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做成的事情。这样,陈清风听从朋友劝告,决定去到加拿大落脚。那时候加拿大的移民政策相对宽松很多,办他们一家人的身份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在旧金山渔人码头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华侨老乡,老乡的一个亲戚在加拿大埃德蒙顿当移民律师,陈清风从美国过境到加拿大之后,第一站别无选择地去了这个一百年中因为淘金和石油发展起来的城市。
季节已经进入五月,可是埃德蒙顿遍地的积雪刚刚融化,草从地皮下冒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尖尖,试探着能不能把全部身躯从泥土中钻出,享受一个短暂的春天。走在路上呼一口气,眼前立刻飘起一团白蒙蒙的雾。立法大厦的楼顶依次排开着三面旗帜:英国国旗、阿尔伯特省的省旗、埃德蒙顿的城市立法旗,它们在寒风和阳光中猎猎飘舞,抬眼看上去,蓝天忽然多了很多色彩,变得鲜活和年轻。陈清风曾经在一张画片上看到过这个城市大片的郁金香,那些整齐划一像士兵列队的艳丽花朵,如同用色块拼成的抽象油画,那样的蓬勃和热烈。叮是当地人告诉他,郁金香要到五月底六月初才能开放,那时候加拿大各个城市都会举办郁金香节,也是全体加拿大人的迎春节。
陈清风想起了南京,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南京已经开始进入盛夏,满街阳光会让行人出汗如油。跟埃德蒙顿人盼望着春天和夏天一样,南京人进入夏天后就盼着秋风送爽,冬季来临。两个多么不同的城市啊。
把母女俩办到加拿大要花钱。找律师要钱,办移民手续要钱,来回地打电话寄资料要钱,将来的飞机票安家费还是要钱。陈清风学的是中文,也不再年轻,无法进入那些专业性的领域找到工作,更没有本钱开餐馆和洗衣房,只能打工。那段时间埃德蒙顿的购物中心正在分期建设的过程中,一部分餐馆、商店、电影院、主题游乐园已经建成开业,另一部分还在加紧赶工完成。这个占地48万平方米的世界最大购物中心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暖棚,建成之后将提供全城人在漫长的冬季里消磨时间的所有吃喝玩乐的设施,这里面有太多的工作岗位需要人手。
陈清风凌晨六点钟起身,搭公交赶往购物中心。先在咖啡店跑堂,给同样是赶工的顾客们端上咖啡,烤得焦香的面包,火腿煎蛋,将悬挂在头顶的电视机调到“早间新闻”频道,为他们在“POS ”机上刷卡结账。九点之后,这一拨客流高峰过去,陈清风有一个短暂的喘息,可以跟店里的员工们一块儿坐下,给自己倒一杯咖啡,吃两片夹熏肉的面包,随便开几句玩笑。
然而陈清风不敢久坐,因为他就着咖啡吞下一份面包后,还要赶往室内游乐园,做几小时保洁工作。他会拎着一个很大的橘红色的提桶,桶里放着各种型号的刷子拖把和清洁剂,穿皮制的防水工装裤,下到冲浪池或者儿童嬉水园里,清理水面和水底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污物,把不锈钢的把手擦得铮亮,把各种造型的游泳圈充满了气,摆放整齐,等待着下午三点过后那些像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扑下水中的孩子。当那些孩子的妈妈衣着闲适,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论育儿经和某一种甜品的做法时,她们会招手唤来清洁工陈清风,指着脚前的一块水迹请他擦干,免得滑着了身边更小的孩子。
傍晚过后,吃过一份简单的热狗,陈清风走向灯光璀璨的华纳电影院,围上一条浅黄色的围裙,开始操作爆米花机。当巨大的玻璃器皿中盛满白花花香气诱人的膨化食品后,晚场电影渐次开场。这是埃德蒙顿的年轻男女最喜欢光顾的娱乐场所。他们穿牛仔裤和短袖套衫,头发用摩丝打出鸡冠的形状,露出刺青的胳膊,晃荡着银闪闪的鼻环,买大桶的爆米花和大杯的可乐,把自己埋在电影院舒适的软椅中,一边看银幕上的明星决斗或调情,一边吃着喝着,不时地跟情侣接吻,抚摸,弄出比电影台词更加刺激的声音。
陈清风爆出了足够当晚出售的玉米花,就可以下班走人。但是他还不想回去。回去不过是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倒头睡觉,这对于他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抓紧这段时间,再挣一份工资吧。于是他在九点之后赶到购物中心里灯光最是幽暗的“CASIN0”,做低等级的侍者——当赌客们进门后,双手接过他们脱下的厚重外衣,挂好,等待对方尽兴出门时再微笑着递上。
逢到老年妇女,还要拎着衣领等待她们把胳膊伸进衣袖,帮她们围好围巾,戴上帽子。他没有固定工资,酬劳全靠小费。他希望这些赌客赢钱,赢了钱他们的出手才会大方。有一次曾经有一个老太婆给他一百加币,因为那天她把老虎机玩“爆”了,一个25分的硬币诱使机器吐出4 ,000 块加币,她尖叫着在大厅里亲吻每一个人,给所有的侍者都付了一百加币的小费。
只不过,这样的幸运实在不多,大部分人走出赌场时,脸上带着的是悻然和失落,他们肯付给陈清风的小费也就少得可怜。
巨大的购物中心是城市的吞噬者,无数建筑群以通道相连,人在其中不见天日,不知道世间冷暖饥寒。陈清风每日穿行在咖啡味、香水味、炸鸡味、爆米花味和“CASINO”的钱币气味中,他觉得自己的肺腑就是一块吸收各种气味的海绵,也像一个气体搅拌机,过滤了这些活色生香,留下的只是空虚茫然。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栖居的地方,他总是倒头就睡,中间没有一分钟的时空转换和过渡。
