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下火车时,感觉到马丁赞赏的目光。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在握她伸出的手时,他才说,“嘿,你真漂亮!你来了我很高兴。”
“你本人也挺帅。”
马丁笑了一声,又闪现出孩子气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藏青茄克衫,一条白色法兰绒长裤,衬衫敞着衣领,没系领带。“我说过我要穿套服的,”他说。“但我发现了这一身多年没穿过的衣服。这样看来随便一些。”
他们走出车站时,西莉亚挽住他的胳臂。“我们到哪里去?”
“我的车在外边。我想过,我们先开车转转,然后走去看看几个学院,再就是去野餐。”
“这安排非常好。”
“今天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事想做做,想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的母亲。”
马丁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我们一圈玩过后,我可以立即把你领到我父母家中去,如果那确实是你想做的事。”
“确实,”她说,“那是我想做的。”
马丁驾的是一辆莫里斯牌的微型车,也不知用过多少年了。他们挤了进去,他开着车在剑桥几条古老的街上兜了一圈,然后在“后院”旁的女王路停下。他对西莉亚说,“我们从这里走起。”下车以后,他们就沿着一条大路走向剑河上的国王桥。
西莉亚在桥上站住了。她用手在额头上挡住上午明亮的阳光,惊叹道,“我很少见到比这里更美的景致。”
马丁在她身旁轻轻地说,“国王学院的教堂——这是最壮丽的景色。”
前面就是平静的草地和绿叶成荫的树木。再过去就是那著名的小教堂——只见在壮丽的拱形屋顶和一些彩色玻璃窗之上,矗立着许多塔楼、坚实的扶壁和高耸的尖顶。教堂两侧是些灰白色的石砌学院大楼,相得益彰地给人增添了历史感和崇高感。
“让我来充当导游,”马丁说。“大致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成立很早,一四四一年,亨利六世开始修建你眼前这座教堂,而南边那座彼得楼造得更早一些,是它推动了一二八四年‘剑桥要探索知识’这一活动。”
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个真正属于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它?”
马丁回答,“许多人从没离开过。有些伟大的学者在剑桥生活、工作了一生。我们中有些人——年轻些的、在世的——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在剑桥时而驱车前进,时而走路,在这两小时中西莉亚逐渐了解并爱上了剑桥。一些地名她记住了:杰塞斯·格林、仲夏公园、帕克氏地段、科沼泽地、拉马斯地段、三一学院、女王学院、纽纳姆学院等等,地名一个接一个似乎没个完,马丁的知识似乎也无边无际。“一些学者留在这里,同样,也有学者把这地方带往别处,”他对她说。“其中之一是伊曼纽尔学院的文学硕士约翰·哈佛(约翰·哈佛是移居美国的英国牧师,美国哈佛大学的主要创办人。译者注)。还有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以他命名。”他又亲切地张着嘴笑了。“可我忘记在什么地方了。”
最后他们逛了回来,进了微型车。马丁说,“我想就看到这里行了。其余的留待下一次吧。”突然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你还要去看我的父母吗?
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母亲认不出你和我,也不会知道我们去干什么。结果会很扫兴的。”
“不要紧,”西莉亚说,“我还是要去。”
这是幢筑在坡上的小房子,很不起眼,位于凯特区。马丁把车停在街上,用钥匙开门进去了。在光线很暗的小过道里,他喊道,“爸!是我,我带来一位客人。”
随着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个上年岁的人,穿着褪色毛线衫和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当他走近时,西莉亚对父子两人外貌的酷似大为惊讶。老皮特·史密斯和马丁一样强壮结实,同样是粗犷的四方脸——只是由于年龄大,皱纹多一些——介绍他们相识时,那腼腆的倏忽笑容简直是马丁笑容的翻版。
老人一开口说话,就很不相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协调而又粗声粗气的土音;他说出的句子结构松散,说明他没受过多少教育。
“看到你很高兴,”他对西莉亚说。转而又对马丁——“不晓得你要来,儿子。刚刚才给你妈穿好衣服。她今天情况不太好。”
“我们待不长,爸,”马丁说,又告诉西莉亚,“阿尔茨海默氏症对我父亲是个很大的负担。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病人的亲属比病人本人还要难熬。”
他们走进毫无特征的简陋起居室,老皮特·史密斯问西莉亚,“你来一杯吗?”
