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下的,带着一点点的矜持和尊贵,说话喜欢拖长腔,用一种略带不屑的声调,让从前不用功的学生们自惭形秽。
作业很多。单元测验和月考很多。老师们拖堂甚至课间不休息的情况也很多。校长和教导主任们从早到晚地背着手在走廊里巡逻,监督着各个班级的教学进度。历年历届高考题目被刻印出来,雪片一般在校园里飞扬。
我妈妈李素清对我说:“艾晚,你要抓紧点,明年跟艾早一起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读大学,这是你们最好的出路。没有什么比知识更能够安身立命。”
李艳华也叮嘱我:“张小晚,如果艾早考大学的话,你可不能让她比下去。从你爸爸出那事之后,我算是看清了,这年头什么都不保险,只有学问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前些年一直批判的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哪里有错嘛?小晚你要好好读书,我将来靠你爸爸是靠不住的,我要靠你,你得朝好前程上奔。”
我十七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出来,腰腿和脖子都是细溜溜的,可是我肩上已经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我每天脚步踉跄,呼吸不畅,一心想着能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把压住我令我惆怅的东西统统掀翻。
李素清大概发现了我的郁闷,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谈话,分析我的情况:“艾晚你看啊,你现在的成绩在年级排名大概是一百名左右,年级总共二百人出头,你居中。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你可以努力,我也可以请人帮你开开小灶,这样,最终你的排名也许会上升到前五十名的样子。我们学校是青阳最好的中学,青阳又是全省甚至全国教育最好的县份,如果真到了前五十名的排位,考上本科是没有问题的。艾晚你无论如何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应该有信心,艾家的人都是聪明的。艾早在年级已经排到了前三十名。艾好更厉害,小学初中连连跳级,现在读高一,只比我低一个年级。我应该有信心。难道我不是艾家出来的孩子? 艾早还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老师说她完全有能力冲一冲北大清华,可是艾早对我说,那个目标太虚渺了,听起来不错,真要做起来,一点都没有准头。她说,干吗要为了一件虚渺透顶的事情让自己不快乐? 我只能遗憾自己没有长出艾早那样聪明的脑袋。我们是一母同胎,可是艾早先出生,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把艾早的聪明换给我,我一定会努力考到北京,远走高飞,跟我现在庸常的无趣的生活一刀两断。
有一天艾早很神秘地问我:“想知道你的婚姻,前程,将来会不会有钱,能够活到多久吗? ”
我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行了艾早,你知道那是唯心主义。”
“只算算你能不能考上大学,会考上什么样的学校。”艾早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耳语。
这家伙实在太聪明,她总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艾早抓住我的手,一路牵着,居然把我带到了广播站。
“是找陈清风? ”我问她。
“你以为我会找谁? 真有个算命先生? ”艾早笑得很开心,“他那儿有本看掌纹的书,可他不肯借。你帮我掩护,我去偷出来。”
这么说,艾早不止一次地去过陈清风的宿舍,她连他藏着什么书都摸清楚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上一次她跟那个实习医生好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
门卫: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大门。我很佩服艾早,只要她下了决心直奔一个目标,总是能轻轻松松扫清一路障碍。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与生俱来。
陈清风在家,因为屋门关着,屋子里人声鼎沸.好像有不少的人聚在一起,在起劲地谈论什么问题。艾早把我拉过去,朝我眨一眨眼,我们就侧了身体,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个绵软得像是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文化人革命肯定足不能全盘否定的,中央已经有过结论了。中央还说,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你们就想想,一场革命进行了整整十年,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十年? 如果说一切都是虚妄的滑稽的,是大反动大倒退,那么八亿中国人民会怎么想? 共产党在人民心目中……”
另一个带点儿尖锐的声音毫不客气打断了前一个的话:“骗局! 整个就是一场骗局! 已经骗了我们十年,还想再骗多久? ”
接下来的声音结结巴巴:“人人人类文明就是这样螺螺螺旋式上升,符合社会发展史……我我我觉得……“陈清风的声音最为果断:“其实争这些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干。邓小平既然已经恢复职务,他下面一定会有大动作。你们别忘_ 『他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说过的一句话,他强调‘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各项工作’。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之前有人割裂和歪曲了毛泽东思想。这是一一个信号啊! 如何评价过去的运动,中国这条巨轮接下来该往哪儿开,这是信号啊同志们! 我感觉接下来的日子太值得期待了。可我们又不能纯粹期待,伟大的变革有时候是自上而下,也有时候是自下而上。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应该多想一想,在时代变革的转折点上,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
艾早在门外很兴奋,小声告诉我,这些都是陈清风大学里的同学,有的还是从几十里外坐汽车赶来的,他们会在广播站里定期聚会,总是这样谈时局,谈形势,这个思想那个路线的。“他们很厉害,是不是? ”艾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已经被那群滔滔清谈的大学生接纳,能够分享他们思想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同样小声地问她:“艾早,他们会让你进去旁听吗?”