那些艰辛寂寞到能够让人发疯的日子里,陈清风想到过青阳广播站院子里宽大的回廊吗? 想到过紫金山上的林海吗? 想到过南京工业大学那套公寓里的四天四夜的缠绵吗J?他不可能不去想。如果不想,他就不是陈清风。
他也不会想得太多。人在极度困顿和疲劳的时候,精神的东西会萎缩到最小,在身体中不成比例。
如果他的全部精神如一颗核桃,我会是桃仁中的几分之几?1993 年,国庆节刚过,我在实验楼里碰到了系主任葛一虹。
“艾晚,”她叫住我,“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我忐忑不安地朝她走,手里抱着一摞学生交上来的实验报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她,我都感觉不自在,会下意识地审视自己的仪容、姿态,怕她挑剔。她这个人气场太大,总是把周围的人压得无法呼吸。
“年底我就要退休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不会吧? ”我瞪大眼睛,本能地表示了惊诧。
“我已经六十岁。系主任不会干了。”
可是我觉得她实在不像个六十岁的人。她穿着一条年轻人才会穿的牛仔裤,一件浅米色的薄型羊绒衫,胸部鼓鼓的,臀部也非常丰满,浑身上下蓄满精力的样子。她这样的人怎么会退休? “我离开之前要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她说。
“哦! ”我摆手,“用不着,真的。”
“系里分到一个进修名额,时间一年,去美国的布法罗大学。我想让你去。”
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在那个年代,出国是我们所有年轻老师梦寐以求的事情,系里许多人为这个目标不惜牺牲一切。
我想不出来葛一虹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给我,可我也知道,如果这时候说一个“不”字,我一定是智商出了问题。
“葛教授……”我嗫嚅,不知道如何感谢。
她挥一挥手:“行了,要是你没有意见,抓紧时间办护照签证。过了春节就走,那边是三月初开学。”
她转身,半高跟鞋走出笃笃的声音,臀部的扭动把牛仔裤撑得很满。我看着她胖胖的背影想,或许还是西服套裙更适合她。
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学校开出证明,然后去市公安局办护照,去卜海办签证。一切都很顺利。,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官甚至还跟我开了玩笑,祝我在美国“有好运”什么的。
同事们起哄要我请客。他们看似艳羡的目光中明显有妒意,或许还有猜测:为何我如此走运? 联想到我年过三十尚未婚嫁,他们的疑虑会有更多:我是居心叵测等待这一天的吗? 我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吗? 我不打算一一解释,太累。说句真话,我对自己的前景也没有太多把握,不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古人总说三十而立,那是因为从前的生命短暂,从前的世界简单,现在我三十多岁,心中还是一片茫然,像是一条向上生长的牵牛花的藤,左右摇晃,找不着可供攀援的篱笆,就那么凭空悬着,细细的一条,岌岌可危的模样。
元旦我回到青阳,算是跟父母告别。春节我去了深圳,是替父母探望艾早。我迟迟不肯谈婚论嫁,我妈妈李素清唠叨不止,可她对我放心,认定我不会做出令她蒙羞的事情。相反,艾早的归属才是她心里的症结所在,因为艾早嫁的是张根本,是我妈眼中最最不齿最最危险的人。
我在深圳的时候,我们坐在“新雅”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歇脚的时候,艾早看见了一个穿米黄色风衣走向酒店前台的男人,她突然问了我一句:“陈清风,他不也是去美国了吗? ”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这回去美国,可以见到陈清风,起码有这个可能性。她不知道陈清风已经去了加拿大,并且已经把老婆和女儿办了过去,已经在多伦多定居下来,试着做起了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
艾早微微地红着脸,嘱咐我说:“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到他。他已经走了四年多了。四年零四个月,是不是? ”
那一瞬间,我端起咖啡杯,遮住自己的脸,差一点躲在杯子后面落泪。我感觉我很可耻,罪不可恕。我不仅仅是背叛了她,还一直在小心地欺瞒她,阻隔了她和陈清风之间的联系。
我害怕什么呢? 陈清风对于我,重要到什么样的程度? 跟艾早一同长大的漫漫岁月,敌不过跟陈清风相守交合的四天四夜? 一切都是漫漶不清,无法对自己交代,所以我也不能对艾早坦白。我坐在艾早的对面,在她期盼的眼神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咖啡,不敢开口,不能开口。
1994年,春节…过,我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经芝加哥转机,到达美国东北部的小城布法罗。
出来之前我仔细地看过一张世界地图,从布法罗到陈清风定居的多伦多,中间只隔一湾安大略湖,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公里。他在湖的北岸,我在湖的南岸。设想有一架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架在岸边,我们的视线能够越过滔滔湖水,看到彼此的眉眼和笑容。
