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嘴唇绷得紧紧地说,“推迟多久?为什么推迟?”
西莉亚谨慎而从容不迫地说,“我建议推迟六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或许不会再出现天生畸形儿,或许还可能出现。我希望不再出现,不过要是出现了,有可能了解到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情况,说不定那会进一步增强我们推出蒙泰尼的信心。”
大家惊得一声不吭,萨姆打破了沉默。“你不是认真说这话的吧!”
“我非常认真。”她正面迎着他的月光。她来这里时,对自己的感觉还不大有把握。她虽感到不安,但心情矛盾。现在她不再矛盾了,因为文森特那番十分武断的话未免过于武断!不但远远没使她放心,反加深了她的怀疑。
她内心也承认,对,她之所以采取刚才表明的立场,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仅此而已。但她的直觉过去一向是对的。
西莉亚很清楚,摆在她面前的任务很艰巨,不容易说服人家,包括萨姆这个最重要的人物。但是必须说服他们,必须使他们明白,推迟蒙泰尼在美国上市的日期是最符合大家利益的:这符合孕妇的利益,因为她们可能用这药,可能使她们的胎儿受到危害;符合费尔丁·罗思的利益;符合在这里开会的全体人员的利益,因为他们对公司的行动负有责任。
“你知不知道,”萨姆惊魂未定地问道,“推迟蒙泰尼上市将涉及什么问题?”
“我当然知道!”西莉亚听任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谁能比我了解得更清楚?谁比我在蒙泰尼上面花的心血更多?”
萨姆说,“没人能比。正因为这样,你说的话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也因为这样,你们该清楚我这建议不是轻率提出的。”
萨姆转过脸去对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如果推迟蒙泰尼的上市,你估计我们损失会有多大?”
这老审计看来颇为难。他是西莉亚的朋友,对科技方面的事儿又一窍不通,显然恨不得自己不要卷进去。比尔·英格拉姆似乎也有些狼狈。西莉亚觉察出比尔的内心斗争很激烈:一面是想坚决跟着她,另一面可能是他对蒙泰尼自有见解?是呀,她想,我们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此刻嘛,我当然也有我的难处。
不过有个问题倒是解决了,大家不再急于完事。萨姆等人显然接受了这一现实:西莉亚提出的问题,不管花多长时间,一定要予以解决。
费恩哥尔德低着头用铅笔算帐。他抬起头来报告说,“大致算了下,在蒙泰尼上我们已投入了三千二百万元,并不是都花掉了,或许可回收四分之一,但是大量的一般性开支没计算进去。至于推迟后的实际损失还无法估计,得看推迟多少时间以及对原销售计划可能产生的影响而定。”
“我告诉大家一个可能产生的影响,”负责公众事务的哈蒙德说,“如果我们现在推迟蒙泰尼的销售,新闻界将得意非凡,他们将诋毁这个药。这样,蒙泰尼可能永远翻不了身。”
萨姆赞同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推迟上市,从某些方面来看,就和放弃上市计划一样糟糕。”
他一转身,用指责的口吻对西莉亚说,“如果我们照你的建议办——为了个最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可想过董事们和股东们会发出责难,会有愤怒的反应?你可考虑过有的职工将被暂时解雇,甚至可能永远失业?”
“我考虑过,”她竭力保持镇静,不让这事激起的内心痛苦流露出来。
“这一切我统统考虑过。昨晚我想过了,今天大半天时间也一直在想。”
萨姆疑惑地咕噜了一声,又对费恩哥尔德说,“那么,咱们肯定要冒一冒损失大约两千八百万元的风险了,这还不算损失更大的预期的利润呢。”
老审计抱歉地瞅了西莉亚一眼,说道,“这是可能的损失数,没错。”
萨姆阴沉地说,“咱们亏不起吧,对吗?”
费恩哥尔德忧郁地摇摇头。“亏不起。”
“但是,”西莉亚指出,“如果蒙泰尼闯了祸,损失更大。”
格伦·尼科尔森不安地说,“这一点是要考虑考虑。”尽管只是句试探性的话,却是西莉亚听到的第一个支持意见。她对这位制药方面的负责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洛德干巴巴地插话道,“但是我们估计不会出问题。也就是说,除非你们”——他环视其余的人一眼——“情愿公认这位女士是咱们第一流的科学家。”
几声勉强的干笑,但马上被萨姆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
“西莉亚,”萨姆说,“请仔细听我说。”他的语调严肃,但比几分钟前克制多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可能是你话说得太急,没有全面估量影响就贸然作出了判断。我们在座的人有时都干过类似的事。当然我也干过,所以曾不得不放下架子,改变原来立场,承认自己错了。如果现在你打算这么办,我们谁也不会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的看法,这儿发生的事也就在这儿一笔勾销。我担保没事儿,就像我劝你改变主意一样。你看怎样?”
