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着个肚子?”
他依旧有些怀疑。
“孩子生下来可就成了正经八百的洋人啦!”
沈清眼睛蓝蓝的。
他想着那个甚至就是在北京这样布局规整的城市中,也永远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周卫红,为她担起忧来。
“‘黄世仁’又从哪儿晕出这么些钱来啊?”
沈清酸酸地翻着眼。
“贷的呗!”
“又是吴主任?”
他早就应该想到。
“除了她,哪儿还又那么不开眼的人哪!”
沈清鄙夷着。
“她知道黄勇用这笔钱送老婆出国?”
他惊异于吴主任博大的爱心。
沈清摇摇头。
“不知道?”
他问。
“是我不知道。”
沈清不得要领地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小白菜儿’要出国的?”
黄勇的保密工作为什么总是做得这么差呢!
沈清很得意地昂起头。
“上星期黄勇让我帮他换点儿美元,我给他换好了,他没时间到公司来拿,让我给他送家里去。我去的时候,只有‘小白菜儿’一人儿在家,我们俩儿就瞎聊了一会儿,我问她黄勇换美元干么,她说是为他出国换的零用钱,我一听就开始套她,那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东西就把一切全都合盘儿端出来啦!……”
看来周卫红确实是脑袋里少根管用的筋。她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一个女人,这秘密就再也不能成其为秘密了。女人们的嘴巴除了每日闲来无事地大嚼零食以外,最大的功用恐怕就是议论别人的隐私了。
“吴主任要知道了这件事儿,还不得背过气去!”
他很替那位痴情的老女人不值。
“她那叫自找!”
沈清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那我这柜台费?”
他又晃晃手里的支票。
沈清很大方地摆了摆手。
“不着急!黄勇前天带着二百万的汇票到广州去了,听说他那边有朋友可以帮他把人民币串成外汇,汇到境外去。估计他还得等几天才回来哪,这钱你就先周转着。……”
他很郑重地谢了她,揣起支票,走开了。
26
吴主任对黄勇用她通过关系给他贷的款送周卫红出国去做“投资移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也绝没有因此气得背过气去,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和黄勇共同策划的。
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容易被感情迷惑,尤其是象吴主任这样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为了一份在她们看来弥足珍贵的感情,尽管这种感情往往是逢场做戏或是利益的驱使所致,她们也会竭尽全部的情爱和能量来维护它,于是,从古至今才会有那么许多凄凄惨惨的痴情的故事。
久居官场,一呼百应的吴主任,对她和黄勇的忘年恋的珍视远远超过她对亡夫的感情,虽然她和那个很忠厚的男人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那种当年由组织包办的婚姻却从未诱发过她的情爱。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尽可能地装扮成一个尽职尽责地工作,本本份份生活的模范干部和贤妻良母。他们夫妻之间的一切都顺乎自然,不温不火,包括做爱,只要丈夫需要,她随时都会毫无怨言地默默给予,当然只是她的身体。除去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住撕裂的疼痛而嚎叫过一次,她甚至在二十年的夫妻生活中没有欢快地呻吟过一声。
现在,当她刚刚体味到一个男人带给她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的时候,却又被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许多的女人分走了一半,不,也许是一大半,甚至会是他的全部。
她痛苦,痛彻心腑的苦。
冷冷的汗浸湿了她的胸衣,冰冰地把她从一个玫瑰色的梦中惊醒。
枕边空空的,枕上甚至还散着黄勇那旺盛的体油的腻腻的醉人的味。
独自拥着松软的被子,眼中有很涩的泪淌出来,一直淌进白日中永远矜持的嘴角。
他原本是属于她的。
他也应该永远属于她。
恨恨地她切了齿:一定要把那个应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夺回来!
黄勇永远最能体谅她的心。
结束了密月旅行回到北京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捧着两个熟透了的榴莲来看望他忘年的恋人。
在吴主任哀婉地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黄勇对着她头顶上那闪烁于黑色的染发剂的威力之外的花白的发丝,眼里闪过一片怜悯。虽然有时这个年龄比自己的母亲还老的女人的扭捏作态会让他感到一阵阵难以抑止的恶心,但当一个并非铁石心肠的男人面对一个全身心地爱恋着自己的女人的时候,除去仇恨之外的所有感情都会很自然地流露出来,何况在不少的时候黄勇还会在志满意得之后感念到她的造育之恩。
“你和她离婚吧!”
吴主任甚至象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那样脸上挂着泪珠,乞求着自己的爱人。
黄勇紧紧地揽了她的肩。
“你答应我!”
