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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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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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虎把他家里刚刚箍好的一只扁木盆顶在头上,带我们去城外的护城河。他很内行地跟我们说,闸桥下的河水太脏,水底下淤泥多,脚一踩下去,污泥翻出来,水又臭又浑。护城河比较好,水底下是沙土,怎么扑腾都没事。
    去到河边,我们才发现在这条河里扑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放暑假的孩子,有一些我们还认识。大家穿的都是家常的短裤,男孩子光裸着晒得油亮的上身,女孩子有一件花布做的背心。河中漂浮的救生用具也是各式各样,比较高级的是汽车轮胎,次一些的是晒干的大葫芦,然后还有木盆,木板。还有几个孩子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扛过来了,一块门板两边簇拥了十来颗黑黑的脑袋,很有气势。每年护城河里游泳都会淹死人,但是每年夏天河里都是孩子的天堂。家长们管不住,也没有特别要管的意思。
    哪家没有三五个孩子啊,总不能有三五双眼睛‘整天盯着吧? 三虎的确游得很溜,他是自学成才,用的是“狗爬式”,入水之后始终抬着头,两只胳膊一个劲地扒拉着水,两只脚把水花打得飞溅。
    动静很大,气势逼人。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能够游到对岸,再转个身子返回,脚踩着河底站起来时,头发还是于的。
    三虎带过来的木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和艾早把鞋子脱在岸上,一人抓着木盆的一边试探下水。三虎在木盆的前方,身子倒退着往前游动,一边扯着木盆往前。木盆渐漂渐远,慢慢地离开河岸,往河心逼近。河边的浅水被太阳暴晒一天,微微发烫,却是烫得恰到好处,氤氲地包裹住我们的身体,有点痒,皮肤像茶叶被泡开一样舒展。先是短裤浸饱了水,漂起来了,然后花布小衫也漂上水面,木盆两边蓦然开出的花儿一样。河水由温热而微凉,到脚底感觉到冷的时候,脚尖忽然就一滑,再也踩不到实处。心里刚觉一慌,一声“救命”差点儿要冲出嘴巴,身子却神奇地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水流从我们的脖子、肩、胸口和肚皮下面哗哗地冲刷过去,酥痒得让我们一个劲地要叫。花布的衣衫和短裤被水流牵扯得左右摇荡,带动着我们的身体忽上忽下。三虎的脑袋冒在水面上,龇开牙,对我们嘻嘻地笑。他的眼睛被河水渍得发红,鼻尖被太阳晒脱了皮,一块白,一块黑,像花狸猫的脸。夕阳照着他脸上的水珠,金光灿灿,像一颗一颗粘在他脸上的金豆子似的。
    聪明的艾早干什么都聪明,她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推开木盆,一个人独自在水中扑腾。她仿照三虎的姿态,在水中高昂起脑袋,注意不把头发弄湿,不需要捏着鼻子换气,以为这就是游泳的最高境界。她学会脱手之后,木盆成了我一个人的玩具。我常常把屁股坐在木盆里,腿脚和胳膊浸在水中,让三虎推着我,陀螺一样地在河心打转。我的手脚搅出的浪花遮蔽了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呼啦啦雨点样地洒在我脸上,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有时候我会将木盆反扣,让自己像乌龟一样爬在上面,下巴抵住木盆的边,手掌张开,慢慢地往前划。
    也挺好玩,因为我这样慢慢划动时,鱼儿不受惊吓,它们会成群地从我的眼皮下面游过去,黑色的背脊如一根根平射过去的箭。过了片刻,这些游过去的鱼又会呼啦一下子游回来,急急忙忙,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必须转回头看个究竟。我觉得鱼儿的好奇心太重,如果边上有一张渔网,过分的好奇就会葬送性命。可是我这样担心一点用处没有,因为我无法把自己的见解通过语言向它们传达。