“指的是茶,”马丁解释。
“谢谢,我很想喝茶,”西莉亚说。“我们这一路过来,我很渴了。”
马丁的父亲走进小厨房后,马丁去跪在一个灰白头发的妇女身边。她坐在已经陷下去的有花罩布的单人沙发上,他们进来以后她没有动过。马丁搂住她脖子,温柔地吻她。
西莉亚想,老妇人当年一定很美,即使现在年老色衰还是好看。她的头发梳得很有样子,穿的是一身简朴的哔叽衣服,挂着一串珠子。儿子吻她时,她似乎有所反应,略有笑意,但看来并没认出自己儿子。
“妈,我是你儿子马丁,”马丁说;他的声音很温柔。“这位太太是西莉亚·乔丹。她是从美国来的。我领她看了剑桥,她喜欢我们的小城。”
“你好,皮特·史密斯太太,”西莉亚说。“谢谢你让我来府上做客。”
灰白头发的妇女眼睛动了一下,又使人觉得她或许有点儿明白。但马丁告诉西莉亚,“恐怕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记忆力已完全丧失了。不过在和我母亲有关的事上,我也就不讲科学了,一直试着让她听懂我的话。”
“我理解。”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是否认为,如果你的研究有进展,如果你不久能作出什么重要发现,也许可能……”
“对她有好处?”马丁断然地回答,“绝对不可能。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使已经死了的脑细胞复活。对此我不抱任何幻想。”他站起身,忧郁地低头看着他母亲。“不是她,而是其他人不久将会得益,因为他们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这地步。”
“你很有把握,对吗?”
“我有把握,会找到一些答案——由我或由别人。”
“但你想做个找到答案的人。”
马丁耸耸肩。“每个科学家都想让自己首先有所发现。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看了他母亲一眼——“更重要的是,总得有人发现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起因。”
“因此有可能,”西莉亚说下去,“是别人而不是你先找到答案。”
“对,”马丁说。“在科学上,这种事总可能发生。”
老皮特·史密斯从厨房走了进来,他端的大盘子里有一壶茶,几套杯碟,一小缸牛奶。
大盘放下以后,马丁搂住他父亲。“爸为妈做一切事情——穿衣服,梳头发,喂饭,还有别的一些讨厌事情。有一阵子,西莉亚,爸和我的关系不怎么太好。但现在我们爷儿俩很亲了。”
“说得对,往日我们常吵得不可开交,”马丁的父亲说。他问西莉亚,“你茶里要加牛奶吗?”
“要,谢谢。”
“一个时期,”老的说,“我认为搞学问那一套不怎么样,马丁和他妈硬要搞。我要他跟我一起干活儿。可是他妈赢了,就成现在这样。他是我们的好小子。这房钱是他出,还有好多我们需要的东西都是他出钱。”他看了马丁一眼,又说,“在那边大学里,听说他干得不赖。”
“对,”西莉亚说,“他干得着实不赖。”
将近两小时以后。
“你在干这活儿时和你说话行吗?”西莉亚靠在垫得很舒服的座位上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行?”站着的马丁一边说,一边把长长的篙子扎在浅浅的河底,于是他们乘的那条难操纵的平底船就平稳地逆水滑行一下。西莉亚想道,看来马丁干什么事都在行,包括撑平底船——能有这一手的人不多,从他们在河上一路见到的那些人来看,相比之下,那些人撑的船只是在歪歪斜斜地前进。
马丁在剑桥的船坞租了这条平底船,现在他们正往南面三英里处的格兰特彻斯特去,准备在那野外进一顿晚了点的午餐。
“这纯粹是个人间谈谈,”西莉亚说,“也许我不该问。但我不明白,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比如,你们两人说的话——我不光是指语法上……”
“我懂你的意思,”马丁说,“我母亲在她没忘记说话时,她说的话和我父亲的基本一样。萧伯纳在《卖花女》中称之为‘侮辱英语的具体体现’。”
“我记得在《窈窕淑女》里有这种说法,”西莉亚回忆说。“但你却有办法避免了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事又得感谢我母亲了。不过在我说清楚以前,我们国家的一些事情你必须先了解。在英国,人们说的话一直是一种阶级隔阂,表明社会地位的差别。尽管有人会对你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还是如此。”
“学术界也这样吗?科学家之间也这样吗?”
“即使学术界也这样。或许更其如此。”
马丁一面忙着用篙撑船,一面斟酌下文。
“我母亲懂得这种隔阂。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买了收音机,让我一坐就是几小时地听跟前机子里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说话。她告诉我,‘你将来就说那种话,所以现在就开始学他们说的。你爸和我想学也太晚了,可对你来说不晚。’”
西莉亚听着马丁悦耳而有教养,同时又毫不做作的语音,说道,“她收到效果了。”
“我想是的。但这还只是她做的许多事中的一件,她还发现我在学校里对什么课感兴趣,于是就找到什么样的奖学金,然后一定让我去争取。正是那段时期我们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我父亲刚才提到这事了。”
“他认为你母亲痴心妄想?”
“他认为我应该当个石匠,和他一样。他相信狄更斯写的一首押韵诗。”
马丁引用时一边在微笑:
“我们的活我们爱,
不羡老爷好穿戴,
粗茶淡饭香喷喷,
乐天知命幸福来。”
“现在你并不因此怨恨你父亲吧?”
