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我的父母,被这一连串的惊变弄得三魂去了两魂。老两口把艾好托到了精神病院,收拾一个包袱到了南京,声称要在我这儿住几天,躲开艾早和张根本的婚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我也就不能如约回到青阳。我唯一姐姐的唯一一次婚礼,居然没有一个娘家人露面。
艾早为此怨恨过我吗? 当她在孤清冷寂的婚礼上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时候,她心里有怎么样的酸苦和悲凉呢? 这一切我全不知道。
她没有对我提起过。1994年我去深圳过春节时,她忙着为张根本领养孩子,忙着为我置办出国行装,带我逛各种商店吃各种美食,绝口不提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她跟张根本看上去琴瑟相合,她在他面前有绝对地位,说话一言九鼎,公司上下不怒自威。而张根本,他毫无疑问地宠着她,顺着她,甚至还有一点小心翼翼地怕着她。艾早因为十六岁跟实习医生的一场恋情,失去了生育能力,这丝毫没有成为他们两个人关系中的障碍,相反,艾早有恃无恐地把守着领养孩子的关口,一次又一次让张根本美梦难成。
存在主义的祖师爷萨特说过:他人就是地狱。这个结论也许有点严重。最起码可以说,每个人对于他人都是谜,我们永远弄不清谜底是什么? 何时出现? 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1989 年国庆一过,艾早和张根本卖空了家当,坐车去上海,然后直飞海口,开始了他们艰难打拼的历程。
1989年的海南,跟1849年的旧金山一样,一从全国各地络绎涌去了数以百万计的淘金者。
他们之中有辞职下海的公务人员,有个体户,有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有文化人,也有妓女、小偷、流氓、被通缉的罪犯、越狱者、和尚和道士。
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金钱的气味盖过了海水的咸涩,成为那个热浪滚滚的土地上唯一能呼吸到的东西。
但是海南不同于旧金山,它没有巨大的金块被源源不断挖出,在那里,人们挖掘的只是一个概念:改革开放。改革了干什么? 开放了又干什么? 问上十个人,有九个人保准答不出。答不出没关系,只要胆子大,脑瓜子灵,交结上一帮朋友、老乡、七姑八姨,茶馆里坐坐,海阔天空地一聊,几把麻将一搓,妥了,一桩生意在口头上完成,有了上家,也有了下家,还有了下下家……发愁什么呢? 要是别人骗了你,你还可以转手去骗别人,连环地骗,只要“改革”的神话存在,雪球就能够继续滚下去。开头往大里滚,逐渐逐渐往小里滚,最后冰雪消融,灰飞烟灭。
在那个昔日瘴疬丛生、如今骗局连环的冒险乐园里,张根本和艾早是如何挖到了第一桶金? 谁也没有跟我说过。我估计那不是一场光彩的业绩,那里面说不定就有欺诈,蒙骗,威吓,血泪。共产主义的老祖宗早就说过,资本家的发家史就是一场血泪史。张根本他们以十万元资本进入海南,以千万元的身家成功而退,只能说明他们有足够的聪明,懂得审时度势,还通晓适可而止。
艾早从海南给我寄过一张照片,是她和张根本在自己公司门口照的。公司是一栋租来的米黄色小楼,窗户上很愚蠢地镶着绿色玻璃! 爬山虎从墙基处蜿蜒向上,虽然肥厚苍绿,却封是厚密稀疏不得章法,显然缺少园林工人的细细打理。门口的粗糙水泥墙面上挂着一块很吓人的牌子:运通国际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牌子是铜色的,镌刻上去的字体却涂了红,两者搭配热烈到艳俗。我不知道是海南那地方的审美环境要求如此,还是当地的工艺制作水平不能让人有太高期望? 更奇怪的是,门廊上还挂了两个褪色的灯笼,一只灯笼下垂着金黄色的丝穗,另一只的丝穗已经不翼而飞。这是公司开张留下的吉祥物呢,还是节日刚过不久,装点气氛的玩意儿没有顾得上拆除? 总之,他们公司的名头吓人,照片上呈现出来的境况却是马虎,艾早很瘦,瘦而且黑,头发完全没有打理,身上是牛仔裤,一件闪光面料的蝙蝠衫,光脚趿着拖鞋。张根本站在艾早身后,手扶着她的肩膀,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短裤和条纹衬衫,呗嘴笑着,额上的皱纹一根一根非常明显。当年他们离开青阳时,艾早没有这么瘦,张根本也没有这么老,艾早的打扮一向新潮时尚,张根本的衣服也从来整洁讲究,如今两个人连拍张照片都顾不上修饰,可见他们打拼得非常辛苦。