    有一天傍晚,我们如往常一样在水里嬉戏时,眼尖的三虎一抬头,恰好看见张根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在护城河大桥上。他之所以把车子推在手里,没有骑,可能就是看见河里这些冒来冒去的脑袋,觉得好玩,是个乐趣,他要慢慢地走一走,延长这个快乐。
    三虎在水里跳起来,先喊了艾早,又喊了我,我们三个人一齐扬手,在水中冲着他大叫。
    “嗨! ”我们说,“嗨嗨! ”我们把手掌窝起来套在嘴巴上,然后又把手臂张开乱挥乱舞,把自己弄得有点疯癫。
    张根本架起自行车,打个眼罩,终于看见了泡在水里的我们三个。他一只手搭在桥栏上,肩膀一耸一耸,嗬嗬地笑着,也很开心的样子。
    艾早游到桥下面,站起身,扬脸招呼他:“跳下来吧! 你敢不敢跳啊? ”
    张根本低着头逗她:“我要是跳下水,你要负责救我。”
    艾早笑嘻嘻地:“救你就救你。”
    艾早话才说完,张根本已经甩掉了短袖上衣和脚上的皮凉鞋,胳膊张开,像只巨大的鸟儿一样,从桥上飞身扑下。他入水的时候,脑袋把水面顶出一个窟窿,而后整个身子噗地沉入’水中,就像一只秤砣一样,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三个呆呆在站在水边,好半天不知所措。我们都没有料到张根本真会脱了衣服下水,更没有料到他下水之后会立刻沉没下去,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渡的时间,或说是过程。我还没有学会游泳,自然谈不上救人。艾早算是会了,也只能在浅水里扑腾两下。三虎的技术最好,可是他蹬起身子游出一米之后,又站下来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救一个大人,一个几倍于他的体重的成年人,而且这个人还不知道沉在水底何处。他觉得非常惶惑。
    还好,在我们三个人傻愣不动的时候,河水的远处咕地冒出一个极大的水花,接着张根本的脑袋冒了出来。在他的小半个身子钻出水面的同时,他开始了令我们眼花缭乱的游泳表演。他先是蛙泳,再是自由泳,而后蝶泳,最后干脆像一只人皮筏子一样仰浮在水面之上,斜了眼睛,得意地看着我们。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在我们面前来回往返了几趟,在所有游泳的孩子中间激起了巨大的惊喜和兴奋。他的箭一样的游泳速度,他的标准到完美的姿势,他的山一样压过来的气势和浪一样飞起来的神采,让我们一个个地都成了水中木偶,站着的,蹲着的,在岸边坐着的,在水中浮着的,在门板上趴着的,全都不说话,不出气,不知道如何表示出心里的赞叹。
    张根本游完几个来回,站起来上岸。他背对着我们,扯开西装短裤的裤管,让兜在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出来。然后他先脱了汗背心,绞干,穿上,再脱下西装短裤,同样地绞干,穿上。
    天气炎热,绞干的这两件衣服上了身,不出十分钟就能干燥如常,他回去时走在路上不会太过难堪。
    他走前没忘了回头叮嘱我:“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满河的孩子们这才醒过神,呼啦啦地围过来,打听这人是谁。
    艾早很得意地仰起脸:“是我姨父。”又补充:“他不是一般人,当过侦察兵的。”
    答案这就出来了:当过侦察兵! 难怪有这一身好本事。
    艾早半个身子泡在河水中,哗地对三虎转过身:“三虎,我现在知道了,我们以前的游泳方法是错的,头不该仰着,要闷下去,闷下去速度才能快。”
    三虎说:“真的吗? ”他试着把头闷进水,身子浮起来。可是他的屁股抬得太高了,重心发生了偏移,人在水面上笨拙地打了个滚,仰面朝天地翻过去,手脚舞动半天,才又重新翻回来。
    三虎有点难为情,眼巴巴地望着艾早,期待她能笑出来。笑出来就表示原谅了他,他的心里就会松快些。
    艾早偏偏不肯笑,她湿淋淋地上了岸,就手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绞了绞,拉着我回家了。
    第二天大人们一上班,艾早开始折腾自己。她把一张长条凳扛到天井里,趴上去,回忆着张根本的各种游泳姿势,手舞足蹈地模仿他,还要求我作点评,到底像不像。条凳又窄又硬,她做完一套姿势站起来的时候,肩窝和腿根处都留下了笔直的两条红印。有一次她趴在凳子上划着手臂自由泳时,重心没弄好,一骨碌地滚下地,捎带着把条凳也带翻,重重地砸在她胸口,疼得她光张嘴不出气,把我吓得要死。