马丁摇摇头。“他当时只是不明白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懂!只有我母亲懂得有抱负的人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她要我去取得。现在你或许明白为什么我这样关心她了。”
“当然,”西莉亚说。“现在我既然知道了,我也就和你抱有同感。”
他们心满意足地沉默了一会儿,平底船在郁郁葱葱、一片翠绿的两岸之间继续逆流而上。
过了会儿西莉亚说,“你父亲提到,他们的生活费大多由你负担。”
“我尽力而为罢了,”马丁承认说。“其中我做的一件事就是雇了一名每周去两个上午的保姆。那样我父亲可以歇一歇。我想让她多去几次,但……”他耸耸肩,没把这句话说完,接着就熟练地把船靠在下有绿草、上有柳荫的岸边。“在这里野餐怎么样?”
“一派田园情调,”西莉亚说。“简直就像卡默洛特一样。”
马丁准备的带盖篮子里装着对虾、梅尔顿·莫布雷食品厂的猪肉馅饼、新鲜的拌凉菜、草莓、德文郡出产的黄色稠奶油。还有酒——质量不错的法国白葡萄酒——和一暖瓶咖啡。
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呀、喝呀。
吃完饭喝咖啡时,西莉亚说,“这是我回国以前最后的一个周末。不可能过得比这更愉快了。”
“你的英国之行成功吗?”
她正要回答一句客套话,忽然记起安德鲁在电话里的劝告,于是回答说,“不成功。”
“为什么?”马丁的声音显得吃惊。
“萨姆·霍索恩和我为费尔丁·罗思物色到一个理想的研究所主任,但此人不干。现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二流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马丁说,“我猜想你说的是我。”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你。”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古怪,西莉亚。”
“没什么要原谅的。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她使他放心。“只不过,刚才我想到这问题时,有两点……”她住嘴了。
“说下去。哪两点?”
“好吧,先前你说过,你想最先找到关于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病因和智力老化的答案,但是别人也可能走在你前面。”
马丁靠在小船上,面对着西莉亚;他已把茄克衫叠起来枕在脑后。“别人正和我做同样的研究。我知道德国有一个人,另一个人在法国,第三个人在新西兰。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们追求同样的目标,在同一条小路上探索。
如果有人能走到,也难说究竟是谁。”
“因此你是在参加一场竞赛,”西莉亚说。“一场争取时间的竞赛。”
她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对,但搞科学都这样。”
“你刚才提到的几个人,是否条件比你好,助手比你多?”
他想了一会儿。“在德国的那个人可能这两方面都比我强。另外两人我不清楚。”
“你现在的实验室有多大面积?”
“总共”——马丁心算了一下——“约一千平方英尺。”
“那么,如果你有五倍的百积,加上添进去的设备——你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且都是为了你的研究项目——加上可能给你配上二十个人手,而不是两三个,这样会不会使你更快地接近你的目标呢?这样会不会推进你的研究——不光是找到答案,而且使你首先找到答案?”
突然西莉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了变化。不再是一次社交活动了;原先即使有过的真诚已完全消失。现在是一场智力与意志的微妙角斗。她想,好吧,她到英国来,今天到剑桥来,为的就是此事。
马丁惊奇地瞪眼看她。“你说的一切当真吗?五千平方英尺,二十个人!”
“见鬼!自然当真。”她不耐烦地添了句,“你以为我们制药这一行是闹着玩的吗?”
“不,”他双眼仍直瞪瞪地说,“我没有那样想。你说有两点,另一点是什么?”
西莉亚犹豫了。她应该说下去吗?她意识到刚才她的话给马丁留下的深刻印象。她讲下去会不会破坏这印象,使前功尽弃呢?这时,她又一次记起了安德鲁。
“我就直来直去,用咱美国人通常的那套冒失态度挑明了吧,”西莉亚说。“我这样讲,因为我知道你这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不会为金钱所动,也不能用钱收买。但如果你到费尔丁·罗思来工作,成了我们的研究所主任,把你的研究项目带过来,你多半每年可以有一万二千镑的薪水,外加数目可观的红利。我有理由认定这大概相当于你眼下收入的五倍。另外,见过你父母后,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也了解到你还想多尽尽心,我想你可用得着那笔多出来的钱。你当然可以雇一个每周不止去两次的保姆,可以把你母亲搬到比较好的环境中去。”
“够了!”马丁已坐起身,怒目看着她;他变得极为激动。“你这该死的西莉亚!我知道钱的用途。还有,不要跟我讲那些废话,说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在乎钱。我非常在乎,而你刚才讲的话扰乱了我的心思。你想害我,引诱我,利用……”
她插嘴说,“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