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好没有片刻犹豫,嘴巴里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知道这段歌词什么意思? ”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清风简直就是目瞪口呆。现在他相信了,艾好不仅仅是过目不忘,他能够懂得那些文字的意思。这孩子能用《红楼梦》里的原话来诠释《红楼梦》,这就不是一句简单的“记忆力超常”能够涵括。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下午,在窗玻璃上蜜蜂舞蹈时轻微的撞击声里,陈清风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弄得神魂颠倒。他惊奇于人类大脑的构造是如此美妙,在它那些曲折迂回的深浅沟壑中,秘密像一只蛰伏不动的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孵化出翩翩美蝶,舞出一段未知世界中的奇境。
与此同时,陈清风又感到深深的恐惧。上帝用他的手把一颗巨大的脑袋安在一个稚嫩身体的肩上,使得两者之间不可能同步生长,不堪重负的躯体会被思想撑得膨胀,变薄,变成气球一样脆弱。他担心艾好的将来会不会在这种灵与肉的搏斗中活生生撕裂。
陈清风开始了对少年艾好的跟踪观察,他说他要写出一篇有轰动效果的长篇报道,在省报头版投下一颗炸弹。“中国现在迫切需要出现天才。”他满脸兴奋地对我们灌输他的思想。
“天才是什么? 天才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天才,牛顿黑格尔爱因斯坦也是天才,他们都是创立新思想开辟新领域的了不起的人。中国社会正在艰难转折,人们太需要新的权威新的偶像新的思想者,所以我有责任把艾好推出来。”
“可他才十四岁啊! ”艾早扬起眉梢,强调。
“那有什么? 如果他是千里马,我们就要做伯乐。天才要及早发现,及时引导,否则会埋没在青阳城里浪费生命。”
艾早耸耸肩,不再诘问。可是私下里她对我说,艾好胆子这么小,说句话都会哆嗦,“陈清风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天才呢? ”转念一想,艾早又有了解释:奇人异相,相命书上是这么说的。艾好长这么胖就是异相,要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胖,十岁以后忽然就胖起来了呢? 我们一家都没有胖人,艾好的模样不是反常吗?艾早就这样想过来,想过去,否定之否定,怀疑之怀疑。想到最后,她认为应该相信陈清风,要配合他的这项伟大的“造人工程”。
艾早分别把陈清风带到了邮政局和县中教师办公室,找艾忠义和李素清做访谈。艾好在胎儿时期有什么反常? 出生时脑部是否受到过挤压或撞击? 婴儿时期食品的成分主要是什么? 几岁开始识字? 家长强迫教育还是艾好主动学习? 什么是他的读书习惯? 知识的兴奋点在哪儿? 对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设想? 高考目标是北大还是清华? 科员出身的艾忠义不太习惯这种直奔目标而且具有强烈诱导性的谈话,他坐在陈清风面前,两腿并得很拢,双手合掌夹在腿缝里,紧张而又戒备地盯住对方手里的笔记本,好像一个正在接受着某种审查的犯人。他被这些年中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弄得怕了,对任何一种谈话形式都有着天然的抵触和警惕,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会让对方不高兴,会害了自己儿子。因此,陈清风从他那儿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中性的,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
“如果你妈妈也是这样的态度,报道很难写。”陈清风忧心忡忡。
艾早笑眯眯保证:“不会的。”
果然不会。李素清毕竟是当老师出身,她深谙讲述技巧,懂得如何跟着采访人的思路走,如何把对方需要的材料“喂”给他,包括适当的添油加醋。她甚至还提到了“胎教”这个当年很先进的理念。在她的描述中,艾家是个充满学习气氛的家庭,艾好生下来就是个神童,她和艾忠义又是一对循循善诱的父母。
“我妈真是敢扯啊! ”在状元巷的公共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艾早把手捂在胸口上,夸张地表示她的吃惊。然后她又弯腰大笑:“我现在知道报纸上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这太可笑了! ”
但是陈清风很满意,因为报道中适当的“修饰”是必要的。他小心翼翼用了“修饰”这个词,试图把它跟撒谎,跟欺骗,跟弄虚作假区别开来。然而我和艾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陈清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更多地收集第一手材料,他接着寻访了艾好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艾家的左邻右舍。他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胡妈。情况是这样:他背着那只洗得泛白的帆布采访包走进胡妈丈夫的木器店,在满地的木板、刨花、竹丝和铁环中间坐下来,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很好的“大前门”牌的烟。箍桶师傅噙着香烟吞云吐雾时,陈清风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自己上门的目的。箍桶师傅一声不响地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支烟抽到屁股时,他才用指甲掐着烟头,塞到脚底下,拿鞋底碾灭,扬声朝后面院子里喊:“哎! 哎! ”这个“哎”就是胡妈。胡妈出来了,头发上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她正在生炉子准备做饭,因为炉子生了一半被男人喊出来而不高兴,嘴巴里嘟嘟嚷囔。陈清风赔着笑,把采访目的又复述一遍。胡妈万分警惕地打量陈清风,直到他拿出县广播站的记者证才相信他不是骗子。可是胡妈紧跟着就说了一句:“你们别作孽了,那孩子经不起折腾。”说完便走,不再回头。