美国这么大,有无数的高校和研究所,可我的进修地点偏偏在布法罗。上二天为何如此眷顾我,让我能够在异国他乡见到最爱的人? 时令还是寒冬,布法罗冰天雪地,校园在茫茫一片白色中露出绿色的树冠和红色的屋顶,美好得像一个童话。我的导师在暖气开得过高的办公室里跟我见面。他穿着条纹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袖子挽到肘部,身上散发出怪怪的氨水味。我猜测他是刚从化学实验室出来,这样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一种同类人的标志,一瞬间我们彼此亲近起来,知道了有东西可以分享。
导师叫保罗,七十年代从东欧移民美国,两年前曾经被提名竞争诺贝尔化学奖。他个子不高,一头浓密的灰褐色鬈发,黑眼睛,皮肤是浅棕色,很健康,也许是刚从南方海滨度假回来的缘故。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向下弯曲,显得温和,毫无城府,还有一点孩子般的羞怯。每跟我说完一句话,他都会把眉梢扬起来,发出“嗯”地一声发问,确信我是否真的听明白了。而每听我说完一句话,他又会在鼻子里“唔”一声,表示惊奇,表示对这句话的重视程度,喜悦程度。
他问了我在中国的研究方向,我做过哪些课题,我给学生上些什么课,又问我这次来进修的打算,有没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计划? 压力是否过大? 我出国之前突击过两个月的英语口语,自以为日常交谈问题不大,可是跟保罗在办公室呆了半个小时,已经感觉单词远不够用,句子也组织得乱七八糟,语法更是错误连篇。
“对不起……”我满头大汗地道歉,“我的英语太糟。”
他温和地看着我:“你用不着紧张,新换一种语言环境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刚到美国时,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可我真是糟透了。我很抱歉。”
他想了想:“这样吧.两周以后你再来找我。那时候你应该适应得差不多了。”
我慌忙道谢,退出。我觉得保罗是个善解人意的教授,他不忍心看着我把这场拙劣的英语表演进行到底。
布法罗大学有中国同学会,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租到学校里的一间单身公寓。他们还带我去旧货市场,买了一一些生活必需品:锅碗瓢勺之类。我去银行开了户,拿到一张全美通用的现金卡。去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在学校互联网上申请了我的个人邮箱。本来我还想买一台二手电脑,但是价格太贵,没有成交。反正系里的电脑任凭我们使用,这事用不着太急。
还剩下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呢? 夜里我穿着短袖睡裙,只盖一条薄薄的被子,躺在公寓陈旧的床垫上,电视打开着,半懂不懂地听零点新闻,听主持人的“脱口秀”,看美国人喜欢的言词幽默火辣的肥皂剧,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答案明确的问题。
初春,校园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块一块草叶青青的土地。最初露出的地面很少,从学校楼顶看去,像是雪地上一只只刚刚睁开的毛茸茸的眼睛,有点惺忪,透着一种惊奇。太阳一出,积雪继续消退,草色就慢慢连成了片,怯生生地漫坡而下,在依旧寒冷的空气中瑟缩抖颤。路边有一种黄色的小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绽放,它的根部甚至还依偎着一撮脏兮兮的残雪。发黑的、内部成马蜂窝状的残雪和小黄花,一种物质从另一种物质中诞生,此消彼长,掠夺和依存,这样的意象让人心里惊叹。
我是先看见一辆挂加拿大牌照的破旧丰田车迟迟疑疑开进校园,顺着车道一路寻找着驶往我租住的公寓楼,然后才看见了从车中走出来的陈清风。我飞奔过去,张开嘴巴,傻傻地笑望着他。他也一样,看见我的瞬间,只知道高兴,一句惯常的问候都说不出来。我们两个人隔着一股很窄的车道,彼此凝望,觉得世界在那一刻特别安静,除了积雪,小草,破旧的丰田车,就只有我们,我们脸上的笑意穿透阳光,直达对方心底。
我丝毫也没有发现陈清风脸上增多的皱纹。实际上,因为这些年的奔波和辛苦,他比出国之前老了很多。可我们见面的瞬间,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我眼里见到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很多年来活在我意识深处的形象,带着我的情感、被我人为地修饰之后,而永远存留的静物油画。我记得的是他的从前,而他现在风尘仆仆的模样,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感官系统,被我完全地忽略不计了。我心里除了喜悦,就只有感激,我很想对大地对万物都说一声“谢谢”,我的快乐,我们彼此的快乐,在大地万物之外没有人能够分享。
我走过车道,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很想哭,因为他脖子里有我熟悉的热烘烘的气味。
我们挤在狭窄的单人床垫上,合盖着薄薄的被子。他把一个枕头竖起来,折叠着塞在肩膀下,以便他侧过脸,居高临下地俯看我。他还忍不住地要用手抚摸我,虽然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