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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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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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离开我,到衣橱里找我换洗的衣服。找出一件大衣和一件棉袄罩衫,却找不到任何一条裤子。于是他不找了,绞干毛巾,把我拎起来胡乱擦了擦,横夹在肘下进屋,塞进被窝了事。
    我光了下身躺进被窝之后,居然很快睡着,连午饭都没有吃。可能是被窝太暖和了,我洗过温水之后太舒服了,张根本说我当时睡得像只小猪,他煮好面条,喊我都不醒。
    我彻底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李艳华下班回家了,正跟张根本激烈地争吵什么。李艳华声音带气地说:“张根本我警告你,她是我的娘家侄女,是我李艳华的人,你碰谁都不能碰她! ”
    张根本一个劲地说:“你想哪儿去啦? 你这人怎么这样? ”
    李艳华扯着嗓子:“我只能这么想1 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
    张根本很恼火:“李艳华你有点脑子行不行? 你跟个七岁孩子吃什么醋? ”
    李艳华好像更生气,脚步咚咚地冲到我睡觉的屋里,站在床前,一把扯开我的被子。我的两条光裸的瘦腿冷不丁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连打两个喷嚏,身子缩得像一只病猫一样,可怜巴巴又无比惊恐地瞪着她。
    “说! 你爸爸对你干什么了? 他对你干什么了? ”李艳华尖声地叫着,抓住我的一条腿,像拖一捆烂布条一样把我拖到床边上,然后用两手撕扯着分开我的腿,俯下身子看。
    我号啕大哭。我被她的粗暴和狂躁吓坏了,一点儿不明白她要掰我的光腿干什么。她的手劲很大,指甲一直掐进我的皮肉中,尖刀戳着一样的疼。她的眼睛一向很妖媚,此刻却瞪成了两枚滚圆的铜钱,细细的眉毛紧蹙成百足虫的模样,令我非常陌生。
    “你这个死、r 头! 你这个死丫头! ”她翻来覆去叫喊着这句话。
    啪地一声,张根本忽然走过来,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张根本盯住她的眼睛,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
    李艳华捂着脸,只愣怔了半刻,神情中的尖锐就平复下来,改为羞惭,羞惭和顺从的乖觉。她垂了眼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在厨房里嚓嚓地淘米,哗哗地洗菜。李艳华会蛮缠,但是张根本真要发火时,她肯定是害怕的。
    我弄不懂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吵,是不是跟我今天犯的错误有关。我已经七岁了,的确不应该再把小便弄在身上了。我恨自己不如艾早那样聪明,她总是能够把一切事情做得很好,让人夸奖,而我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糟糕,像一团揉得太烂的面粉一样,沾上哪儿,哪儿就是星星点点的污斑。
    我重新缩回被窝里,把被子拉上头,蒙住脑袋,让自己滑入黑暗。
    从那天开始,我学会了一个习惯动作:每当危险来临时,我就用被子蒙头,暂时地躲开。
    如果手边没有被子,我会把衣服脱下来,裹住脑袋,一声不响。我在自己设置出来的真空世界里享受逃跑的快乐,我是个可笑的犬儒主义者。
    吃饭的时候,李艳华把筷子用劲地戳在饭碗里:“李素清可真会生! 一窝接着一窝,猪一样! 国家的粮食就让这些人糟蹋了。”
    张根本偏着头,在听收音机里女播音员一字一句读出来的关于“彻底清查阶级队伍”的社论。他把筷子举在半空中,目光盯紧了那只“红灯”牌的收音机,嘴角下撇,下颏收缩,好像在替那个读社论的播音员使劲。
    李艳华撒娇:“哎!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 ”
    张根本不乐意地瞥她一眼:“听社论呢! ”
    “听也是白听,能见着人家的面吗? ”
    张根本用劲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无聊! ”
    李艳华这回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哭声强调:“李素清又要生了! 前天在医院做检查,妇产科的同事都猜她是个男孩! ”
    张根本看了她一分钟,缓和了口气,似笑非笑说:“那又怎么样? 那是人家有本事。”
    李艳华嘴皮子抖了抖,忽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起身,奔进房间,把门咚地一关。
    张根本回头看我:“吃饭,别理她。”
    我吓得心里怦怦跳,埋了头一个劲儿地扒白饭,不敢朝菜碗里伸筷子。张根本看了我一下,动手把一大勺肉丝炒豆芽舀到我的饭碗里。
    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时,听到院子外面艾早拉长的声音:“胡妈,我上厕所啊!”
