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多了。每当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就会哆嗦地颤动,细眼睛眯缝着,有一种不屑,有一种旁若无人,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慢。“就这么回事嘛! ”他会说。还有一句说得最多的话是:“算了算了,计较个什么? ”
我在旁边听得多了,慢慢就体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有气度笑眯眯地说出这两句话。我爸爸就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也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不说,因为从前他就是个普通公安,既无钱也无势,住进了艾家的偏院,心理上低人一头。现在他常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那是他有了说这种话的底气,文革已经使他成了青阳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
我妈妈半夜住进医院,生下了艾多。早晨我起床上学时,李艳华刚下夜班回来,带着满身的来苏水气味,浮肿着一双眼睛,告诉我说:“艾早又有了个弟弟。”
她不说我有了个弟弟,说艾早。这样说话的意思,当然是要把我和艾家的人区别开来。
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种离间的念头。
我马上想到艾早,她一心一意要看看女人如何生孩子,不知道妈妈去医院的时候把她喊上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她肯定伤心死了。
我急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把李艳华给我买烧饼的五分钱揣到口袋里,黄书包斜背在身上,奔跑出门。铅笔、米尺、小刀、被我的指甲抠成麻饼的橡皮在文具盒里跳得咣啷啷响,紧贴书包的皮肤处能感觉到跳跃带来的麻酥。李艳华端着她的粥碗追出厨房喊:“跑这么快,找魂啊? ”
我没有回头,一直跑出大门,左手一拐,进了小偏院。
艾早果然正在跟胡妈生气。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头发蓬乱着,瘦瘦的胳膊圈住膝盖,脸上留着两条眼泪水风干的印痕,发亮,有一点点紧绷。她一定要胡妈承认,大人们选择在夜半三更偷偷生孩子,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地避开她。
胡妈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头发同样地蓬乱着,衣服皱得没有了形状,前襟和大腿处还有些发硬的斑痕,粘着几片鱼鳞什么的。
她在忙着炖鱼汤,炖猪肝汤,舀到一个粗陶的汤罐里,送到医院给我妈妈下奶。她脚边的一个木盆里还泡了半盆衣裤,我认出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外裤,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几条裤子全部浸在血水之中,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沫子,一股浓烈扑鼻的腥味熏得我差点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最先涌上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见过胡妈杀鱼,杀鸡,还在街上的饭店门外看见过人家杀羊,那种时候,血就是这样从颤动的身体中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把周遭的一切弄成腥秽不堪。血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想到我妈妈可能已经死在了医院,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艾早看见我哭,也跟着又一次地号啕。我哭是因为害怕,她哭却是因为委屈。
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哭着,把胡妈弄得恼火至极。
“小亲妈哎,小祖宗哎! ”她一手一个拉住我们的胳膊,手上满是鱼腥味和油烟味。“家里已经忙翻天了,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戏了,好不好啊? ”
我抽抽咽咽地问她:“我妈妈会不会死? ”
她佯装生气:“打嘴! 怎么能乱说? 你妈妈给你们添了弟弟,笑还笑不过来呢。”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角钱,塞到艾早手中:“乖乖,我没空给你弄早饭,路上买两个烧饼吃。”然后用劲推着我们两个人:“上学去上学去! 等中午回家有你妈妈喝剩的鱼汤,给你们一人也喝一碗。”
艾早走在路上时,仍然愤愤不平:“大人为什么这么坏? ”她说,“她们就喜欢骗人! ”她仿佛还觉得不够,跟着又说了两遍:“骗人! 骗人! ”
我不知道艾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可能她之前求过妈妈,生孩子的时候要带上她,结果却没有。艾早一向都把承诺看得非常重要,可是事到临头家里人把她晾在一边,她没法不伤心。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们才看见了躺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新生婴儿。