    走路的时候她就练憋气,嘴巴闭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目不斜视地往前,碰上谁都不招呼。走出几十步后,她的脸孔开始涨红,接着发紫,步子飘起来,两条腿踉踉跄跄打架。这时候她还要坚持几秒钟,才放开手,靠在墙上,腰弯着,大口地喘气,痛苦得像一条离水过久的鱼。
    三虎来看过艾早几次,对她的这种自虐式训练敬佩得五体投地。他回家也想照艾早这样练,拿个脸盆放满水,把脑袋扎进去,闷着。不巧胡妈过去看见,拎着他的耳朵起来,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作死啊! ”
    那时候胡妈已经离开我们家。孩子都大了之后,如果家里还用个保姆,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能被常人接受。
    可惜暑假很快过去了,开了学之后,河水也就凉了,艾早在理论上操作熟练的这些花活儿,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实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果不用三虎的“狗爬式”,能不能从护城河的此岸顺利地游到彼岸。
    北方的那所军校好像也没有再来招过生。
    街上走过去的现役军人很少,复员和转业军人很多,他们的军装没有领章和帽徽,因此艾早对他们不屑一顾。
    艾好在这一学期读四年级。其实他的年龄满打满算才八岁。
    艾早对弟弟艾好的感情很复杂,她宠爱着他,同时又鄙夷着他。艾好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撅着屁股躲猫猫的小胖孩儿了,他变得瘦长,苍白,脸上很滑稽地戴着一副塑料边框的眼镜,走路时往前伸着细细的脖子,大脑袋仿佛安在弹簧上那样摇摇晃晃。他的胳膊腿都僵硬,笨拙地支棱着,洗脸、刷牙、拿筷子吃饭……干什么事情都别扭,任何简单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就变得复杂,能够把他为难得哭出来。
    艾早皱着眉头对我抱怨说:“他怎么这样啊! 他洗过一回碗,你猜猜怎么着?三分之一的碗被他碰出了牙边! 妈妈回来不怪他,还怪我。
    我该着是家里洗碗的吗? ”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又会无比自豪地告诉我:“艾好真聪明! 他已经能够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了。我们数学老师说,艾好的智商起码有一百八。智商是什么? ”
    我当然不知道智商是什么。我们猜测了半天,最后确定,它应该是一个人脑袋的周长,脑袋越大的人,当然就越聪明。艾好的脑袋显然比我们的大,他能够背一百位数的圆周率就不奇怪。
    我妈妈说,艾好读书像吃字。自从他四岁认识字,真的就把书当饭吃了,没完没了地吃,生吞活剥地吃,整咽整拉地吃。哪一天他手边没有书读了,他就会发癔病,脸上发红,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晃晃,有时候还手脚抽筋,喘气艰难。为了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书,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妈妈把县中图书馆的藏书几乎借了个遍;爸爸搜罗了邮局资料室里的全部政治读物;艾早和我轮番地进出我们所有同学的家庭,不管是古的,今的,文学的,科学的,中国的,外国的,只要看见书,舰着脸皮借回来再说。
    手里有书的日子,艾好格外的心平气和。
