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真行!”
柳总经理显然十分满意,用他肥厚的手拍着他的肩膀。
他很谦虚地笑笑,拼命掩饰着难耐的自得。
“以后咱们长期合作!”
柳总经理豪爽得让他感动。
“待会儿我请你们俩位老弟尝尝正宗的鲁菜。”
柳总经理对家乡菜显然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咱们上‘舜耕山庄’,那可是我们济南的最好的宾馆啦,合资的!……”
“别客气!”
“不行,你就客随主便吧!”
“柳总,”
声音中不觉竟然有了几分歉然。
“?”
柳总经理坦诚的脸上充满了激情。
“咱们是不是先把账结一下啊?”
要钱的人为什么总象孙子!
“当然!”
柳总经理依旧一脸的坦然。
“每套机器六千二,四十台一共是二十四万八,您已经付过一万订金,还差二十三万八千。……”
柳总经理眯了眼睛,显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账算完了,他定定地看着柳总经理,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柳总经理似乎还在仔细地验算着这并不复杂的帐目,久久地没有应答。
“柳总?”
“哦!”
柳总经理如梦方醒,脸上露出一片歉疚。
“兄弟,”
他看见对方的喉节运动得有些艰涩。
“咱们商量一下,”
他的头开始发胀,讨债的人最怕对方的“商量”。欠账还钱,原本是天经地意的事情,可一旦“商量”起来就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了,鬼知道会派生出多少枝节。
“?”
还要做出一脸的无知。
柳总经理很惭愧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哥哥我难哪!”
这话他听过太多,也说过太多了。
“这批机器是我们这儿一所大学订下的,货要的挺急,可这货款就不大跟劲儿了,到现在就只付给我了两万块钱订钱,说是来提货时付足一半,剩下的要等机器运行一个月,看看没什么毛病以后再结清。你也看得出来,咱这儿也是小本儿经营,资金也是捉襟见肘,所以哥哥我也只能和你老弟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哪!……”
人嘴两张皮。
国家三令五申要清除“三角债”。
黄勇在月底向他和袁天收管理费的时候似乎从来都没有和他们商量过,那是因为黄勇难。现在这位柳总经理也难,似乎他永远要在这些陷入困境的人们面前扮演扶危济困的角色。
真他妈难!
“这样儿你看行吗,”
柳总经理试探着提出他的方案。
“我这儿把帐上的款子和现金给你凑凑,大概能有个十三、四万,你先带回去,剩下的我下个月亲自给你送到北京去?”
北京人管这叫什么?
拿嘴操人!
他翻了一眼柳总经理,很佩服对方脸上那片永恒的真诚。
“十三、四万?”
他很和善地对柳总经理笑了。
“目前也只有这些了。”
柳总经理浑身透出让人不忍的歉疚。
“那我就在济南多等个一半天的,”
“?”
“等你的客户来拉机器时,不是还有一半儿的款子吗?”
柳总经理苦了脸,抖落着手。
“咳,兄弟,你没明白,我说的十三、四万已经打着人家付我的那一半儿的款子了!”
“哦?”
他忽然很灿烂地笑了。
在他的笑声中,柳总经理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寒意。
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上欠钱不还的事他听过、见过的太多了。欠钱的时候,没一个人不是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比杨白劳还苦,可一转眼就拿了你的钱花天酒地,搂了小妞们快活去了,弄得债主们倒真跟叫花子似的,一天到晚求爷爷告奶奶地期望着欠钱的大爷们恩赐一回。
现在是在济南,还不是中关村,这帐要是真让柳总经理欠下了,那可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讨还了,那样别说自己那辛辛苦苦才挣来的三万块钱,就是岳小宁的本钱也无法全部收回,他以后还怎么再面对给过他那么多帮助的岳小宁?以后还怎么在中关村混下去?
他铁了心,今天就是说下大天来,这货款他也得带回去。
“我不为难你老兄,”
他细细地喝了口茶,心里打定了注意,大度地摆摆手。
“机器我拉回去。”
柳总经理的脸上剩下的只是僵僵的惶然。
“别!”
每次掐住家中那只傲然的大公鸡脖子时他都有这样的快感。
“咱们再商量!”
“我可不想为难您!”
他知道柳总经理此刻一定在心底恨恨地凌辱他的祖先。
“兄弟,你这可真是为难老哥哥我了。”
柳总经理苦不堪言地样子。
“我已经和人家签了合同,这么一来,不等于砸我的招牌吗?”
他一脸无奈地笑了。
“你怕砸招牌,兄弟我也怕砸饭碗哪!”
柳总经理盯着他的脸,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
“回去不好交代?”
他点点头。
“买卖是老板的,我一个打工的,哪敢做这么大的主?”