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踮了脚尖进妈妈房间的,因为胡妈叮嘱我们,不要吵醒了弟弟。我们进去时,妈妈坐在床上,那个小东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惊奇地发现婴儿原来是那么小,简直就像只被剥去了皮的猫。他的皮肤红得非常可疑,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茸毛,有点像刚摘下树的毛桃一样。眼睛紧闭着,眼皮鼓出来,鼻孔小成了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他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是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婴儿艾多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人进来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反正艾多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他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咯咯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艾多从怀里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艾多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张开时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沤涌,他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利索地把溢奶擦尽。我听到三岁的艾好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艾好招了招手,好像是要他过去也吸上几口。艾好却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转身躲到了床后。
我们从弥漫了奶腥味和婴儿尿布烘烤气味的房间里出来后,艾早非常不屑地说了一声:“他长得真丑。”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婴儿。我自己也觉得他丑。画报上的婴儿总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的,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猫,红通通皱巴巴,挺恶心。
大年三十的那天刚好是艾多一百天生日。
艾多虽然不是头生子,也不是独生子,但是满百天总是件大事,还是要过一下子的。加上这天又逢大年三十,更有庆祝一场的必要。
李艳华和张根本两口子不怎么会做饭,以前过年都是两家合一家,在艾家酱园里摆上一桌子,吃胡妈做的菜。胡妈在大年三十这天也总要忙到饭菜上桌,家中大大小小坐下来,敬上她一杯酒,她再象征性地吃上几口菜,然后拿了工钱,回去跟她自己的丈夫孩子团圆。
今年李艳华的表现很不错,刚进了腊月,她就跟我妈妈提出,过年的这顿饭可以摆到艾家酱园里,那儿毕竟地方大,厨房也宽敞,免得小偏院里又是尿布又是尿盆,大人孩子掇弄不开。
我妈妈不能不领她的这个情。如果不领,就是驳她的面子,显得很不通人事。
年三十的一大早,胡妈开始把一些半成品的年菜用提篮装着往艾家酱园送。有焯过开水、撇去了沫子的猪肚肺,有煎过的鱼,调好的肉馅,油炸过的排骨,泡好的粉丝木耳香菇,洗干净的青菜香菜芹菜菠菜,还搬去一个烧木炭的暖锅。胡妈每送一趟东西,都要伸出指头点一点我的额头:“看好! 别让狗吃了! ”
我不怎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说话时很不乐意的神态也让我觉得奇怪。我很郑重地告诉她,家里的那条小黑狗还小呢,站直了也够不着桌子,不会偷吃的。
胡妈哼了一声鼻子:“狗不偷,人就不会偷? ”
我这下子才明白,胡妈是对晚上的这顿饭有意见,她不愿意回到不是艾家住的“艾家酱园”里做事。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对这样的安排都高兴。我和艾早、艾好三个人在宽敞得可以踢足球的院子里捉迷藏。艾好最蠢,他总是把一个胖乎乎的大脑袋塞在那块太湖石的洞洞里,留下肥肥的屁股在外面等着我们扑上去。而且他喜欢被我们捉住,每当他裤子上的背带被我们揪在手里时,他就兴奋得咯咯笑,呼扇着两只胳膊,肥母鸡一样。有时候我们故意不找他,把他一个人晾在石头边,他会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逗我们:“来呀! 来找我啊! ”
艾早发现了院子角落里一株刚开的腊梅花。花树还很小,只齐到我们的肩膀那么高,花枝也稀疏,试试探探地总共开了十来朵蜜蜡似的花,凑近了才闻到一股沁人的暗香。艾早看到这株花树就移不开步了,谋划着要折下花枝,拿回家插到墨水瓶里。她要求我站过去帮她看着人。我听话地站到青石道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时,她在后面已经眼明手快地折下了花枝,反手藏在背后。
艾好眼睛尖,以为她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跑过来缠住她:“什么呀? 是什么呀? 给我看看好不好? ”.艾早像吆喝鸡一样地驱赶他:“去去去! 走开去! ”一边用眼睛暗示我,帮她把艾好引开。
我把艾好带过去看地上的一个小洞洞,我告诉他这个洞洞里住着一个肥肥的白虫子,到天气暖和时虫子就会长了翅膀飞到大树上。艾好有了兴趣,蹲在洞洞旁,一心一意要用草棍把那个白虫子挖出来。
艾早这时候飞快地奔向厨房。胡妈的厨房从来都是她的避风港,她只要进了厨房就会万事大吉。可是偏偏乐极生悲,厨房门口堆着胡妈刚刚洗干净准备盛菜用的一摞青花碗,艾好冲进厨房时衣角扫在碗边上,高高的一摞碗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舞。胡妈正好一眼瞥见,扑上去扶那摞碗,饶是手脚快,最上面两只碗还是掉下地,砰地一声摔出一地的碎瓷花。