我把这张照片转寄给父母。我觉得这可能也是艾早的意思。艾早宣布要跟张根本结婚时,艾忠义和李素清无地自容,当着所有亲友的面斩钉截铁说:从此我们跟她一刀两断! 实际上呢? 血缘终究是割不断的,艾忠义和李素清可以一辈子恨张根本,但是他们没法儿一辈子恨艾早。
李素清看了照片,从青阳给我打来电话,说:“你问问艾早,要不要给她寄点儿吃的用的? 我怎么看着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
李素清希望艾早处境不好,这样她可以重新接纳女儿回家,还显出她的大度宽容。可是我知道艾早的处境很好,辛苦不代表狼狈,艾早脸上笑出来的两个酒窝便是证明。
有一天,我在省人民医院看病时碰到了罗素一家子。
酷爱烹饪并没有使我这个昔日男友发福起来,他依旧一副翩翩公子的清秀模样,深灰色真丝双绉的短袖衬衫,浅灰色的西装长裤,不显山不露水,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就连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东张西望百事不管的架势,也还是过去那个仅仅为论文而研究黑格尔的哲学系学生。与他闲适的表现相反,做妻子的程玲手里抱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在划价、交费、拿药的窗口奔来跑去,身上的一条花色艳丽的连衣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肥胖得飞不起来的大花蛾子,只能够张开花翅膀贴着地面扑腾。那女孩看样子也有五六岁了,满脸通红地趴在程玲肩上,双手搂紧她的脖子,不管程玲奔来奔去多么费劲,孩子死活就是不肯从她身上下来。
这一家子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我有点可怜程玲,从当年费尽心机争取留在南京开始,她为生活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如果不是她的乐观心态和健壮体格,也许就坚持不下来了。
程玲终于看见了我。她抱着孩子大呼小叫地扑上来,一边还招呼着角落里望呆的罗素:“艾晚! 天哪怎么会碰上你? 罗素你快来,艾晚在这儿! ”
罗素踱过来,很意外的样子,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嘿嘿地笑。
“你哪儿不舒服? ”程玲打量我,“不是结婚怀孕了吧? ”
“你瞎说! ”我嗔怪她。然后我告诉她,没别的大毛病,就是经常头晕,耳鸣,头低得久了会眼前发黑。
“你这是长期营养不良,贫血。一个人过日子容易有这毛病。”她很有把握地下了结论。紧跟着她开始给我介绍一种美国生产的营养药品,把它描绘得天花乱坠,说是治我这样的毛病药到病除,除了治病还能强身,她全家都在吃它。说着她回头看一眼罗素,寻求对方印证。
罗素不能不跟着点头。
“我做这家公司的销售代理,能够七折拿货。回头我拿两瓶给你送到家里去。”她快人快语,爽直得可爱,也热情得可爱。
我们在医院门口分手。程玲怀里的孩子一直趴在她肩上偷眼瞄我。孩子长得像罗素,皮肤白白的,眉眼清秀,但是神情平淡,没有五岁孩子通常的娇憨玲珑。没准儿是孩子正生病发烧的缘故。
到家后不久,我接到了罗素的电话:“艾晚,程玲说的那种营养品.只要办张会员卡都可以七折拿货。东西倒是好东西,可你别听她乱煽乎,买了这样再买那样,圈进去出不来。”
我说:“罗素,谢谢你提醒。”
毕竟我们有过共同的初吻,私心里他还是向着我。