陈清风心里有点郁闷,采访当中第一次碰到了这么不肯合作的人。他转念又想,胡妈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都是朴实的,低调的,不事张扬的。再说,大部分人都配合得不错,他们对于陈清风会不会在文章中采纳自己的观点和事例非常在意,都懂得利用别人传扬自己。大致看起来,事情还算成功,一篇颇具轰动效果的报道已成雏形,正在陈清风的宿舍里蓄势待发。
张根本这段时间在千什么呢? 他不声不响帮艾早的奶兄弟赵三虎安排了一个工作:县运输公司的见习司机。
赵三虎初中毕业后拒绝再回学校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宝贵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浪费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字之中。他在家里学了一阵箍桶手艺,认定这是世上最枯燥无趣的活计。然后他穿上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头戴着鸭舌帽,打扮成电影里工人阶级的样子。开始在青阳城四处打零工。他在肉联厂搬过猪肉,在煤球厂砸过煤饼,还在建筑工地上砌过一段墙,都没有能够干得长久。所有的活计都不对他的胃口,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干什么事情。有一次他到艾家小偏院来玩,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问了李素清一个问题:“阿姨啊,政治书上说,人学会劳动是物种进化,我怎么觉得是退化呢? 你看森林里的狮子老虎,它们用不着劳动,可它们有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会劳动了反而失去自由了,因为被劳动约束了。”
李素清边织毛衣边想赵三虎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自己也犯了糊涂。可不是吗?就比如她吧,大学里学了历史,然后就一辈子在中学里教历史,人像颗钉子一样钉在课堂上,再无脱身的可能。
李素清想,这个赵三虎,学习不用功,脑子倒蛮灵。
张根本帮了赵三虎这个忙,家里人谁都没想到。大人们都没有找过他。张根本自己在街上碰到了穿着工作服闲逛的赵三虎,他走过去胡噜了一下小伙子毛茸茸的头:“这是胡妈家的小三子吧? ”三虎点头说,是我。张根本笑眯眯地说:“你那狗爬式的游泳技术怎么样了? 有长进没有? ”三虎龇着一口小白牙,歪头看张根本,大着胆儿:“夏天我拜你做师傅吧,你教我。”张根本虚起眼睛,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在三虎脑门上“嘣”地弹一下:“不怕我一脚踹了你? ”三虎一梗头:“才不。”
张根本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公安局的人对这些孩子一贯头疼。张根本问他想做什么工作。三虎大咧咧地回答,他不想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张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说,就是像轮子一样,能够到处走动的那种工作。张根本大笑:“好办啊! 学开车,当司机啊! 天天坐在轮子上,爽死你。”
张根本当即押着赵三虎去了县运输公司,把男孩交代给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张根本递出一支烟,简短地吩咐:“我亲戚家孩子。找个老师傅教他。”
事情就这么成了,做个梦一样简单。胡妈原先一直对张根本有成见,总是唠叨他霸着艾家酱园不肯退还的事,如今这事一出来,无形当中堵了胡妈的嘴,胡妈心里就挺憋气,据说在家里还抄棍子把三虎揍了一顿,怪他自己不争气才要这样求着人。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很好奇,有一天学校下课早,她死活要拉我去运输公司看个究竟。
那天三虎在练习倒车。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像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似的,瘦骨伶仃,满脸稚嫩。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倒车技术最好。每到桩口时,他涨红脸,屁股离了座,牙根紧咬着,飞快地扳动方向盘,神情里透着一股子狠劲。他手中的那辆苏式卡车庞大而笨重,被他摆弄得吭吭直哼,又像哭诉,又像求饶。
“我必须学得比他们好。”三虎下车后走过来对我们说。“公司里有人挤对我是开后门进来的,我得让别人闭嘴。”
三虎的脸庞晒得像只紫皮茄子,剃光的头颅上汪着一层汗水,热气蒸腾,刚从沸水锅里捞出来的芋艿一样。
艾早说:“三虎,你学会开车,以后我买辆解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龇出白牙:“那我开车带着你周游天下。”
那时候在我们心目中,解放牌吉普是最好的车,周游天下是停留在嘴巴里的梦想。
陈清风跟我们同时看到省报上的长篇报道《探秘人体——与天才少年面对面》。据说报社之前派人下来做过秘密调查,核实关于神童艾好的一切。他们走访到县教育局时,恰好碰上了几年前组织全县“珠心算”大赛的一位局长,他绘声绘色叙述了当年竞赛的一幕,给报道加上了一颗很重的砝码。
