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惨叫了一声,拨马就走。
尽量忽略左臂刺骨的疼痛,我拔出战刀,吼:“将士们!带箭的既是赤楝王,给我追!追——”
身后的军士潮水一般涌过,打着唿哨,挥着马刀,蜂拥扑向鲜狄骑兵,双方有混战在一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突然一阵眩晕,差些摔了下去。
贴身亲兵连忙将我扶住,我吐了口气,道:“没事,你不用管我!”
抬眼远望,估计这时候收口收得差不多了,单永,叶楚寒应该已经和赤楝部的其他骑兵绞杀在了一起,一战定胜负!
“将士们,日落之前结束战斗!!”
我再催马时,左臂已经使不上力气,只勉强的拽住丝缰,腾出右手来,挥剑斩杀落走的鲜狄骑兵。
鲜血不停的在我面前喷涌,一年未见兵戈,我的杀意已经被完全的撩起,此刻,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尽数爆发了出来。
日色偏西,远处夕阳余晖中,赤色旗海和如怒潮一样的黑红骑兵排山倒海的从左侧扑上来!
“杀!将士们!我们的合围包抄时机已到,杀!在日落前结束战斗——”
一侧的臂膀已经疼得麻木,带着我左侧的身体也都有些僵硬。但这牵制不住我右手挥刀的速度,鲜血如蝴蝶一般在眼前飞舞,凄美艳丽。
夜幕降临,喊杀声渐渐弱了,战场上一片狼藉。
我和诸将小心翼翼的在尸体中行走,眼前尽是扭曲的尸身,遍地的残刀断剑,脚下的黄沙已经被鲜血浸透,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
头顶上的天空是红的,脚下的大地是红的,身上的铠甲是红的,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红光当中,仿佛在血缸里泡过的一般,红得那么耀眼。
我咳嗽一声,道:“传令下去,鲜狄人的尸体,用黄沙覆住。尔后清点人马,处理善后,待到妥善,马上撤退!”
“喏!”
继续慢慢的走,披风被吹得飒飒作响,合着树叶的沙沙声,竟是苍凉至极。抬头仰望残月,心里一时泛起千般滋味。
杀伐征战,手起刀落,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的赫赫功业,岂不都是建立在刀下的冤魂和如山的白骨之上?何氏的万千荣光,暗里却是老弱妇孺的泣血哭泣和众多士兵的流血牺牲。这功业,太沉重了……
远处扬起一阵沙尘,我凝神细看,待到近前,单永翻身下马,拱手道:“将军,合围成功,我部已经剿灭大半敌人,余下的正在扫清残余!”
我笑道:“好!”
单永起身,冲后边一挥手,即有一人被推了上来,我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赤楝王。他已经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多处伤口,甚至手中也没有了兵器。
我微微一笑,道:“赤楝王。”
他哼了一声,道:“今日算我倒霉,落在你的手里。不过你也不要妄想拿我去给你们的皇帝请功!本王就是死,也要死在这草原上!!”
话音未落,他顺势从身旁一人腰上抽出战刀,我眼前寒光一闪,已然热血飞溅,他干净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脖子,用力之大,几乎将脖子与肩膀完全割断。身子晃了几下,他就轰然倒地,怒目而视,嘴角还残留着笑意,却丝丝冰冷。
心下突然涌上一股疲倦,我侧身对单永道:“将他的首级割下,装进函匣,带回沧海。尔后将他的尸身就地掩埋,礼数周全。”顿了顿后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他曾经也是英雄,他是草原上的苍狼啊……”
单永点头,走到赤楝王的尸首前,把他的尸首踢正,从靴筒里摸出锋利的匕首,一手攥住他的头发,一手迅速操刀将其首级割下,鲜血随之喷涌而出,然后送给我过目。
我看了一眼,点点头,随即头颅就被装进了函匣,交由贴身亲兵保管。
抬脚向远处的火光走去,一脚深一脚浅,刚才一直压抑着的疼痛突然发作,我用手紧紧的捂住伤口,感到里边血液在突突的跳动,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漠夜空上的星辰似乎被冻住了,僵在了那里,满目的秋风萧瑟,胡杨的叶子随风打起了卷儿,忽上忽下,眼前的火光散发出的热气,却让人感到更加寒冷。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得胜的将士们纷纷点起火把,胡杨林里,沙丘之上,满目都是火点,随着大军兴奋的高声欢呼跳动着。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连片的火点映亮了草原的夜空,可我的笑容却如此艰难,此时我觉得左肩和臂膀就像没有了一样,空空的,不知是痛是麻。我的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那上万火点时而晕眩的晃成一条条火舌,我不知是自己在晃,还是将士们在晃。
大漠的风,真冷啊……
身上大汗淋漓,被冷风一吹,寒气入骨,支撑着回到了沧海,感觉自己都已经没有了左肩和臂膀,趁着大队的军士们不注意,我叫过苏清,压低声音道:“去叫一个军医。”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由得吃了一惊,说:“将军?您受伤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是箭伤,不过没人知道,我也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伤,就动摇了军心。孰小孰大,轻重缓急,你心里要清楚!”