    他像一只安静的猫咪一样坐在窗口迎亮处,两条腿并得极拢,书摊开放在膝盖上,脖子长长地伸在前面,目光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蜘蛛织网一样,飞快地把那些字句织进脑子里,打包,压实,收藏入库。他那时候的嘴巴总是微微张开,呼吸有点急促,无论春夏秋冬,脑门上沁着细微的汗。如果一不留神,有人或者有声音惊动了他,他就会浑身一震,被电流击中那样,身子先是蜷缩起来,蜗牛入壳的那种本能,然后再把头慢慢抬起,茫然四顾,试图弄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也不能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睡,地球上为什么有生,为什么有死。他温顺地服从父母,服从老师,被艾早呵斥着做这个那个,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他的生活。与肉体休戚相关的事情,与他的灵魂毫无瓜葛。别过来烦我! 请不要打扰! 不要! 他微张的嘴巴里,是没有喊叫出来的这一声呜咽。
    这一年,青阳乡下的一个小学老师发明了叫做“珠心算”的数学教学法,经他之手,就像点石成金一样,那些看似木讷愚钝的乡下孩子个个都成了算术神童,一个小学生站在台上加减乘除,下面三四个珠算高手同时拨动算盘,最后总是遗憾地停手,因为台上的孩子已经抢在前面报出得数。
    此法一出,万众哗然,四乡八镇的学校争相推广,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站到台前,成了加减乘除的表演家,魔术孩,小巫师。又有越来越多的教育专家从全国各地赶到青阳,学习,观摩,考察,培训。青阳城解放之后从来没有出过大名,谁也想不到因为一个“珠心算”法的发明,短时间内成为神童聚集的圣地。
    从省里的教育研究部门来了两位专家,主持青阳全县范围内的“珠心算”大赛。艾好代表他的学校,经过层层淘汰,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站在县人民大会堂的庄严舞台上,和磨头镇小学的五年级选手展开绝杀。那一天像是青阳城的盛大节日,大会堂的台阶上竖起了热闹的彩旗,县革会文教副主任亲自到场主持,台下自动赶来观战的群众老老少少数以千计,台上的考官一字排开坐了满满一排。艾好穿着一套我妈妈特意给他新做的衣服:一件草绿色的衬衫,配藏青色长裤,黑色松紧口布鞋。衬衫的领口做得太大,艾好细瘦的脖子像一根竖在石臼里的舂米棍,左右地摇晃,总让人担心会不会折断。那条裤子因为考虑到冬天要罩棉裤,所以现在穿着也大了,裤脚挽起了好几道边,显得臃肿累赘,艾好时不时地要将裤腰往上提一提,否则裤子就会掉下去绊住他的脚。我妈妈坐在台下一直后悔,嘀咕了好几次,怕艾好因为这条裤子分了心神,不明不白地输给那个磨头镇孩子。
    台上的两位专家,一位高而胖,秃顶,面相庄严。另一位虽然瘦,却是鹰钩鼻,目光炯炯,鸟儿飞过去都能认出公母的那种眼神。这两个人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台上台下的气氛立时紧张,大人孩子紧闭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胖的那位是主考官,由他出题。第一道:2864加4682。题目刚刚脱口,两个孩子同时回答:7546。
    胖子和瘦子交换了眼神。太简单了。再来:393872加上6483再减去19487 。仍然是在题目报出口的瞬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380868。
    考官有点惊异。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什么,忍着没说,再报一道题:3099690除以4545乘以682 。
    这回艾好稍稍领先了一秒钟时间,回答:465124。
    台下微微地骚动起来。这么大的一组数字,脑子过一遍都不可能记住,神童算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的对手,那个眉眼俊朗神情自信的五年级孩子,显然地不太服气。也许就是多咽了一口唾沫的时间,输给了八岁的小弟弟。那孩子抬起眼睛,从眼梢里瞥了一眼艾好。
    考官决定再给一次机会:66564 除以258 乘以39再加上49260 。
    五年级的学生怕艾好再抢了先,不由分说先霸住题目:“我来。”稍迟几秒钟,他带着点矜持地报出答案:59322 。
    这回轮到艾好愣在那里。对方的这一手很厉害,临场制造了一个时间差,显然是由高人事先策划过的方案。看得出来对方是赛场老手,而艾好毕竟年幼,初次上阵,经验不足。
    艾好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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