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
〃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
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
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
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
〃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
〃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
〃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
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 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
〃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
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惠子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
为了给美惠子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
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就像美惠子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
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
〃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
〃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惠子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
〃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
〃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
〃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
〃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
〃我也那么想过,但是……〃
〃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
〃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
〃嗯。〃
〃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
〃或许都怪我无用吧。〃
〃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惠子的一种善意。〃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
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
□ 作者:川端康成
波斯菊的朋友
一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弱茎托着花朵
你高高开放
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
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
仰头望着秋阳
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
〃啊,挺好的歌呀!〃
〃在哪儿学的!〃
〃教给我嘛!〃
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
(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
〃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
道你也这么说。
但是民枝特别起劲:
〃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
〃嗯〃
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
〃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
〃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
〃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
〃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
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
〃啊,怎么啦!真吓人!〃
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
〃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
〃啊,波斯菊?〃
〃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
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
〃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
〃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
〃去看看吧!〃
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
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
〃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
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
〃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
〃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
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
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
〃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
〃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
〃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
〃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
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
〃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
〃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
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
〃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
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
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
〃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
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
〃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
〃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
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
〃也许就是她!〃
〃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
〃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
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
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
〃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
〃我不觉得。〃
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
〃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
〃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
〃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
〃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
〃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
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
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
〃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
〃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
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
二
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
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
〃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
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
〃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
〃真漂亮!〃
〃不过有些冷漠!〃
〃不过有些冷漠!〃
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
〃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
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
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
〃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
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
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
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
〃澄子!〃
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