“不会。我偷听。”这一点她很坦率。
“一直都是? ”
“一直都是。”她舔了舔嘴唇。“陈清风说我太小,又是女孩子,不需要过问政治。可我觉得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
“你一共来过几次? ”
“你嫉妒了? ”她扬起眉毛。
“不,我才不在乎。”我说。
实际上,我心里是有一点难过。艾早说过我们永远都亲如一体,可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有了自己的秘密。这算不算背叛? 陈清风终于发现门外有人,他把门打开,一手一个地拉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走廊拐角处。“听着,你们不能这样,这会引起别人注意。”
“你们又不是在说反动话。”艾早笑嘻嘻的。
陈清风摇头:“你们不懂。”
艾早趁机提出来,她要借那本看手相的书。
“也不行。那书不能外借,传出去不好。”
“那你自己为什么看? 你信奉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
“当然是唯物主义。走吧走吧,反正不能借。”他连推带拉地把我们送出大门。
看门老头儿伸出头,幸灾乐祸地说:“碰钉子了? ”
艾早回头,狠狠地剜他一眼。她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对我说:“不看就不看,不就是掌纹吗? 谁会真相信那玩意儿? ”
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然后又抓起我的一只手,举起来。“瞧,我们两个人的掌纹多相像! 我们会考上一样的大学,也会找到一样的丈夫,在同一天生孩子,活到一样大的岁数死去。
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
阳光下我们并排的手掌像两片展开的蝴蝶翅膀,粉红色,薄薄的,半透明的,清晰的掌纹犹如蝶翅上的经络,一道,又一道,弯曲成漂亮的弧形,撑开一个神秘的空间。
艾好从十岁就开始收集连环画。那时候我们不叫“连环画”,叫“小人书”,顾名思义,画给小孩子看的书。其实很多大人也喜欢看,他们对文字、画面、线条的挑剔和研究,比我们要厉害得多。青阳城里有不少人,就是从临摹优秀的连环画开始,临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拎着油漆桶到各个单位去画领袖像,画大批判专栏里“工农兵横扫一切”的像,好歹混一口饭吃。
艾好的收集很杂,文革前出版的《七侠五义》、《封神榜》,翻译成白话文的通俗版《春秋左传》和《史记》,苏联文学《卓娅和苏拉的故事》、《夏伯阳》、《青年近卫军》,还有《牛虻》,还有《简爱》,文革中出版的《艳阳天》、《金光大道》、《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欧阳海之歌》……古今中外一概收纳。这些新旧不等的书,有些是他用省下的烧饼油条钱买的,也有些是以物易物换回来的。有一回他偷拿了我爸爸艾忠义抄家后仅存下来的一本苏联邮票集,换了人家一套半新不旧的《水浒传》,艾忠义心疼得一口痰把脸憋成青紫,拎着艾好的耳朵立逼他去换回来,不擅言词的艾好急了,一头就撞上门框,额头上刹那间血流如注,把艾忠义和李素清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从此再不提邮票的事。艾忠义并且安慰自己说,那本集邮簿里的苏联邮票都是盖过戳的,不值钱。
跟许多小人书的收藏者一样,艾好没事也喜欢临摹。他的超常的记忆力总是让他的临摹成为一场脑细胞的冲刺:他端正地坐着,把小人书的某一面摊开在桌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看,从画面线条到布局,强记。持续大约两分钟之后,他合上书,推开,从桌子下面拎上一本用白纸裁订出来的、三十二开大小的图画簿,翻到空白的一页,直接用钢笔画。除了线条稚拙和生硬而外,从他笔下出来的画面简直就是小人书的翻拍和放大,一根头发丝飘起来的角度都不差,一根草一块石头都不少。然而,当县城里很多临摹小人书的人都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之后,艾好的绘画技术却毫无提高,他离开了被临摹的画页之后就一事无成,简单的一棵树一座房子都画不出来。那种时候他的头脑大概是一片空白,万事万物如果不变成纸上的东西,就无法在他的记忆中存留。
我不明白艾好在临摹那些画页中会得到什么乐趣。也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学校里的功课总是让艾好半饥半饱,男孩子们热衷的滚铁环、打弹弓、逮知了、把青蛙吊起来开膛破肚、在猫尾巴上拴鞭炮让它们惊吓疾跑、站在桥上比赛谁扎的猛子更深……所有这些正常的或者恶作剧的玩乐,艾好一概不去参与,所以他只能闷在家里创造出他自己的游戏。
艾早怜悯这个既是神童又是白痴的弟弟,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四面八方地给他张罗借书,喂进那个总是填不饱的身体。她明白他的需要,读得懂他眼神里的渴求,她像半个母亲一样照顾他,溺爱他,顺从他。
是不是曾经失去了残疾儿艾多,她才把深深的自责加进对艾好的怜爱中? 我不能确信。
