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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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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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聊天室,正跟一帮网友聊得开心。他打字用的是拼音输入,盲打,指尖飞快地触键,键盘发出极流畅的哗哗声,听上去令人愉悦。我心里想,这样的打字速度,应该是无数次通宵上网聊天才练出来的。
    他发现我对他的兴趣,停止打字,转头对我一笑:“苏州你去过吗? ”
    我点头。
    “胥门? ”
    我摇头。
    他脸上有孩子样的得意:“我昨天去了。”
    我说:“一般人到苏州不去那儿。”
    他笑得更像个孩子:“所以我要去啊! 我在网上跟朋友打了赌,赌胥门这个称呼的来历。”
    “胥门是什么来历? ”
    “我说,胥门因为是伍子胥主持修建的,所以叫这个名称。有一个网友认为我是望文生义,他说伍子胥这个人不会利用修建城门替自己树碑立传。我不服气,前天从深圳飞过来,昨天去苏州看了胥门。”
    “结果呢? ”我好奇地问他。
    他脸上露出羞惭:“我错了。胥门这个称呼真不是因为伍子胥,是因为这道门通往苏州姑胥山,最早叫姑胥门。”
    我很惊讶他的认真,也惊叹他有这样的闲情,为了跟网友考证一个地名,竟然千里迢迢飞过来,眼见为实。
    “这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也有时候是别人错。我们常做这样的事,挺有趣。”
    这时候登机口的门打开了,值机小姐站到了检票台后面,开始招呼旅客登机。他手脚利索地收起电脑,起身排队。我抓紧时间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队伍很长,可是他已经在身前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示意我站进去。他把他的绅士风度做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又不拿腔拿调。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也特别清爽,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味。
    “要我帮你提着包吗? ”他问。
    我礼貌地谢了他。其实他手里的东西比我多,有一个牛津布的电脑包,还有一个体积更大的软皮旅行袋。他把那个袋子拎在手中时,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显得结实,健美。他一定是那种轮番使用各种器材折腾自己的“健身虫”。
    进了机舱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居然又在一起。原来他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我选择了靠走道的座位。他对我们的巧遇倍感惊奇,执意要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跟我握一个手。
    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李东。名字倒是朴素无华。我也对他说了我的名字。我们互致敬意。
    飞机起飞后,他很快地把插在前面椅袋里的报纸和民航杂志翻了一遍。杂志里有一篇谈论南京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章,其中提到“南京白局”。他问我什么是“南京白局”? 我说,有点相当于北京的大鼓书,天津的评书,东北的二人转,那一类的街头艺术。
    “你确信? ”他有点严肃地看着我。
    我马上迟疑起来:“不怎么确信。我没有见识过。”
    他想了想:“下回到南京,我要去看一看。”
    这我完全相信。我甚至想到下个星期六他也许就会迫不及待地飞过来。我告诉他说,如果真想看,到了南京要去夫子庙,听说夫子庙有这一类的民间艺术表演。
    “要是我飞过来,你愿意陪我去看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是真诚和热切的。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此刻我们两个人的感觉很错位,我在为艾早的杀人凶案心急如焚,他却是一副雄心勃勃玩遍天下的快乐面孔。冰火两重天。
    我把坐椅调至睡眠的角度,仰了身子,闭上眼睛,以此宣布要暂时地跟外部世界隔绝。
    他好像还凑过来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因为我的脸前被他呼吸的气流弄得微微热了一热。我让自己保持一动不动的小憩状态。他转过身去,不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的坐椅咯嗒一响,也放低下去。
    此后的航程中,我们一直假寐。飞机发动机就在我的坐椅附近轰鸣,前前后后的邻座都在兴奋地说话,但是声音非常遥远,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纪或者另一个星球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上去恍惚如梦。乘务员推车过来发了一次早餐.以为我和李东都在酣睡,就没有打扰。我什么都不想吃,没有饥饿感。
    两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深圳黄田机场。