胡妈满脸煞白,一连声地念叨着:“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
她把我和艾早堵在厨房里,严肃地嘱咐道:“谁也不准说出去! 听见了吗? ”
我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过年的这几天是最忌讳打碎东西的,每到过年胡妈都会像看强盗一样地看着我们几个,不允许靠近瓷器半步,就怕闯下祸。可是艾早偏偏在大年三十这天打碎碗,还一碎就碎了两个。
“一定不能说出去啊! 不能让你们小姨知道啊。”胡妈嘱咐着。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和艾早的心情都比较糟糕。艾好不断地过来拉我们跟他玩,可是我们借口要写寒假作业,坚决地把自己限制在房间里,一步也不出门。
年三十的下午,机关下班比较早,张根本和我爸爸都是四点多钟就回了家。张根本带回来一纸盒子的鞭炮。我爸爸用邮局布置橱窗余下的材料糊了三个小灯笼,给我们一人一个。
我和艾早拿到灯笼时笑得很心虚,可是我爸爸没发现,他被我妈妈叫过去,忙着给婴儿艾多换尿布了。
张根本用一张凳子垫脚,爬上去给艾家酱园的堂屋临时换了一只一百瓦的大灯泡。妈妈把艾多裹成一只粽子,竖起来抱在手中,和我爸爸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大院里。因为产后怕风,妈妈还戴了一顶老太太才戴的咖啡色毛线帽,勾了边的帽檐一直拉到眉梢上,两边并且遮住了耳朵,显得她格外虚弱,又老气横秋。
艾多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太亮的光线,所以他一进堂屋就眨巴着眼睛,嘴巴里还像鱼一样地吐着透明的小泡泡。我惊奇地发现艾多忽然变得漂亮了,他的皮肤退尽暗红,泛出柔嫩的粉白,眼睛睁开时眼白碧蓝,眼仁黑亮,双眼皮秀美异常,嘴唇鲜红湿润,偶尔一咧,露出嘴巴里粉红的舌头和牙床,叫人忍不住地要把指头伸过去触摸那种柔软。
艾好把他发现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弟弟会笑了。”
李艳华纠正他:“哪里是笑啊? 无意识动作。”
艾好眨巴着眼睛,被李艳华这个有点深奥的结论弄得茫然。
张根本还是第一次见到艾多。他用食指点着艾多的下巴,嘴里“哦,哦”地逗了他几声之后,转头问我爸爸:“为什么叫艾多? ”
我爸爸一笑,回答说:“本来没想要他。多了。”
张根本抬头看李艳华一眼,嘿嘿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李艳华皱起鼻子,脑袋转来转去,狗一样嗅着,问大家:“好像有什么味儿? 你们闻到了吗? ”
我妈妈不好意思地“哎呀”一声,说:“是艾多拉7 o ”
她连忙走开去,解开襁褓,给艾多换尿布。
李艳华眼睛轮番地看着我们,似笑非笑:“今年过年热闹了,下午是艾早弄出个岁岁平安,现在艾多又来个黄金万两。接下来该谁呀? 张小晚,你有花样吗? ”
我站在一屋子人的目光中,满脸飞红。我不知道李艳华为什么突然地把矛头指向了我。
如果那时候堂屋里有一床被子,我肯定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了。
艾早一直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当我在手工课上为剪不出一颗标准尺寸的五角星如坐针毡时,艾早可以灵活地操着小剪刀,用各色蜡光纸剪出黄的公鸡,红的青蛙,绿的房子。
她把公鸡的鸡冠剪得像一头凤冠,把青蛙的小爪子剪得只只分明,在房子上剪出翘起的飞檐,飞檐上甚至还挂一串铃铛。
我把她的剪纸作品小心翼翼托在手心,惊叹了半天之后,终于找出一个明显的讹错:“青蛙不应该是红的。”
她回答说:“可你没有看见过世界上所有的青蛙。”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世界很大,地球很大,地球上的国家除了中国之外,还有美国,英国,日本,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和越南。张根本的办公室里有一份《参考消息》,有时候他回家,会跟李艳华提到这些国家的名字。收音机里也总是播报这些国家的消息。所有这些国家我都没有去过。艾早说得对,也许在那儿有红色的青蛙。
艾早的那把剪刀,只有她的掌心那么大小,剪刀头被胡妈用磨刀石磨得针一样尖,这样方便刺进纸里剪出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比如公鸡眼睛什么的。胡妈生怕尖尖的剪刀戳了艾早,还特意缝一个小布袋子,叮嘱艾早不用剪刀的时候要放进去。
过年的时候艾早剪了一些怪模怪样的窗花,送给了胡妈一部分,把小偏院里的所有玻璃窗贴了一个遍,还剩了几张,胡妈进艾家酱园做年夜饭时,艾早跟在厨房里玩,趁机把它们贴在油腻腻的窗户上。
有一天张根本忽然问我:“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是你剪的吗? ”
我告诉他,是艾早。张根本哈哈地笑起来,说。丫头有点灵气。
我再见到艾早时,满面喜色地说:“他说你有灵气。”
我在艾早面前提张根本,总是用“他”来代替。一说到“他”,我们俩都明白是谁。
艾早笑吟吟地扬了眼梢:“真的? ”她知道“灵气”是一个好词儿,张根本是在赞赏她。
结果这一来就坏了,艾早一点儿都经不起赞扬,她剪纸的积极性马上大增,家里的旧课本、作业本、报纸、几本旧的《电影画报》、妈妈的一张《中国历史挂图》、爸爸从邮局带回来的《邮票目录》,都在艾早手上遭到了浩劫,有的剪走了封面,有的尸骨全无。她见到什么就剪什么:大头娃娃般的小人,五个花瓣的花朵,巨大的蚂蚁,香烟壳上的天安门……有一次她在院子里抬头看见天空中飞过去的喷气机,立刻拿出剪刀剪了一个,飞机舷窗里探着四个小小的人头,她用铅笔逐一写上:艾早、艾晚、艾好、艾多。这张剪纸被艾好死乞白赖地要走了,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