他顺着柳总经理的意思,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他不想和对方闹翻,这毕竟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再说,他心里还是巴望着这单生意最终能做下来,也不枉自己这一番辛苦。
柳总经理的脸上忽然灿烂起来。
“兄弟要是怕这个,那倒好办了。”
“?”
他不解地望着柳总的脸。
柳总轻轻地咳了一声。
“老哥跟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又不是你自己的买卖,干吗那么认真?”
柳总看看面无表情的他,接着说。
“要是怕老板炒你鱿鱼,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儿,”
“你说。”
柳总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你先拿这些款子回去,我另外有一万块钱的好处给兄弟你。你们中关村的工资标准我清楚,象你老弟这样的,每月撑死了,也就六、七百块钱的工资。这一万块钱,怎么也顶了一年多的工钱了,就算老板因为这回的事情炒了你,一年的时间,你还怕找不到一份新的差事?”
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柳总就没安着好心,他的种种推辞,都是为了能尽可能多地赖掉货款。
他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思忖着对策。
“怎么样,值得一干吧?”
柳总脸上充满了诱惑。
这一瞬间,他拿定了主意。
“再加两万!”
他眼里放出贪婪的光来。
柳总的脸上倏然之间掠过一丝宽慰。
“一万!”
柳总经理的鳃边横起了肉棱子。
他摇摇头。
“再榨,就是骨头渣滓啦!”
“不至于吧!”
“真的!”
“那这生意恐怕要黄!”
“一万五千!”
柳总经理的表情让人担心他随时会呕出血来。
“拿来!”
他盯住对方痛苦的眼睛,一步也不肯放松。
“我这就去用户那儿给你拿钱。……”
16
柳总经理走后,他出门叫醒了正在车里昏睡的顺子,悄声嘱咐他看住机器,然后向柳总经理的手下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公共厕所的方位,慢慢地走出门去。
已经是傍晚了。
这条在济南算得上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人流滚滚。
他随着人流找到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场,在门口的服务台问清了五金柜台的位置,径直奔过去。
“买把菜刀?”
售货员是位三十多岁的大姐,大约受过极其严格的“社会治安”教育,立刻把所有的怀疑都凝视在他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买刀人身上。
“买刀?”
“嗯!”
“什么刀?”
“菜刀?”
“干么?”
他不耐烦地翻了她一眼。
“切肉!”
“切肉?”
售货员大姐更警惕了。
“切什么肉?”
“反正不切人肉!”
他没好气地对她吼起来。
“嚷嚷么呀!……”
售货员大姐低声嘟哝着,不情愿地把他手指着的一把厚背薄刃的剁肉刀从柜台里拿出来。
回到“科技开发中心”的时候,他的腋下夹着一个报纸裹着的包。
柳总经理满头大汗地赶回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那一片坦然的真诚。
“来,兄弟,这是十三万的汇票,你收好!”
他接过来,看了看,顺手揣进怀里。
柳总又让出纳拿来了三叠现金,“这是两万五千的现金!”
柳总把钱递到他手里。
“发票带来了吗?”
他从身上摸出发票给了柳总。
柳总接了,看看上面的金额,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这全额货款的发票,让柳总的心完全定了。如果到时候岳小宁来找柳总的后帐,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一口咬定,货款当时已经全部结清了,“不然你们怎么会给我开足额的发票呢?!”那时,柳总一定会这么说。
他会心地笑了。
“咱们那‘舜耕山庄’?”
他揣了汇票和现金,意由未尽地望着柳总。
“那还用兄弟你说,我早安排好了。”
柳总一身轻松地样子。
酒桌上柳总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地不断向他和顺子劝酒。
“我们哥俩真的不行,一是酒量有限,二是还得连夜赶回北京去,不能多喝。”
“哎!不至于……”
柳总不以为然地把手一挥,一副豪迈。
“大小伙子,几杯酒算什么?”
“柳总,我真不是客气!”
他把来时走了弯路的事情给柳总讲了一遍。
“如果不是实在太累了,我肯定和柳总喝个痛快!”
柳总听了这么曲折的故事,倒也不再强求。于是,三个人风卷残云地饕餮一顿,直吃到盘干碗净,这才离席而去。
回到“科技开发中心”时,已经快九点了。
“这么晚了,你们哥俩别走了,我给你们找个旅馆,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再上路。”
柳总很周到地替他们设计着。
“不啦,顺子出来的时候,和他爸说好的,今天晚上就到家,这一折腾,已经耽误了,再晚一天,还不把老头儿急出个好歹来?”
他的话理由充足。
“那,也好,我就不留二位了。”
柳总说着伸出了手,准备和他握手告别。
“等等!”
他转身对顺子示意。
“你把车上的水壶拿下来,咱们在柳总这儿加点儿开水,免得路上渴了没地方要水去。”
“对,对!”