程玲果然送来了两大瓶她说的那种药。是片剂,黑糊糊的,一天两片,一瓶吃三个月,两百块钱一瓶。程玲信誓旦旦说,她做了这么多年药品销售,可以保证这种药的质量。她还说,她正在考虑从医药公司辞职,专门做国外药品和医疗器械的代理商,现在的人比以前有钱了,生病后懂得选择用好药了,做代理绝对有前途。
“是有钱途吧? ”我笑着。
她不在乎地耸耸肩:“没错儿。一回事。”她对我推心置腹:“中国正处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遍地都能找到黄金,就看你肯不肯把握机会弯下腰去。清高是一个过去分词,清高的结果只能是清贫,没这个必要嘛,是不是? ”
她里里外外打量我的屋子,啧啧地叹息,嗔怪我太不把自己当女人心疼。“这样不行。”
她用家长式的口吻,“女人不能够单身过一辈子。包在我身上吧,我认识好几个不错的医生,都是钻石王老五,你可以见见,做个选择。”
我应该为了求偶去跟那些陌生男人见面吗? 应该的。陈清风已经出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这间屋子,我跟他之间有了结果,已经比艾早幸福许多,我不可以再用自己的坚守拖累他,给他压力。
一个炎热的晚上,我拿着程玲给我的电影票,坐车到胜利电影院,去跟红十字医院的赵平安医生见面。程玲说,赵平安也有一张电影票,座位跟我紧挨着,如果我们互相看上了,司以不等电影散场就出去,遛公园,去酒店咖啡厅喝点冷饮,怎么都可以。“千万别带他回家啊,不能这么着急。”她用过来人的口气贴心贴肺地指导我。
她把我当成了那种不谙世事的傻瓜,简·奥古斯汀时代的老小姐,见到男人就犯晕的结婚狂。我笑笑,什么都没说。让别人感觉良好不是件坏事,我这么想。
电影院里有冷气,刚进去时汗毛乍起,朋肉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生理反应是防御性的。我用双手抱住肩膀,强迫自己镇静,慢慢地往咀面走。我看见了我的那个座位.两边都空着,说明赵平安医生是个矜持的人。不过也可能他被病人耽搁了,或者坐公交车不顺。一两次约会迟到不能说明什么。我甚至庆幸我比他先到,这样的话,他从过道里寻寻觅觅走过来时,我会早早地看见他,提前有一个预审。
结果,我看见的是我和艾早少年时代的熟人——青阳医院的实习医生。他曾经让艾早怀孕,又用土法上马替艾早打胎,造成了她的终身不孕。这个人的面孔我记得非常清楚:圆脸,圆眼睛,肥嘟嘟的鼻子,俗称的“娃娃脸”。艾早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惊叹他的眼皮不是双层,是三层,重重叠叠如迷宫,把艾早的魂儿收进去了。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实习医生老了很多,婴儿般光洁的皮肤堆出很多细碎的皱纹,圆圆的眼睛和鼻子跟他沧桑的神情很不相称,彼此形成错位,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大踏步前进,另一部分却死赖着不肯挪脚。这样的对峙呈现在一个男人脸上,很不协凋,甚至显得怪异和恐怖。
趁他还没有找到座位号码,没有发现我,我迅速站起身,猫腰从另一边的过道逃出电影厅。
走到外面炎热的空气中,热浪像一个巨火的气球瞬间包住了我,满身汗水“哗”地一下.子流出来。我独自站了一会儿,感觉不那么头昏眼花了,才慢慢地走向公交车站。
我在想,要不要把这次的奇遇讲给艾早听? 如果告诉了她,她的表情会是什么样?1991 年初秋,陈清风离开旧金山,向北穿过俄勒冈州,越过哥伦比亚河.从西雅图起飞,跨越茫茫无边的加拿大国土,来到美国最北部的阿拉斯加。
陈清风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单单挑选了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作为自己的旅行目的地? 难道是那里广袤的原始松林给了他一种启示,他要去实现给我和艾早的许诺:寻找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 应该不是。陈清风没有那么傻。男人们对于诺言从来就没有女人看得重。他飞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地球边缘,只因为他想要从头到脚地看遍世界。