他看到她很执著的目光。
“自从你结婚以后,我越来越觉得不能没有你了。你不来的那些日子,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早上起来的时候,枕头上掉得头发一把一把的,……”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黄勇用嘴堵了她的嘴。
她的唇已经失去了弹性,松松地往下坠着,没有了那种年轻女人们的诱人的甜香,潮漉漉、湿洎洎地淡着,没有任何滋味,象是在亲吻两片将融的热沥清。
“她已经怀孕了。”
黄勇脸上有很深刻的无奈和自责。
她花白了的顶发摩挲着他的喉结。
“你知道,法律上是有规定的,男方是不能在女方怀孕和哺乳期间提出离婚的,更何况我们刚结婚一个多月,肯定是离不成的。……”
吴主任绝望地望着他的眼睛,嘴角抽动着说不出话来。
黄勇开始爱抚着她的身体,一只手已经很熟练地探进了她的睡裤。他看到她的怨艾的目光渐渐地朦胧了,微微张开的双唇间露出了渴望的舌尖。
“我爱你!”
她的嗓音已经有些苍老了。
“我也一样!”
黄勇朗朗地答着。
“可你究竟让我再等上多久呢?”
她嘤嘤的啜泣起来,在他的颈间不轻不重地咬。
黄勇很动情地吻去她脸上皱纹间褶着的泪。
“很快!”
“很快?”
她的身体忽然间鼓荡起一阵热切的希望。
黄勇开始给她讲述自己的计划:先拿出一笔钱来送周卫红出国,在这期间,他们自然能够双宿双栖,而不会再被她打扰,外国不是外地,想回来也不那么容易;过几年以后,他和她长期人分两地,周卫红的感情自然淡漠了,说不定在国外那种开放的环境里,弄出了金发碧眼的情人,也来个移情别恋,到那时离婚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们就能永远地厮守在一起了。当然,这打发周卫红出国还需要一笔数目不算太小的款项,这个么,自然只能麻烦她来筹措,为了他们不朽的爱情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脸上放着光。
黄勇很郑重地点点头。
“真的!”
她紧紧地搂住了他,把他贴在自己滚烫的怀中,恨不得把他融在自己的身体中,永远地占有。
“你再不能反悔!”
她把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咬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
27
秋在几场连绵的细雨之后,忽然来了。
周卫红的“投资移民”申请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批复下来的时候,黄勇为她申请移民的那个太平洋上的岛国看来很缺钱的。但是,她的肚子已经扎眼地突兀出来,这不免又害得黄勇又请客又送礼地忙和了一番,才从医院搞来一纸怀孕不足六个月的证明,把她送上飞机。
上飞机前,周卫红把腰束了又束,还是臃肿得让值机小姐看了直皱眉。
送走了老婆,黄勇很迅速地收起了脸上的惆怅,欢快地全身心地投入了吴主任的爱河。
袁天坐在黄勇那张真皮的大班椅上,把一双长腿悠悠地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嘴角叼着一排镀金的接插排针,乜斜着眼睛瞄着伸延在眼光尽端的闪亮的金针。
“‘黄世仁’他妈的运道就是旺,又娶媳妇儿又过年!”
他含混地忿忿不平着。
他俯在柜台上,双手拄在柜台上,支着下巴,愣愣地注视着玻璃大门外川流的车和人。
“你就没点儿什么想法儿?”
袁天似乎对他的漠然感到不满。
他转过头来翻了他一眼,又把头别向门外。
“什么想法儿?”
袁天把嘴里叼着的排针吐到桌上。
“黄勇啊!”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开始数门外过往的车。
“咱怎么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呀?”
袁天感慨着。
“我们李云也是个出国迷,‘托福’考了六百多分儿,美国的奖学金也申请下来好几回了,可就是签不下来,你说,这公平吗?”
“没什么不公平的!”
他终于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袁天。
“有本事你也去傍个富婆什么的,改落个百八十万美子,到时候,李云可不会象‘小白菜儿’似的,到个什么太平洋小岛上囚着去了,连美国佬也得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啊!”
“操!”
袁天恨恨地咬了牙。
他忽然开怀地大笑起来。
袁天也笑了,笑得很舒畅。
敞开的国门对很多人都存着一份惊心动魄的诱惑,就象一个已婚的男人,在窥视过别人的老婆的身体之后,总免不了生出一些非份的想法一样,于是,有的人回去搂了自己的老婆体味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柔;有的人则是在晚上爬到老婆身上之前,在心里暗暗地叹上一口气,关上灯将就了;终于有少数心有不甘的人禁不住诱惑,扔下老婆跑开了,或者偷情,或者干脆停妻再娶地开始了他们日后绝不再对人家提起的幸福或者更加不幸的生活。
他简直数不清在他所熟识和不太熟识的人中间,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想出国的究竟有多少,远的不说,就这么个小小的门市里,就隐藏着好几个。
没辙!
