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要剥夺人家繁衍后代的权利呢? 这么做对我有趣吗? 所以我主动提出离婚,给他自由。我还有一个藏在心里的想法,那就是陈清风有一天会回来,他会找到我,我希望那时候我是干干净净一个人,他想怎么待我都行。
后来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陈清风突然去世。我们的父母煤气中毒也双双去世。
‘张根本被确诊出不治之症。
万念俱灰之中,我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赌博。只有在赌场上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快乐,感觉我还活着,还能兴奋,还有欲望。
我把公司清盘时分到的钱全部打在现金卡上,一次次地去到澳门,输了,又赢了,又输了,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掠夺自己。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卡上只剩最后的二十万。我只要再去一趟澳门,这笔钱一定是血本无归。那天夜里我睡着了又惊醒,耳朵里忽然听到艾飞婴儿时的哭声。
我想,他是陈清风的孩子啊,他父亲死了,我有责任帮你抚养他呀。所以第二天我改去香港,拿这些钱在汇丰银行买了一份保险。
如果我活着,我必须每年往账户上打进二十万,十年后才能拿回全部的本钱加利息。那是三百万,足够艾飞读书和长大。
可我再没有第二个二十万了,我也不想再活着了。天从人愿,张根本希望由我来安排他的死亡。他死了,我是杀人凶手,我也会死。我以为这种死是在保险范围之内,受益人艾飞能够得到我的惠予,所以我把那杯水送到张根本嘴边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很平静,都很愉快,我们是互相借助遗书到此结束,因为圆珠笔已经拉屎一样地把油墨在信纸上拉光了。
事情还得怪我:我冒充律师,告诉艾早说,因为杀人被判死刑也算是骗保,艾飞不会得到那笔保金,所以她在绝望之中做了一件最最愚蠢的事情。
我记得我说过这句话后,艾早面如死灰的神情。她一直在按照自己设计好的方向,一门心思地前行,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扇门壁,打开来就有她想要的结果。是我摧毁了她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温情,最后一点点的欣慰。
更早一点,我用艾飞的出生和长大击垮了她的精神。精神先去,肉体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手机响起来,嘟嘟的蜂鸣音,屏幕也一闪一闪。刹那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是艾早的手机在响,有人拨通了她的电话。我一骨碌地从床上蹦了起来,心脏猛跳,脑子晕眩,不知所措。
电话是李东打给我的。“你在哪儿呢? ”他问我。
我告诉他艾早家的地址。
“等着,我马上就到。”他吩咐。
李东一进门就观察我的神情。他看上去比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要老成一些,依然穿着他喜欢的黑色衣裤,只不过衬衫换成了翻领针织套衫,更显出精干和挺拔。
他直截了当地看着我,确信我没有失常也没有痛不欲生,才放下心。
“我过来是想提醒你,应该把这间屋子到处看一看。也许艾早会留下一些什么东西。你们是姐妹,你一定想对她了解更多一点。”
李东到底有多大? 我对他越熟悉,就越觉得他比我成熟,凡事都考虑得周到,而且行动果决,不拖泥带水。
我扮成律师去见艾早的那一次,她嘱咐过我一句话:保险柜在卧室里,号码艾晚知道。
不是李东的提醒,我失神落魄中根本就忘了有这回事。
我在卧室里找到了保险箱,它被艾早藏在壁橱的衣服中,那些衣服可能很长时间都不穿了,放了过多的樟脑精,有一股刺鼻的清凉油的气味。其中有一件米灰色束腰短风衣,是她早年为见陈清风特意去夫子庙买的,腰带上的金属扣曾经刮破了陈清风的手。还有一套也是我熟悉的:1994年我在深圳过春节时,她穿过的一套藏青色裙装,衣边镶着的仿水晶小钉子已经掉落了几颗,显出一种风光不再的寥落。
我还在她的壁橱中发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老爸早年集邮用的一把小镊子,我妈给我们扎辫子用的发带,她小时候用红色蜡光纸剪出来的青蛙,这只红红的青蛙夹在艾好用过的一本《高等数学》书中。甚至我还找到了一块绣着“好宝宝”字样的粉红色婴儿小围嘴。这围嘴是我们的小弟弟艾多用过的,我记得那时候是鲜红色,年深月久褪色成了粉红。
所有的东西,带着陈旧的时光气味,被她宝贝一样地收藏在壁橱里。每样东西都是一段历史,艾早一直是带着这些历史生活,所以,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她其实背负很重。
艾早说,保险柜号码我知道。实际上她根太沿右告诉过我.我猜测应该是我们两个人都熟知的一组数字。我按了我们两个的生日,号码锁沉默着不作反应。我又按了我的电话号码,还是不行。
“沉住气,想好了再按。”李东提醒我。
我站着,脑子里被樟脑味搅得有点乱。我飞快地想了几组数字,又飞快地排除。
忽然我瞥见了放在她床头柜上的那本艾飞的《成长手册》。我试探着按下第三组数字,那是艾飞的生日。
号码锁发出“咯嗒”一声轻响,柜门弹开。
两层。上面一层放着一个厚纸套封,是香港汇丰银行的一本“人寿保险单”。
保单的“受益人”一栏用英文字母拼写出“艾飞”的名字。
“跟被保人的关系”一栏填写的是“侄子”。这份保单现在已经作废。下面一层只有一个做化学试验用的玻璃烧杯,里面放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乒乓球大小,看不出形状,陌生人完全猜不到是什么东西。
玻璃烧杯是艾早从我的大学宿舍里拿走的。黑乎乎的那团东西是松脂。
二十年前,在南京的紫金山,陈清风抱着艾早从高处取下这团松脂时,发生过小小的流血事件。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那天下午,在艾早睡过的床上,我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李东。
如果贾铭对我的选择感到愤怒,那就让他愤怒好了。我压抑了太多的哀伤,实在需要有一次肌肤之亲的安慰。我要从动作中,从快速的心跳和流汗中得到发泄,好让我借着一次大喊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从我的不能抑制的行为中我忽然发现,我、陈清风、艾早,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其实一直在错位:陈清风始终梦想着行走,他喜欢的却又是我这样坐得住的安静女孩;艾早浪迹天下,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个安定的家庭;而我,我貌似平和柔顺,心里总是不断地翻江倒海,我的假象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我自己。
回到南京,我应该怎么跟贾铭摊牌呢? 我如何告诉他:我们两个并不合适,我想要的人远在天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