“阿拉斯加”是阿留申语,意思是“白色的陆地”。当年阿留申人来到阿拉斯加半岛,看到了这片白雪覆盖的无边大地时,嘴巴里喊出一个惊叹词:“Aldska! ”这个词便成为美国最大的一个州的州名。
在19世纪上半叶,阿拉斯加还是俄国的领土。雄心勃勃的彼得大帝一直想知道北美大陆是不是跟亚洲大陆连在一起,又想找到一条从俄国通往中国和印度的海路,就派出维图斯·白令率领船队极地探险。他们穿越白令海峡之后,发现了阿拉斯加。1867年,美国国务卿花720 万美元从俄国人手中买下了这块土地。当时俄国人自以为花钱甩掉了一个麻烦的包袱,一百年之后,阿拉斯加盛产的黄金和石油使老毛子懊恼得要打自己耳光,因为他们丢弃的其实是一个装满了金币的钱袋。
初秋的这一天,陈清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双肩背的旅行包,走出繁忙的安卡雷奇国际机场。他嗅到了夹杂着冰雪和松针清香的氧浓度极高的空气,那种独特的使鼻腔刺痒的清冽气息令他浑身一震,他的心脏因为激动而紧缩起来,他的思维却在湛蓝的天空下发散开去,探触到一种混沌初开的自由和快乐。
他沿用着自古到今无数背包客用过的方法:边打零工,边一步步地深入阿拉斯加山脉和伯罗克斯山脉之间的辽阔谷地。一路上他在餐馆端过盘子,帮人做过油漆工,替养老院劈过木柴,为农妇修过栅栏,还在奶牛场挤过牛奶。,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陈清风学会了许多当地人取暖的办法,还购买了毛皮的帽子,手套,靴子和坎肩。他还买了雪天用的护目镜,这样的话,当他极目远眺皑皑雪山时,他可以长时间地睁大眼睛,把他从未见过的北极风光尽览在心。
初冬,他进入了全美最高山峰德纳利山。
古老的冰川如传说中的睡美人,披着银光闪闪的长袍,千年万年保持着同一种矜持的睡姿。
走在积雪齐膝的森林中,四周安静得能听到美人的呼吸和心跳。从树枝上扑簌簌掉落的雪团惊起机灵的松鼠,它们高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哧溜一下子从雪地上蹿过去,留下几行浅浅的爪印。一头驯鹿从大树后面转出来,脑袋上的鹿茸像纵横交叉的发报机天线,阳光下闪出一种银灰色的柔滑漂亮的光泽。他站住不动,欣喜地盯视这头会拉圣诞雪橇的温顺的动物,想象它的祖先是不是真的跟圣诞老人有过交往。
他跟它招呼:“嘿,伙计! ”驯鹿歪着头看他,乌黑的眼睛里是孩子般的好奇,因为在它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见过一个黑发黄肤的中国人,也没有听到过“伙计”这种奇怪的语言。
他掰下一根折断的树枝当棍子,借助它的支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积雪下面全都是倒塌的树木和绊脚的荆棘,每踏出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一个小小的陷坑,鹿皮靴子卡在雪下的树权中,转前转后好不容易才能拔出来,皮帽子里已经热腾腾蓄满了汗。体力消耗太大了,如果不是经常想到鲍勃家院子里的那两块石锚,他没有勇气穿过这片原始状态的森林。
然而他还是不幸地陷入了绝境:当他举目眺望一头在雪地奔跑的银色的北极狐时,他的一条腿忽然踏空,陷进一个大树倾倒后留下的雪洞。他的整个身体跟着倒过去,不由自主地下陷,温柔而舒适地坠落。他越是挣扎,坠落的速度越快,像是雪洞里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不由分说地往下扯,一定要把他拉进洞中同归于尽。他感觉积雪没过了他的腰际,又迅速没过他的双肩。他趁着还能呼吸,张开嘴,嘶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