她默不作声,不愿未加思考就匆忙表态。萨姆为人一向随和宽厚,眼下已给了她一个不丢面子下台阶的机会。她只消说一声,说几个字,就可以走出死胡同,一场危险也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机会确实诱人。
她还没回答,萨姆又添了句,“你这样干有好大的风险!”
她完全明白萨姆这句话的含意。提拔她为负责销售的副总经理的任命现在还没有正式确定,如果这里发生的事继续下去,符合逻辑的结果可能是永远取消这项任命。
萨姆说得对,是有好大的风险。
她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萨姆,我很抱歉。一切我都估量过了,我的确知道我所冒的风险。但我还是不得不建议:我们应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定局了。看到萨姆的脸由阴沉转为愤怒,她知道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很好,”萨姆神色严峻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各人的立场。”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起先我说今天不必正式表决,那不算数。我要我们大家的意见全都记录在案。塞思,请记一下。”
审计人的神色仍很忧郁,他拿出铅笔准备记录。
萨姆说,“我已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我当然赞成按原计划进行,将蒙泰尼如期推出。我希望知道诸位的意见。同意的请举手。”
洛德立即举起了手。接着举手的是斯塔巴特博士、哈蒙德和另外两位副总经理。尼科尔森显然已克服了顾虑,也举起了手。比尔·英格拉姆迟疑着,他以求助的眼神望着西莉亚,但她转过脸去,拒不给他任何暗示。他必须自己作决定。过了一小会儿,比尔的手举了起来。
萨姆等人都在看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审计人叹了一口气,放下铅笔,犹犹豫豫地举了手。
“九票对一票,”萨姆说,“毫无疑问,本公司将继续推行蒙泰尼的上市计划。”
又出现了哑场局面,这次显得非常尴尬,大家似乎一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说点什么或干点什么。在这气氛中,萨姆站起身来。
“你们都知道,”他说,“这会开始时,我正要去医院看望女儿和外孙,现在我要去了。”他声音里先前那欣喜劲儿全没了。萨姆向大家点点头,故意不睬西莉亚就离开了会议室。
她依然在她座位上坐着。比尔·英格拉姆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我很抱歉……”
她摇摇手止住了他,“没关系。我不想听。”
忽然,她意识到她在公司里为自己经营起来的一切——她的地位、权势、声誉、前程——竟全都垮了。现在,连她是否还能待在公司里,她都没有把握。
比尔说,“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见她不回答,他接着说,“真的,既然你提了反对意见,既然大家都清楚了你对蒙泰尼的立场……
真的,你还能再抓销售吗?”
西莉亚不想现在就作出决定,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她知道:今晚回了家,她得把她的处境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
塞思·费恩哥尔德对她说,“我很不愿意投票反对你,西莉亚。可你明白怎么会这样的——科学上的事我一窍不通。”
她瞪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手呢?你可以把这想法说出来,弃权好了。”
他遗憾地摇摇头就走了。
其余的人一个个跟着走了。只剩下西莉亚一人。
十三
“准是出什么事了,”在进晚餐时安德鲁打破了过长的沉默说,“我猜,出的事还不小哩!”
他停了一下,看西莉亚没马上搭腔,又接着说,“我进门后到现在没听见你吱声,我清楚你的脾气,因此一直没打搅你。不过你如果愿意谈谈,而且需要我的话……那么,我的亲亲,我在这儿等着哩!”
她把手里的刀叉往几乎没动过的晚饭两边一放,转过脸来泪汪汪地望着他。
“啊,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呀!”
他伸过手去捂住她的一只手,轻柔地说,“你可别急,先把饭吃完。”
她说,“我吃不下去。”
随后不久,他俩来到起居室。西莉亚一边呷着安德鲁为她斟的白兰地,一边给他叙述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讲到当天下午的事,她没能说服萨姆等人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安德鲁细心地听,偶尔插问一句,听完后就对她说,“我看没什么别的事你该做而没做了。”
“是没什么别的了,”西莉亚说,“但我得决定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这决定非得马上作吗?何不先休息一下呢?我也正脱得开身,咱俩找个地方去玩玩,”他竭力劝说。“在外面轻松轻松后,你就可以把一切问题彻底考虑清楚,回来时就按你认为正确的去办。”
她感激地笑了。“我倒愿意拖到那时再决定,不过这是不能拖的事。”
安德鲁走到西莉亚眼前吻了她一下,向她保证说,“你知道我会尽力帮你的。只是请记住一点:我一向为你而感到自豪,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将继续为你感到自豪。”
西莉亚深情地望着丈夫想道:要是风格低一些的人,就会提起他们在旧金山饭店里的那场争论。当时安德鲁在对蒙泰尼有怀疑这一点上不肯让步,对孕妇服用任何药物都同样怀疑。正是那时西莉亚说——现在她才明白那话太伤人——安德鲁对医药问题的看法不是有偏见,就是过了时,或者两种情况兼而有之。
可眼下轮到西莉亚持怀疑态度了。但安德鲁风格高,决不会对她说,“我早就给你讲过吧!”