    同一时间有好几班飞机到达,所以航站里拥挤忙乱,这里那里都是拖着行李箱闷头赶路的人,身前身后一片滑轮摩擦地面的噪音。贾铭掐准时间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一切都好? 还说艾飞已经去少年宫上美术课了,今天老师要教他们画一个石膏手,他挺高兴。接完电话,我想起来应该跟李东道声再见,可是人群中已经不见了他的一身黑色。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排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中时,李东又一次出现。他是开了一辆很漂亮的越野车,从停车场里特意绕过来的。我注意到了那辆车在花坛附近拐弯时的流畅,那是一种机械运动制造出来的美感。有很多人都抬头看那辆车。
    他在路边停下来,打开车窗,招呼我:“上车,我送你进城。”
    我觉得不妥,委婉谢绝。人群中有目光从车的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穿着一身藏青色修身连衣裙,一双白色软皮凉鞋,唯一醒目处是脖子上挂的一块琥珀,一块温润朴实的蜜蜡饰品。我的年龄和我的装扮,应该不会让人产生歧义。
    他拍拍方向盘:“上车吧。顺路,没别的意思。”
    这时候我发现,如果我再僵持下去的话,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会让我更加难堪。
    上车以后我才猛醒,这辆车的名字叫“陆虎”。我在艾飞收集的汽车图片中见过这款车型。艾飞说,这是他喜欢的车。艾飞喜欢的车都是价格昂贵、外形超酷的车。难怪刚才有那么多人对这辆车看了又看。
    开陆虎车的小伙子。
    我再一次感觉不安。在我的生活中,还从来没有跟这种时尚阶层打交道的经验。贾铭开的车是“帕萨特”。陈清风在加拿大开一辆“日产丰田”。张根本活着时,司机为他开车,是比较老款的“奔驰”。开陆虎越野车的人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我完全不知情。
    “你去哪儿? ”拐上了广州往深圳的建成多年已经破旧的高速公路之后,李东转头问我。
    我跟艾早的律师约在事务所见面,所以我告诉李东,在罗湖火车站附近。我问他那附近有什么酒店可住? 我强调说,不要太贵。
    他打开车上的一个电子导航系统,一边开着车,一边拿遥控器熟练地搜索。从我坐的副驾驶座上,只看见一块一块红红绿绿的市区地图在半块砖头大小的屏幕上掠过。
    “五月花酒店,行吗? ”他征询我的意见。
    听上去不是太豪华。跟着我想起来,“五月花”应该是一艘船的名字。十七世纪初,一群逃亡状态中的英国人驾着这艘三桅帆船漂过大西洋,落脚在新大陆,制定了著名的“五月花公约”,而后开始拓荒者的充满传奇和艰辛的生活。在他们的后人手中,终于诞生出一个了不起的美利坚合众国。
    “没错啊! ”李东利索地换挡,右脚点着油门,在车海人河中把他的“陆虎”开得左右逢源。“开那个五月花酒店的老板,听说是从宁夏过来的人,西部移民。从宁夏到深圳,不必横渡大西洋,可也得过黄河,过长江,挺了不起。”
    我望着他优雅地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问他:“你是移民吗? 或者你父母? ”
    他不直接回答我:“走在深圳街上的人,十个人当中起码有九个是移民。”
    我忽然又想起艾早。艾早也是这个城市的移民,还有张根本。当年他们是随着大潮游进这个欲望之海的两尾鱼,经过惨烈的生存搏斗,经过大鱼吞吃小鱼的优胜劣败,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长成为某一个级别的“鱼王”。可是为了什么,曾经的王后要起杀戮之心? 张根本,我从前的养父,一个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商业国王,他对于艾早还会有什么样的威胁和伤害呢? 我不急着去酒店了,我想先赶到律师事务所,弄清这个巨大而阴森的秘密。我觉得我已经被一种无形之影压迫得透不过气。
    李东什么也没有说,把陆虎车开得更快更急。他坐在我的身边,离我这么近,一定能够感觉到我的心急如焚。他感觉到了却没有主动提问,只是把车速提高到一个与“焦急”适配的程度,这是一种修养和文明。
    电梯口拥满了人。因为不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四部电梯只开了两部,其中一部还只停十五层以下。人们都急着办事,免不了骂骂咧咧,还说要投诉这幢大楼的物业管理会。穿制服的保安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大概他已经看惯了每天、每时这样的混乱。他没必要费口舌过去安慰,调解,这跟他的饭碗没有关系。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眉毛上有一个破相,脸颊上还带着长年累月在田间劳作留下的晒痕。也许还要过个十年八年,这种带有身份标志的痕迹才会完全地从他面容上消失,使他成为一个底气十足的深圳人。
    一个穿白色上衣和玫红色裤子的女人,大概要上到高层,可是稀里糊涂挤进了只达十五层的电梯,片刻之后一脸愤怒地随着电梯又下到一层。保安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一下。那女人有点恼羞成怒,张口就骂了一句广东粗话。保安听懂了,他面红耳赤。我看见他的一只手在裤袋旁边动了一动。如果是在工作场所之外的任何地方,他可能就会豹子一样扑上去了。可是在这儿,他只能选择忍耐。他也用他的家乡话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却很小,完全是自己给自己解气。
    高层电梯终于来了,穿玫红裤子的女人顾不上再吵下去,一个箭步插到我的前面。她身上有一股浓得发腻的香水味,也许是摩丝或者睹喱水的味。她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用太多的化学材料固定得僵直梆硬,仿佛脑袋上顶着一个黑糊糊的鸟窝。这样的发型,十年前我到深圳的时候,见得很多,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在这儿还有市场。深圳城市的变化很大,可是深圳本土人的生活观念并不想跟城市发展同步,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喜好。
    律师事务所在二十四层。大楼进门处的一面墙上钉满了各间公司、中心、办事处、事务所的锃亮铜牌,其中就有一块写着“二十四层A 座:宏伟律师事务所”。