难怪人家总说,老婆还是别人的好。
又想到萍,绝不是自欺欺人地幻想,如果没有那个已经被告之将在获得了博士学位后公派出国做博士后研究的博士生的诱惑,她一定会投入自己的怀抱。在她名花有主之前,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她匆匆闪过自己的有火的眼睛,特别是在那次晚会上他壮了胆狠狠地吻过她之后,那记打在颊上的耳光中更多的也许是煽情吧!现在,她却一定是安逸于东洋的某个温柔之乡,在那温情的博士生的拥揽中,把一个遥远的蒙了尘埃的影子遗忘得干干净净。
或许现在她也正象周卫红那样,挺了骄傲的肚子,在做一个未来的幸福的母亲的甜梦。……
岳小宁的弟弟小岳也在一年多以前出国去做“国际主义战士”了,从那儿以后,他便很少听到有关萍或者其他同学的消息。
大学里的同学现在大多天各一方,留在北京的也都各忙个的,彼此之间平时很少联络,尤其是在他扑腾到“海”里之后,那些似乎是一贯讲求“学以致仕”的同学便不屑再与他这样沾满铜臭的商人来往。很自然地,他就被同学的圈子摒弃了。小岳出国前倒是经常与他联系,有关其他同学的消息他大多是辗转地从他那里听来的,而今这条线也断了,现在他快要把那些很脱俗的同学们都忘却了,就象他们不再记得起他这个很俗的人一样。
时至今日,在很多中国人眼里,尽管商人们的财富不免令他们眼红心动,但还是固执于祖宗的遗训,把他们看作精神上的“下九流”。他不止一次地从小岳的言谈中品出同学们对他的不耻,他们这样的自由商人就象那些没有国籍的犹太人,虽然拥有财富,却没有一份被社会认可的尊严。
或许终有一天他们可以重新获得社会的认可,但他们中间却又总是有那么一部分人以自己的行为否定着这种原本已经很艰难的认同感。
玻璃门上映出一张很幸福的脸,黄勇的脸。
“香山红叶好,……”
黄勇怡然自得地半盍了眼,很抒情,也很惊人地吟出一句诗来。
所有的人都在惊异中竖起耳朵,等待着下文。
黄勇感受着自己制造出来的这种氛围,煞是得意。虽然,在第一句诗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接下来的诗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还是很得意地欣赏着那些投向自己的受惊的目光。
“没啦?”
袁天抻长了脖子,心有不甘地问。
黄勇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没了!”
“就一句呀?”
嘲弄的神情已经满了袁天的脸。
“好诗不在长短,更不在多少。一句精彩的诗,胜过千百句没用的屁话!”
黄勇很哲理的样子,把袁天嘴里的刻薄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很想笑,黄勇总是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却偏偏碰上个从不买账的袁天,这俩个人凑在一起,永远是叮铛个没完,而这有时在他俩倒象是一种很上瘾的乐趣。
“黄总,”
他把话头岔开,替哑了口的袁天解围。
“听这意思,您是想率领我们去登香山,赏红叶啦?”
黄勇很得意地晃晃他额头锃亮的大脑袋。
“不然,非也!”
这家伙一定是昨晚把醋当成黄酒灌了个饱。
“本人已经捷足先登啦!”
黄勇很陶醉。
“香山?”
他问。
“没错儿!”
黄勇肯定着。
“又是和吴主任吧!”
袁天还是忍不住要刺他。
黄勇并不动气,依旧一副自得。
“那就不是老弟你操心的事啦,不过,我老人家是永远不用担心没有美人儿相伴于左右的!”
那一定是个瞎了眼的美人!
沈清从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打印的纸,递到黄勇的面前,这才算终止了他满怀的骄傲的宣泄。
“区工商局来的通知,今天下午两点开会。”
黄勇不耐烦地瞥了她手里那份会议通知一眼,很扫兴地皱了皱眉。
“不是早就跟你交代过了吗,有会你替我去,把会议精神带回来就得啦!”
沈清把那张通知在他眼前使劲地抖了抖。
“您看清楚了,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必须由公司的法人代表亲自出席!”
黄勇接过通知,沉着脸看了一遍,好兴致一下子没了。
“工商局快成会议局了!”
他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抬腕看看表。
“连口气儿也不让喘!”
黄勇在门市上背了手转了一圈,然后,悻悻地准备去工商局开会。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信封,转身回到自己的大班台前,拉开抽屉放进去,然后对着眼里又跃出欢快的陈义、王京和其他的几个雇员板起了脸。
“别又趁我不在放了羊,你们这个月的销售额可还差得远哪!”
不知道黄勇听到没有,反正在他身后那两扇玻璃门还没有关严之前,门市里已经暴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
黄勇忘记了锁上他的抽屉。
陈义和王京在取出他放在里面的那只白色的信封之前,信誓旦旦地对其他几个人说,如果那里面装的是几万美金的话,大家就见者有份儿地刮分了,然后各奔东西地一走了之,让“黄世仁”捶胸顿足地去发疯。
信封打开了,一叠被抽出来的照片摊在桌上,陈义和王京都很失望地咧了嘴。虽然他们中间谁也没有那份胆量,携了老板的美金远走高飞,但信封里倒出来的黄勇和吴主任搔首弄姿的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