她思忖,要是把安德鲁的处事准则应用于目前的尴尬处境,她该如何作出决定呢?
根本不用问。她是清楚的。
她也记起多年前有人给她提出的忠告。
“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一回忆起伊莱·坎珀唐,她心潮澎湃了。许久以前,费尔丁·罗思这位总经理临死时,还在肯布尔山湖湖畔的寓所里对她讲了这番话。
安德鲁问,“还要白兰地吗?”
“不要了,谢谢。”
她喝完杯里的酒,迎着安德鲁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我决不参加蒙泰尼的推销了。我要辞职。”
在费尔丁·罗思整整二十四年里,这是她最痛苦的决定。
西莉亚给萨姆的信是手写的,很简短。
我个人以最深切的歉意辞去费尔丁·罗思公司药品销售部主任职务。
此信将结束我同公司的一切关系。
理由你已尽知,似毋庸赘述。
我愿表明,在为公司服务的岁月里,我一向心情舒畅,受到特殊关照。
在诸多特殊关照中尤为重要的是你的支持与友谊,对此我过去和现在始终怀着感激之情。
我离去之际并无怨恨。祝愿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及其员工万事如意。
西莉亚把信送交总经理办公室,半小时后她本人也进去了。她立刻被带进里面萨姆的房间。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
萨姆从阅读的文件上抬起头来,面容严峻,声音冷淡。“你要求见我,为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在公司工作多年,大部分时间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觉得不能撒手就走……”
他打断她的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狂怒神情说,“可此刻你偏偏就是这么干!撒手就走,撇下我们大伙儿,撇下朋友、同事和依靠你的人。在最最艰难的时刻,在药品上市的重要时刻,在公司需要你的时刻,你却不顾信义地一走了事!”
她争辩说,“我辞职跟忠诚、友谊毫无关系。”
“显然是这样!”
萨姆并没有请她坐下,她也就继续站着。
“萨姆,”她恳求说,“请你理解!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帮助去推销蒙泰尼。这是良心问题。”
他反驳说,“你叫它良心,我可以有另外一些叫法。”
她好奇地问,“另外一些叫法,能举例吗?”
“比如,女人的歇斯底里;又如,不懂装懂地自以为是;出于怨恨——没按你的办就一走了事。”
萨姆怒目圆睁地讲下去,“你的所作所为,跟胸挂标语牌在街上游行的女人,跟手挽手连成人墙的女人有什么两样?事实是你上当了,让那无知的坏女人斯特夫利愚弄了。”
他指了指摊在桌上的当天《纽约时报》,翻到载有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声明的一条新闻。斯特夫利也了解到在法国和西班牙出生了两个畸形婴儿,正利用这事为她发起的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活动服务。西莉亚先前已读过《纽约时报》上的这篇报道了。
“你刚才讲的不是事实,”西莉亚坚持说。“我并没有上当。”她决心不理会他那种无聊的反妇女的论调。
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西莉亚的否认,他嘲笑说,“得,我想你要到斯特夫利一帮人那儿去入伙啦。”
“不,”西莉亚说,“我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入伙,不会去见任何人,也不会去讲我离去的原因。”她以尽量通情达理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昨天我毕竟已经承认,我大部分想法凭的是直觉。”
她从没见过萨姆情绪这么恶劣。尽管这样,她还是决定再求求他,最后再试一次。
西莉亚说,“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曾给我讲过几句话,那时我刚在伦敦聘请到马丁·皮特·史密斯。”
今天一早,她在考虑同萨姆的会见时,记起了当年萨姆对她讲过的话。
那时萨姆聘请马丁失败,是她设法使马丁进了费尔丁·罗思。事前,萨姆曾告诫她不要向马丁提钱的事,西莉亚没有理睬,可后来倒正是靠了钱才使马丁心头的天平倾斜了。身在博恩顿的萨姆在电话里得悉这消息时,对西莉亚说,“今后的道路上,如果在重大问题上你我的判断不一致,我允许你提醒我这件事。因为这次是你的判断正确,是我的判断错误。”
现在她提醒他了,可就像是在对一座冰山说话。
“尽管你这么说,”他厉声说,“我可不记得。但就算有这么回事,也只能证明你的判断如今已完蛋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悲痛使她异常冲动,以至于张口说话都有困难,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再见,萨姆”。
他没有理她。
回到家里,西莉亚想到离开费尔丁·罗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