    从电梯门出来,拐一个弯就是A 座。透过一排玻璃门,事务所的标牌用黑色的隶字铺排在迎门墙壁上。推门进去,室内空调打得很低,冷不丁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长着讨人喜欢的大眼睛和小虎牙,笑微微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说了“纪宏林”这个名字。女孩点点头,说一声:“请跟我来。”
    我们走过了一个一个用玻璃钢和铝合金制品隔开的空间。开敞的空间里,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白色塑料的姓名牌。名牌后面的主人都很年轻,有人在接听电话,有人在电脑上起草文件,还有人用裁纸刀和订书机装订材料。他们无一例外地紧张,严肃,脸上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成,甚至是漠然。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知道不是自己的客户,眼皮都不抬,完全的与己无关。
    纪宏林的姓名牌钉在一个房间门上。沿着走廊大概有五六个这样的房间,彼此紧挨,亲密共存。我猜这些房间里的律师应该具有更高级的身份,是事务所的合伙人。这些房门全都紧闭,门内悄无声息,气氛不无神秘。偶尔外面的某个桌上有电话铃响起,坐在桌后的年轻人接听之后,立刻起身,拎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小跑着走近其中一扇门,抬指轻轻一敲,而后转动门把手,恭身闪进,回手习惯地将门又关上。我很难猜想门内律师手里代理着一个何种性质的案件,是替一个被玷污的灵魂申冤讨债,还是筹谋着将一个原本清白的好人打入地狱? 无论如何,每一扇紧闭的门内都是一个小小的战场,文件和文件、档案和档案时时刻刻都在厮杀搏斗,硝烟弥漫中打出钞票的腥甜。
    纪宏林是一个小个儿、精瘦、剪着一个利索的平头的中年人,一件浅灰色衬衫扣得严严实实,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一枚圈形婚戒。他面前的桌子上,除了电脑之外,电话机,传真机,扫描仪,手机,笔形录音机,超薄相机,U 盘……全部高科技的电子设备一应俱全,闪出金属特有的幽秘之光。拍纸簿上搁着一支拧开套子的黑色钢笔,刚刚他就是用这支笔在签署一份文件。我已经好久没见人用过这样老派的书写工具了,一瞬间又觉得恍惚起来,仿佛时间沿着这支笔杆倒退了二十年。
    最现代的和最传统的,在这间小小的律师办公室彼此相安,和谐共存。
    他起身,客气地跟我握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他眼睛里曾经流出过一丝诧异。
    或者说,是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惊讶。他心里想的肯定是,艾早明明已经投案自首,怎么又会在他的办公室里出现?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我们姐妹之后,心里都会惊叹我们的相像。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而后渐渐出现差异,二十岁的时候差异明显,甚至高矮胖瘦都有区别,没有人相信我们是一胞双胎。到了现在,容貌却又有重合的趋向,眉眼神情,声音腔调,步态动作,惊人的相似,活像由一个克隆了另外一个。
    纪宏林伸手向墙边的沙发:“你请坐。我们早晨已经通过了电话,不算陌生。”
    我迫不及待提出要求:“我姐姐在哪儿? 我想见她。”
    他苦笑一下:“对不起,这不可能。她现在是杀人嫌犯,就连律师见面都要事先申请。”
    “你申请了吗? ”
    “我提出保释。四十八小时会有答复。”
    “这就是说,我要一分一秒地等完四十八个小时? ”
    “其实你不需要等。以我的经验,像艾早这样的情况,保释要求基本不可能答应。我提出要求,不过是要走完一个法律程序,以免留下遗憾,也是给家属一个交代。”
    他嘴里的每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简洁,冷峻,置人于死地。
    “为什么? ”我问他,“艾早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已经离婚十年了! ”
    他摇了摇头。“他人是地狱。”他说,“黑暗而幽深的地狱。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无法窥见一个人完整的内心。”
    “张根本的太太呢? 她在场吗? ”我想说的是,张根本被杀时,他年轻的老婆是否亲眼见到? 她做出了什么反应? 纪宏林告诉我:“半年之前,张太太办妥了投资移民,带着小孩子去了澳大利亚。”
    我张大嘴,惊愕不止。这事张根本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艾早也没有提起。
    纪宏林又说:“其实我已经没有义务介入这个案件,因为张总的公司不久之前已经清盘,作为张总公司的律师,我跟他之间同时结清了一切。如果你需要我继续服务,你要签署一份家属委托书,另外,我必须按小时收费。你同意吗? ”他冷静地看着我。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走出来。我此刻的模样,一定像个傻瓜,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情的傻瓜。
    我问他:“为什么清盘? 公司不是一直做得很好? ”
    纪宏林摊开手:“是张总的决定,我不清楚原因。张总把公司股份卖给了一家香港商业集团。谈判时间很短,几乎没有什么讨价还价。”
    “一定有原因。”我说。
    他沉吟一下:“也许张总倦了,不想再做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用中指推到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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