苏清闭了嘴,定定得看着我,我瞪他一眼,道:“还不快去?”他只好点了点头,就向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重重的吐了一口气,跌回椅子里。
混账,还真痛。
军医很快就来了,放下药箱,察看了伤口,帮助我卸下甲胄,脱去战袍。左边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凝固的血液将衣袍死死的粘在我的肩膀上。他忙用水化开凝固的血液,把我的战袍脱了下来。
皮肉撕扯的感觉很不好,我紧紧地咬住牙,看到伤处已经是血肉模糊,一颗箭头嵌在肉中,闪着乌光。
军医拿出利刃,对我道:“将军,您要不要麻药?”
“不要,尽管来。”
他拿着利刃,一刀扎了进去,鲜血一下涌出来,他的额头上冒着冷汗,我亦然,豆大的汗珠不时的跌落,忍住一阵一阵钻心剜骨的疼痛。箭头不多时就被撬了出来,“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军医立时把止血药敷在伤口上,紧紧的包扎好。
我舒了口气,军医拿着白布抹去血水,对我道:“将军,不算太深,只是皮肉之伤,没有大碍的。”
我点头,接过苏清递上来的袍子,披在身上,只听他又道:“末将叮嘱一句,伤口好之前,不要饮酒。酒乃舒经活血之物,喝了伤口反倒不易快好。”
忍下疼痛,我对他说:“我记下了。”
军医收拾好药箱,说:“将军,我给您开张止血汤药的方子,每日服两次,再加上外敷的,不出半月就可以好。”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那种深色的粘粘的的药水,喉咙里一阵恶心泛上,说:“那就不用了,生火煎药的话,受伤的事情马上就会传出去,到时候军心不稳就不好。你也记着,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一个字,否则我拿你是问!”
军医愣了一下,但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向我拱手道:“末将明白,末将决计不会泄漏半个字!”
我挥手:“去吧。”
军医走了出去,房间里又剩下了我和苏清两人,苏清走上前来,到了杯茶水,问我道:“将军,您是怎么受伤的?”
我打开一张空白的折子,提起笔,在砚台里沾了沾,一边写一边道:“在胡杨林里碰到了赤楝王,不小心被他射了一箭,当时还不觉得怎么痛,不过现在也还好些了。”
“那您还是休息一下,这禀报战况的折子,末将写就可以。”
我头也未抬,仍然挥笔,道:“没事,你跟着我多少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这点小伤算什么,你的沧海郡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就不要耗费时间了。”
过了一会儿,苏清干巴巴的声音才传进耳朵:“那好,末将这就告退。将军,您写完睡一会儿,末将吩咐人给您准备早饭。”
苏清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门就被人推开,单永走进来,单膝跪下,递过一份书信,道:“将军,刚从帝都的送到的书信。”
我抬头,拿着笔的手不自觉地一颤,顿时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了一道浓重的墨迹,却没有说话。苏清把书信接了过来,放在我的面前,就和单永退了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只有轻微的风声,还有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那封信躺在桌面上,我盯着它很久,最终还是推来了正在写的折子,慢慢的把信拿了过来。信上依旧以火蜡封口,没有落款,会是他的么?我犹豫了很久,突然一把撕开信封,展开,却是丛默涵。
以轩贤侄:
自你出征,塞北捷报频传,轰动帝都。
一连几日,皇上气色极好,整日精神抖擞,笑与我等言,待到你班师回京,定会有风光大礼相迎。
老夫也知,塞北奔袭,天寒地冻,你与诸位将士作战艰苦。呜呼,男儿本自重横行,维恨不能与贤侄并肩作战,只能在京翘首盼望,以期能够作战成功。
近日帝都颇为不稳,自皇上铲除世家大族以来,不少高官门阀皆已失势,只余慕氏。而今皇上怜悯,示意其如能谢罪退隐,方不追究死罪。可那慕氏却视而不见,又因皇后有孕,不能起兵戈之事,只得两方僵持。老夫愚见,慕氏极为可能要做最后一搏,但却一直沉默至今,不能不多加防备。
你在边境,定要小心。你乃全国军队统帅,老夫知道你小心自处所为何故,但你定要万事以皇上为念,忠心效命。此外,作战之余也要小心防备,慕氏忌惮你颇多,且你与其之前恶交,老夫暗自猜测,慕氏可能对你不利,望牢记。
我长叹一声,目光离开了信纸,随手将它揉成一团,即而丢进了脚下的火盆里。看着它瞬间被火苗吞噬,无言的笑笑,我又拿起刚写了一半的折子。
刚提起笔,就发现已经被墨迹染了,于是无奈的扔到一旁,又拿起另一份空白的,重新开始写。刚刚写下“皇上敬启”四个字,手就停住了。
我是在希望他的信么?
昏了头了,我嘲笑自己,明明要离开,为何这时却在盼望他的书信?我向来雷厉风行,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种犹豫的情绪?
