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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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短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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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 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下去; 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 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鸟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 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 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
  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起耳朵听; 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 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 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 〃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 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 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 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 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 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 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 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炮下面念着说明书。 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 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 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 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 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 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 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 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 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 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 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 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 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 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待桁 译)
□ 作者:川端康成
古 都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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