柳总很体贴地点着头,转身打开了上着锁的“科技开发中心”的大铁门。
“科技开发中心”的员工们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原本不大的门面,此时显得有些空落。
柳总拿来暖壶,给他们加水。
他把背在身后的装着剁肉刀的背包往身前挪了挪,轻轻地拉开了拉链。
“柳总,咱还得把帐对对。”
他看看给他们倒完水的柳总,说。
“?”
柳总疑惑的看着他,脸上一时间警觉起来。
他对他笑笑,有些抱歉。
“这顿饭吃得让我有点儿迷糊,你别在意。”
柳总放下手中的暖壶,故作宽厚地神态却掩饰不住警觉的眼神。
“没事!累了吧?”
他没有接他的话茬。
“你给了我一张十三万的汇票,加上一万订金,一共是十四万。”
“对!”
柳总经理点头称是。
他走到柳总经理那张很气派的大班台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只计算器,按着键算起来。
“二十四万八减十四,等于十万八;十万八再减去你给我的两万五的现金,一共还差八万三。八万三除以六千二,是十三点儿多,……”
他从计算器上收回目光,转向柳总经理。
“这样儿吧,柳总,”
他很通情达理的样子。
“您难,我也不容易,咱们谁也别难为谁了,我拉回去十三套机器,剩下的两千四百块钱零头儿我牺牲一把,抹了,您看怎么样?”
柳总经理的脸僵硬得象个死人。这么一个看来出道没多久的毛头小子,竟然这么难缠。他刚才做出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原来是想从他手里多算计点货款,然后再来个后发制人。这小子是吃准了他柳总跟客户已经签定了合同,这四十套机器少一台也不成才给他来个釜底抽薪,逼他就范,乖乖地把剩余的货款拿出来。够狠,也够狡猾,看他刚才装得那个贪财样儿,自己还真以为能够花小钱,占上一回大便宜呢,简直是差点让这毛头小子给玩了。
柳总越想越搓火,不由得变颜变色。别得意的太早,强龙终究压不过地头蛇,这儿不是北京的中关村,到了嘴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
“兄弟你不够意思!”
柳总经理的声音依旧很温和,眼里却亮亮地放出光来。
“我说过了,您难,我也不易!”
他也无奈地苦笑着,把背包平平地摆在腿上。
“你不是成心要搅了我这单生意吧?”
“哪儿能!”
“那就容我几天,收了款子给你送去。”
“恐怕不成。”
柳总经理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你可没有什么凭据把这十三套机器拉走,别忘了,我这儿可有发票。”
柳总经理顿了顿,象是捉弄一只刚出壳的鸡雏。
“我可以说你不给钱就从我公司楞往外拉货,那就是抢啊,兄弟,到时候,北京,恐怕你就得缓几年再回去了。……”
他把所有的恐慌都堆在脸上,抖抖地站起身来。
“您别吓唬我!我天生胆儿小。”
柳总经理的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的宽容。
“只要你让哥哥我缓些日子结款,……”
当然他的话连同他的宽容都在那把飞快地抽出来,冷冷地压在脖子上的剁肉刀下戛然而止了。
背很厚,刃很薄,一把剁肉的刀。
17
吓傻了的顺子跌跌撞撞地爬上车,启动了车子。
他按按怀中柳总经理支付的十三万元的汇票和十万八千元的现金,掌心里还汪着冷冷的汗。
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他给了送出门来的柳总经理一个发自内心的歉疚的微笑。
“我也不容易!……”
柳总经理宽厚地摆摆手。
“兄弟你是个人物!”
“没辙!”
“以后哥哥我的生意全找你!”
“谢啦!”
远了的车后隐约传来柳总经理的“顺风!”。
出了济南,他仍不敢大意,嘱咐顺子快开。
一口气跑到禹城,看到没有人追来,他才送了口气。
心里正想着让顺子停车的时候,顺子已经把车速减慢了。
他侧过脸去看他时,顺子已经双眼朦胧地一颗大脑袋径直往方向盘上撞过去。
“嘿!”
他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在顺子还没有把车开到路边的树身上的时候,猛地把方向盘往旁边一带。
顺子也吓醒了。
车在路边停下来,俩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额上缓缓滚落的冷汗,都没做声。
躺在小旅馆充满汗臭的油腻腻的床上,听着一边顺子累得沙哑了的鼾声,他却睡不着,也不敢睡,怀里的汇票和现金让他紧张得不住地哆嗦。过度的疲劳之后,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酸痛得揪心,脑子却兴奋得不肯有片刻安静。
刚刚过去的这一天,是他二十多年生命历程中所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在故乡温情脉脉的无忧中,他体味母亲的爱怜;在北大书声朗朗的蓬勃里,他感受青春的激荡;终于在商海苦涩无尽的煎熬下,他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