至于陈清风本人,没有人约见他,也没有人通知他的文章即将刊用。一个基层广播站的通讯报道员,在省报记者的眼睛里无足轻重,发表他的文章,不是他写得好,是他赶上了机会——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快要到来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成了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嗅觉的灵敏度上,报纸总是走在大众前面的。
县中校长第一个看到了报纸。他梳着整洁的偏分头,穿着白底黑帮的家制布鞋,仪态端庄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勤杂工已经提前把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参考消息》和一份省报放在他的案头上。校长自己泡一杯茶,坐下来,快速浏览报纸。只看第一版,然后哗哗地翻过去,扫视标题。时事政治,国际国内。副刊不看。文体版不看。经济农业之类的文章也不看。一个做中学校长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关心那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茶叶已经泡开了,水温正好,茶香缭绕,校长悠闲地啜一口香茗,目光就落在了省报的通栏标题上。校长噙着那口热茶,来不及咽下去,全神贯注地把文章读一遍。然后他把口中的茶水吐回到杯子里,报纸一抄,拎起来就去找副校长。副校长看完了再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找高一年级组长。高一年级组长找艾好的班主任。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消息传遍了全校。
同样,他们也都忘记了在第一时间告知艾好的母亲,县中历史老师李素清。
许多历史上的关键时刻,重要人物总是缺席。缺席的原因不是他们清高,不作为,是他们微不足道。以后他们也许会叱咤风云,改写历史,可是彼时彼刻,他们是卑微的人,渺小的人,上不得大台面的人。
等到李素清得知消息,狂喜地赶往艾好的高一年级教室时,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数以百计的学生老师围堵在教室里。人们都急于看到这个省报上所称的神童,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看看他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异秉和征兆。
“就这个胖子吗? 他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
“多蠢啊! 都不敢拿眼睛看人。”
“你知道他今年多大? 他才十四岁! 他小学初中连跳几级,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真逗,他还害羞呢,脸红得像只灯笼。”
李素清连吼带骂地扒拉开人群,挤进教室。艾好捂着小腹瑟缩在角落里,眉眼皱成一团,舌头拼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只差一秒钟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李素清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艾好尿了裤子。她闻到儿子裤裆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尿水味。
真是丢人的事。丢人丢得大了,因为可怜的小天才前一天刚刚上了省报,正在朝着青阳县历史名人的行列迈出大步,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成为青阳县中的招牌和骄傲。此后的很多年里,校长要靠艾好长脸,县中要靠艾好招生,老师们要靠艾好吃饭。
校长召集全体教师紧急开会,下了死命令:艾好尿裤子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允许学生说。违令者,老师开除教籍,学生开除学籍。
暑假结束前,又一轮大学招生开始了。前一年是冬季招生,从七八届开始,恢复成夏季招生。各个报名点依然的人头攒动。拖儿带女的上届落榜生们不甘淘汰,梦想着再做一搏,徘徊在考场四周,胡子拉碴像一伙幽灵。年轻的应届生已经不声不响成长起来,加入到高考大军,他们意气风发,目光闪亮,长着酒红色青春痘的脸庞上是莫名其妙的自信和排他。
新华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半小时内抢购一空。再想进货,就没有了,出版社只印了这么多,多印嫌烦,反正效益和收入又不挂钩。进货渠道也不畅,火车皮、汽车都是紧俏商品,没有关系根本发不了货。女营业员们懒懒散散,一件毛衣的织法能讨论半天,管你柜台外的顾客急还是不急。所有的事情都是乱糟糟的,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东飞西撞,似乎嗅到一些商品的气味,可是谁都不想越雷池一步,就怕再一次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艾家酱园和艾家小偏院暂时沉寂,与世隔绝。艾好读高一,我和艾早读高二,再过一年我们才能体会到临战前的紧张。
梅雨季节来临了。绵绵细雨,哗哗中雨,瓢泼大雨,轮番上阵,不给阳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街道湿漉漉的,陈年石板泛出黑亮的光泽。树木吸够了水分,膨胀开来,绞一把就能挤出绿生生的汁。墙角每天都能冒出灰白色的菌菇,圆不溜丢,有些像小伞张开,有些像小拳头团着,用手一拨,它们就齐根掉落,断裂处散发出清香和腐烂夹杂的陌生气味。我和艾早为它们能不能食用争执不休,可是谁也不敢冒险尝它一尝。
从外地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