罢了,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离开的那一日,也终究会来。
按下心里异样的情绪,我开始仔细的写起了禀报战况的折子,待到一根蜡烛即将燃尽,窗外隐隐透进了晨光,才写下最后几个字,“臣何以轩拜言”。放下笔,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走到门边,伸手推开门,万千绚烂晨曦顿时扑面而来。
战事仍然延续着,但基本上没有了大规模的战斗。
“如果到这个月底,鲜狄王庭不再有动作,那我想,我们也就不用继续打下去。”我面对几位将领道:“如今鲜狄,只剩下王庭,瀚海王和野襄王。兵力总计也刚刚十万人。况且我们已经人疲马乏,也许要好好的休整一番。”
叶楚寒点了点头,道:“将军,的确是应该休整了,我们的二十万大军,经过这几个月的连续征战,也损失了将近一半,而且一直没有补充。”
我略一沉吟,道:“再过几天,我会给皇上上折子,说明情况。如果皇上同意,就可以结束了。”
众将听闻,脸上纷纷出现一股欣喜之色,我笑着道:“出来几个月了,大家怕是都想家了吧。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帝都了。”
说罢,我向众人道:“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可以放松,鲜狄王庭的骑兵仍然有能力对我们发起进攻,大家切记。”
众人纷纷点头,我道:“那好,今天就到这里,有事再谈。”一阵声响之后,偌大的室内,就再无人。我和单永并肩走出,由着性子随意而走,在城郭上慢慢的走着,边走边聊。
心中默默地感叹:要赢一场仗很容易,难的是要取得整个战役的胜利,依照现在的情形,边境至少三十年不会再有战事,如果真能就此罢手,远走高飞,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将军?您在想什么哪?”单永突然疾走几步,走到我的面前。问道。
我浅浅的笑,难得轻松的说:“我在想,等到我不是大将军之后,田里要种些什么好呢?”
单永明显的一怔,半晌之后才回神道:“大将军,您现在才三十岁都不到啊,考虑那些事情,会不会太早了些?”
我不语,轻轻的笑了笑,笑容里包含着只有我才能懂得含义。
功成身退,从此不问世事,隐姓埋名,那才是真的生活。
单永突然狡黠的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大将军,您是不是想夫人了呢?”说罢还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出征那天我可是看清楚了呢,将军一点也舍不得离开夫人呢。”
我佯怒道:“臭小子,你敢这么说我?”
他一下子睁大眼睛,万分无辜的说:“您不是常教导我,要眼见为实吗?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呢!”罢了又抬眼看天,自言自语地说:“听您府上的邱伯说,夫人怀孕已经两个月了,将军,是不是等您回去,就会有个娃儿叫您叫爹?”
我顿时被噎住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牙尖嘴利,说话都不带停顿的。罢了无奈的笑,道:“单永,说起来,你也得娶一房妻子了吧?”
单永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红晕慢慢的爬上他的耳垂,头上也随之沁出一层细汗。我心下明了,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时候了,有了中意的姑娘就娶回家吧。”
单永乖乖的点了点头,道:“将军,说起娶亲的事情,等战事结束了,我想回一趟家乡,把我爹我娘都接过来。”
我点头,说:“为人之子,那是应该的。你如今也算出息了,就不能忘本。”
远处残阳如血,一缕清冽的气息从草原上乘风而来,带起的,却是一股血的腥气,缥缥缈缈,缭绕不去。
我抬起手,指向远方,对着他道:“单永,那里,还有那里,土地之下埋的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你一定记住这点!”
他的眸子里满是不解,我收起笑容,正声道:“这次的漠北奔袭,虽然战果不俗,但你也要知道,军人的辉煌战果,多数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军人的天职,不是杀伐,不是征战,而是要保全天下太平!”
我放下手,直视着单永,道:“这次的作战,你可以说是独自带兵。单永,你打得很好,但是我还要说,你的缺点,仍然没有改掉,急躁毛糙、不管不顾,这点很不好。为将与为帅是截然不同的。你一个人的仗打得好,却并不知怎样和同行的将军们共同商量,这点会害了你。明白吗?”
单永蹙了眉头,一时间没了话。
“你和苏清都是可造之材,这仗你们都打得很好,皇上会注意到你们,你们会有出息的。”
他使劲的点头,浅浅的笑,清朗的脸庞映在夕阳里,英姿勃发,如同回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时刻。
“将军!皇上的钦差大臣已经到了!还请您快过去!”有军士从台阶跑上,气喘吁吁的对我道。
我点头,对他道:“我知道了,你先去通报,我马上就过来。”
回头对单永笑笑,我道:“这赤楝王的首级刚刚送到帝都,就来人了,皇上的动作倒是快啊。”
“您指皇上要?”
“住嘴,我什么都没说。”
我甩了甩披风,走下高大的城郭。
大漠的天空远比帝都的低远。云层滚过去,压在天边一棵枯树上。风撩起我的披风,声音拂过树梢,隐隐几分凄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