不能见一见我的孩子了……算算日子,孩子也该快出生了……
我和墨岚的孩子,会像她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我死了,能让孩子依旧在何氏荣耀的庇护下成长,那也行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只能为他做这么多……
孩子……我茫然的想,我好想抱抱他,看着他,教他读书,教他习武,为他行冠礼,看着他跨上战马,英姿飒爽的纵横驰骋……
墨岚……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
但愿下辈子,我能做一个对你好的丈夫,能做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一阵心酸汹涌而上,我俯下身,装作咳嗽,悄悄抚去眼角的泪水。
“将军——”
跑步声自帐外传来,我直起身子,走到门边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没料到一个侍女连门帘都没来得及揭开,就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我微微推起她,皱眉问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仰起脸看我道:“前段日子瀚海王又去了边境,不仅带回来不少的粮食牲畜,还俘虏了一个将军。”
我心里一震。
“那个将军现在在哪里?”说着手上陡然加重了几分力道。
她皱起眉头,“将军,您弄疼我了……”
我一下子放开手,后退几步,她揉了揉肩膀,道:“比您年轻些,中午的时候,瀚海王已经他送到了王庭,我刚过去看见,就跑回来告诉您了。”
不等她说完,我已经抬脚跨出了门。
第三十六章
身边的牧民对我报以微笑,我也笑着,眼光却落在了远处的那几个人影上。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大澜朝的青年将军,他坐在马场的栅栏下,将身子蜷成一团,身上是黑的铠甲红的战袍,银光里夹杂着红色的血沫,眉目隐在头盔的阴影里,他的手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面孔。
我并不知道瀚海王袭击了哪处的郡县,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是谁被俘?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立即有守卫上前将我拦住,礼貌且客气,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何将军,可汗下令,不准您接近这里。”
我皱眉,道:“我也是大澜人,见到家乡的人,想说说话,这有什么不行的。”
一个守卫咧开嘴笑,说:“何将军,我们知道您肯定想看看他,但您也不要为难我们,我们可汗赏罚分明,谁也不敢不遵守。”
赫连寒凌的严酷治下,已经亲眼见过,我只得一步步后退,不断的朝他观望,那个将军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任凭风带起雪沫打在他的身上。
我无奈,向守卫说:“那……你们多照顾他一点。”
守卫点头道:“那是自然,可汗已经下令要我们好生照顾,何将军,您就放心好了。”
“你们只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另一个守卫摸摸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送他来的人,就说他是什么将门之后……说他老爹也是个将军……看那身铠甲军衔不低呢,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对,对,他可真是凶悍,到最后就剩了他一个人,身上挂了彩,还劈死六个我们的士兵。”
全军覆没?心里猛地划过一阵剧痛,怎么会这样?
看着他们,我按下心里的点头,道:“是吗……那我就不为难你们了,总之,多少照顾一点。”
随后转身走开。
脚下的积雪仍然很深,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可是没有风,也没在下雪。
走回了帐篷,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赫连寒凌的声音也随之飘来,“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呆在帐篷里,乱跑做什么。”
我脱下外袍,坐下道:“出去走走,散心而已。”
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包在纸里的的各色药材,拨了拨,尽看到些鹿茸,人参,朱蛤,灵芝,雪莲和其他认也认不得的东西。我疑惑的转头,问他道:“怎么?你生病了么?”
他瞪了我一眼,“还不是给你弄的,我手下的探子在大澜帝都滞留了将近一个月,把那里的药铺,名医都翻了个遍,才弄回来了这么些东西。”
我有些吃惊,说:“你的探子?你什么时候在帝都里也布了探子?”
他恍若未闻,放下手里的杯子,拈起一根人参凑到鼻前闻了闻,脸上出现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