    我知道这是艾早在给我暗号,约我一块儿上公共厕所。我急忙把泡在锅里的碗一个个地捞起来,洗碗水也没顾得上倒,兔子一样地蹿出门。    .艾早在门外等我。她责怪我:“怎么这么慢! ”
    我想申辩一下我是在洗碗,可我想到艾早从来没有洗过碗,我就不说了。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装作彼此无关的样子,飞快地往巷子中间的公共厕所走。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机密话放在上厕所的时候说。
    这个厕所因为只供本巷居民使用,平常人不多,里面还算干净。走进去的时候,一排六个坐厕口都是空的,其中只有两个厕位的木板上有尿渍。有一只苍蝇在天窗附近飞来飞去,像是很着急地寻找出去的地方。沿墙脚被人撒了一些杀虫的“六六六”粉,因此空气中有奇怪的芳香,并不难闻。我们每人找到一个自认为最干净的厕位,就开始守着这个位置解裤带。我看见艾早把裤子一直褪到腿弯,脚后跟踮了起来,光溜溜的屁股就要直接坐到厕板上了,急忙大叫一声制止了她。
    “不行,你得用裤子垫在下面! ”
    艾早不解地抬头:“为什么? ”
    我说:“小姨说了,上公共厕所的时候不能把屁股直接坐上去,会得性病。”
    我在当着艾早面的时候,从来都管李艳华叫“小姨”。我对“妈妈”和“小姨”之间的区别理解得一清二楚。
    艾早依然一头雾水:“什么是性病? ”
    什么是性病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从李艳华的口气中,我知道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
    “可能屁股上会长疮,然后烂掉。”我猜测。
    艾早吓得倒吸一口气,着火一样地把裤子拎起来,拎过了屁股,再慢慢往下褪,而后将裤子的后部垫在厕板上,小心地坐上去。“真可怕。”她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感激,也有庆幸。
    我开始告李艳华的状:“小姨说妈妈又要生个男孩,还说她像猪一样会生。”
    “她自己才像猪! ”艾早神情愤愤。“她比猪还不如呢。胡妈说了,女人要是不会生孩子,那就是最没用的人。”
    “那你说,妈妈会从哪儿把孩子生下来呢? ”我好奇地跟艾早探讨。
    艾早的脸色就有点尴尬。她承认她不知道,虽然在我面前承认无知是令她最难堪的事。她开始自言自语地猜测,先说是胳肢窝,后来她把手伸进衣服摸摸那个地方,摸到一片光滑,觉得不对,又猜是肚脐眼。可是她还觉得不对,因为肚脐眼这么小,只有一分钱的硬币这么大小,孩子怎么能出得来呢? 我提醒她,会不会是从嘴巴里吐出来? 我听胡妈说过,曾经有一个人从嘴巴里吐出来一大盆蛔虫,其中一条有两根筷子那么长。
    艾早皱起鼻子,做出很恶心的模样:“啊呀,你别说这么蠢的话,我都要吐了。”
    说到这里时,厕所门口一暗,我妈妈挺着个小山一样的大肚子,鸭子一样蹒跚地走进来,手里还抓了几张草纸。
    我妈妈因为怀孕,那段时间变得很丑,除了脸上有很多褐色的斑点之外,从脖子到脚都粗了一圈,一点儿也没有了当老师的优雅。
    看见我们,她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干什么? 怎么跑到厕所里说话? ”
    我们马上从厕座上跳起来,异口同声地拦住她:“慢点慢点! ”
    我们几乎顾不上拎上裤子,就那么岔开腿站着,一个托住她的胳膊,一个帮她解裤带,照顾她垫着裤子坐上厕板。然后才由艾早向她解释了这么做的道理。
    “哎哟,我这两个女儿有用了! ”她笑眯眯的,很受用的一副样子。“可是真要有性病,这么样是防不住的,因为裤子拉起来还是会沾上皮肤。”可是她马上又补充:“不过防总比不防好,有这个意识总是好的。”
    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她对上厕所垫着裤子认可不认可。大人们说话经常模棱两可,说完了让你自己去琢磨。
    我妈妈看着我们两个愣愣的模样,噗地笑出来:“守着我干什么? 不怕闻臭味啊? 回家回家。”
    我们一声不响地系上裤子,转身往外走。
    预防性病的积极性有点受挫,这使得我们灰溜溜的。艾早一路上都紧抿着嘴,目光盯住自己的脚尖,似乎有一点心犹不甘的样子。
    走到井台边时,艾早忽然站住,转过头,坚决地对我说:“这回我要看着妈妈把小孩子生下来,逃课也要看。”
    原来她不是不高兴,是心里一直想着生孩子这件事。我马上表态:“我也要看。我跟着你逃课。”
    她站住,伸出小指头,一声不响地跟我勾了勾。一声不响是她态度坚决的表现,如果她嘻嘻哈哈,或者说个不停,那就八成是个玩笑。
    所以,勾完了手指,我几乎立刻就想反悔了。如果我真的逃了课,被李艳华知道,她会不会把我的耳朵揪出一个豁口? 要知道她心里是痛恨我妈妈生这个孩子的。
    我抬眼偷看艾早的脸色。她的嘴唇闭得很紧,下巴骨因此突现出来,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刚毅。她的眉梢是平展展往两边延伸出去的,像两只蛾子伸开的翅膀,又好像这一对翅膀随时都可能忽闪而动,平地起风,飞舞出一段眼花缭乱的轨迹。
    艾早为什么非要看女人生孩子不可呢? 她执意探寻女人的生理构造,是出于认知世界的兴趣,还是出于大人们对孩子隐瞒秘密的不平?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艾早一直要等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才得以实现。艾早为实现这个愿望,几乎付出了她一生的代价。
    胡妈过生日,邀请艾早去她家里。怕艾早一个人没伴儿,孤单,胡妈便同时邀请了我。李艳华一开始不同意我去,因为知道我不会是主客。她觉得我现在姓了“张”,地位应该比艾早尊贵了,凭什么要做艾早的跟班、r 头? 我去不成胡妈家感到很伤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朝着墙壁抹眼泪。我不敢大声地哭,我一哭李艳华就会来拎我的耳朵,骂我“死、r 头”。她很害怕外人听到我的哭声,或者看到我的眼泪,会对她有看法,给她戴上一顶“虐待养女”的帽子。