我也不能亲口去问她,我们之间从来都不过问彼此的秘密。事情就在那儿,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嗅,用脑子去想。
青阳城里能借到的书都被艾早借过了,她想不出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应付艾好。有一天她灵机一动,拉起艾好的手,强行把他带到r 陈清风那儿,看看这两个青阳城里读书最多的人凑在一块儿能擦出什么火花。
两个优秀的男人……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十四岁的艾好白白胖胖,穿着浅灰色的翻领外套和同样浅灰色的裤子,衣裤的尺寸都因为少年生长过快而稍显窄小,紧绷绷裹住他的肚皮和大腿,使艾好看上去像一颗灰白色的巨大虫蛹,绵软,笨拙.带了点稍触即破的赢弱。他双肩垂挂着靠在书桌前,后腰抵着书桌的抽屉,眼睛眯缝着,心不在焉地看着窗玻璃上一只振翅的蜜蜂,粉红色的舌头不停地伸出来,舔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仿佛那上面沾了蜜蜂喜欢的花粉。陈清风很好奇地站在窗口,手肘撑在窗台上,两腿交叉着,目光聚焦,观察艾好的神情举止。他早就听说过艾家的这个神奇孩子,这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希望好好地了解他研究他。
“膜翅目。”艾好忽然喃喃自语着冒出几个字。
陈清风没听明白:“什么? ”
“膜翅目,蜜蜂科。”
陈清风懂了,艾好说的是窗玻璃上那只蜜蜂。
艾好继续背诵:“体长8 至20毫米,黄褐色或黑褐色,生有密毛。头与胸几乎同样宽。触角膝状,复眼椭圆形,有毛,口器嚼吸式,后足为携粉足。两对膜质翅,前翅大,后翅小,前后翅以翅钩列连锁。腹末有螯针。一生要经过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虫态……”
陈清风猛地站直身体,两手合拢,捂在嘴上。
“蜜蜂社会是母系氏族,蜂王统治家庭。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受精。受精卵发育成雌蜂,未受精卵发育成雄蜂……”
“停停停! ”陈清风伸出手掌,做了个篮球裁判要求“暂停”的手势。
“我错了吗? ”艾好惶惑不安,扭头用目光寻找艾早。
“你从哪儿读到这些? ”陈清风问他。
“百科全书。”
“喜欢昆虫? ”
“不。”
“喜欢生物? 自然? 遗传学? ”
艾好张着嘴巴,有点茫然地望着陈清风,好像奇怪这人干吗要对他盘根究底。
“地理? 物理? 空间科学? 天文学? ”陈清风步步紧逼。
“天文学好玩。”艾好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书上说,宇宙年龄已经137 亿年了,如果从大爆炸开始算起的话。可是宇宙到今天一直都在膨胀,目前膨胀进入加速期。”
“哦……”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终止这种膨胀,明白吗? 除非宇宙总物质的平均密度达到一个量级。”
“你认为膨胀这个事实令人恐怖吗? ”
“总有一天我们的宇宙像棉花糖,其大无比,可是虚无缥缈。那时候,所有的能量都用光了,发光天体再也不会发光了,生命全部归于死寂。”艾好的声音平淡,黏稠,是中性的没有色彩的。从他肥嘟嘟的嘴唇里冒出来的这些爆炸性的词汇,听上去诡异,唐突,不可调和地分离和游移。
陈清风面色苍白,鼻尖上似乎沁出一些汗,油亮发光。他把同样在冒汗的手掌举起来吹气,然后合拢着搓擦。
“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说说你喜欢的文学人物吧。”
“行者武松。他能够一口气喝下十八碗酒。”
陈清风噗地一笑。小家伙不提英雄打虎,偏对一个人的酒量念念不忘。酒就是英雄气? “《水浒》一百零八将,你还喜欢谁? ”
艾好不停地舔着他的嘴唇。“豹子头林冲。
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
“宋江和吴用呢? ”
摇头:“他们打仗不好。”
“你是不是崇拜英雄? ”
艾好又舔嘴唇,很突然地说:“叔叔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兵器吗? 小人书上有,我会画。”
陈清风的面孑L 忽然红了一下。冷不丁被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喊成“叔叔”,他似乎不能习惯。既然已经是长辈了,无论如何他要征服这个孩子。所以,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出其不备地又诵出一段:“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说的是谁? ” 一艾好眨巴一下眼睛。“《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
“《红楼梦》开头的那段‘好了歌’,能背出来吗? ”
艾好没有片刻犹豫,嘴巴里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