    张根本从外面回来,网兜里拎了一条呜呜叫唤的小黑狗。前不久法院里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半夜被人摸进家里砍了十三刀,说是一个叫“五湖四海”的组织干的。这事在青阳城里传得人心惶惶。张根本也是造反派的头,他在公安局里有对立面,在城里的各个派系中算得上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回家跟李艳华嘀咕着说要养条狗,看家,防身。
    果然他说到做到,才两天工夫,把小黑狗弄到了手。
    张根本进大门的时候兴冲冲叫我:“小晚,快来看快来看,警犬的杂交种,很厉害的! ”
    我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可是背对着大门没有动。刚刚还在哭着呢,眼泪挂了一脸,即便心里想看,也不好意思立即回头。我已经快八岁了。
    张根本弄到这条狗,有点兴奋,就走上前用一只手掰我的脸。他看见了我的眼泪,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李艳华闻声出来,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下。张根本没好气地训她:“你无聊不无聊? 成天为点小事跟个孩子计较? 大事糊涂,小事精明,你们女人就这么蠢! ”
    李艳华向来对张根本言听计从。而且很奇怪,张根本笑眯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李艳华显得很强硬,处处要做主的样子;张根本要是脸一沉,骂她一两句,她马上软了,乖巧地闭上嘴,目光跟着张根本的眼神转,满脸都是崇敬和受用。
    张根本训完李艳华之后就进屋安排狗的食宿,因为他知道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李艳华果然很不情愿地准了我的假:“去就去吧。吃过饭就回来,晒在外面的煤球要收进厨房。”
    我掏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擦,才出门找艾早。
    胡妈的家住在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木器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胡妈丈夫做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刨成圆弧状的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刨花味,铜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凡能插脚的地方,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脚桶、米桶、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摞成一个宝塔的形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一般比较厚重。铜环看上去要轻薄很多,被黑麻子插得很亮,泛出一层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细了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猛一看像蛇,盘缠在一起的粗蟒蛇,我小的时候去胡妈家玩,冷不丁见到,吓得哭了,被艾早和细丫笑话了很久。胡妈丈夫本人个子敦实,面孔黝黑,眉毛又浓又重,细眯眯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着干活儿时,那双眼睛就像是打盹儿睡着了一样。他身上终年到头系一条油布围裙,黄不黄黑不黑的颜色,因为污垢太重,边角处硬邦邦地支棱着,吃饭、喝茶、躺在藤椅上睡中觉,都不摘下来,好像长在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胡妈对这两间店堂的杂乱、对黑麻子身上的邋遢是非常的看不惯,总是叮嘱我和艾早:别往前面跑! 看弄一身脏。
    胡妈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还有三个女儿:大丫,二丫,细丫。她的儿子个个欢势,女儿个个秀气,奇怪的是胡妈谁都不宠,唯独稀罕她的奶女儿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她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有一回艾早淘气打碎了一只热水瓶,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睡中觉的藤椅一脚踢出门外。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艾早只要一去,黑麻子赶紧出门送货,随便艾早在家中怎样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在胡妈的调教和影响下,她的六个儿女个个对艾早好。就连比艾早大半岁的小儿子三虎,也知道时时处处让着这个“妹妹”,有吃的先尽着艾早吃,有好玩的留给艾早先玩。他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在艾早面前总是眯缝着的,那是顺从,也是厚道。
    青阳城的习俗,过生日要吃面。我和艾早到了胡妈家的时候,大丫已经从轧面店里把面条轧回来了,怕黏成坨,一把一把抖散,摊了满满一笸箩。桌上摆好了一大碗红烧肉,一条脑袋胖乎乎的红烧鲢子鱼,一盆花生米豆腐丁熬辣酱。胡妈还在灶上忙活着,做一个艾早喜欢的油爆虾。胡妈是真的把艾早当贵客待,否则她不可能做这个菜。带子的青虾倒不算贵,两三角钱就能买一斤,关键要费油,豆油或者花生油都要凭计划供应。
    胡妈的大儿子大虎是最后到家的,他是胡妈家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初中毕业,经我爸爸介绍,进邮局学徒,做投递员。他有一辆漆成墨绿色的崭新的自行车,车架上挂着一个同样墨绿色的邮包。我和艾早曾经看见他骑在车上送信的样子:他弓下腰,用劲地蹬车,车子左摇右晃蛇形地往前穿梭,他的脑袋和肩膀也跟着左摇右晃,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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