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见有特本参他。这等看将起来,他这一位大大的财主,小小的乡绅,也甚做得过。所以他出门则顶其肚皮而摇摆,居然员外气象;在家则高其声而吆喝,宛然官府排场。
一日,对众人说:“我钱万贯自从纳粟以后,选在极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县佐。趁了无数的银子,做了未满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终身的假,急急的衣锦还乡,如今凡拜县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来回拜。那些租户债户见了,吓的毛骨悚然。欠了一升一合,一钱一分,就要写帖子送他,谁敢不来还纳!看来不亏别样,亏我这个住处住的好,不在城而在乡。若还住在城市之中,那举人、进士,多不过我这个小路前程,如何能充人呢。只是住在乡间,也有一件不好,那些公祖父母,无故不肯下乡。我这些威风,一年之中装不上一两次,白白的把一顶纱帽,一件圆领,都收旧了。今日闻得本县三衙要巡历各乡,清查牌甲。少不得一到本处,就要来拜我。地方上办了酒席,少不得请我去赔他,这场威风又使得着了。叫家僮,你乘此机会,把一应田租账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不免开送三衙,求他追比起来。一则清理今年的账目,多得些利钱,二则借此示从,免的与我啕气。”
说话之间,见十数个身穿蓝布粗衣,头带卷边毡帽的乡里人,都脆下道:“我们是地方总甲。只因本县三爷要来清查牌甲,真实往年的旧规不过要些常例钱,少不得出在这里中。如今都放齐了,只是我们送他,恐怕客多嫌少,不肯就接。要求钱爷,发个名帖,然后送,觉得有体有面些。从来官府下乡,定有一桌下马饭。我们也预备下了,要请钱爷做个陪客。凡有不周之处,官府计较起来,都要求钱爷方便一声。”万贯说:“我的帖子,是从来不肯轻发的。况且身子有些不受用,陪不得酒,你们去另请别人罢。”众人说:“我这镇上,只有你一位乡绅,那里还有第二个。”万贯说:“就是你们自己罢了,何必定要乡绅。”众人说:“钱爷取笑了,我们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万贯说:“哦!原来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么?既然如此,你们平日为何大模大样,全不放我在眼里?”众人说:“我们尊敬的是钱爷,怎么倒说我不敬呢?”旁边一个家人,跪下禀道:“这些人,不是租户,就是债户,个个都有些账目,不曾清楚。”万贯道:“如何?你们既然尊敬我,为甚么不肯还账?我如今正要开送三衙,叫他当面遭比,恨不得打断你们的狗筋,还肯管你这样闲事!”众人听说,魂不附体。说道:“不消送官,待我们还就是了。”万贯说:“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们装个体面,把敛来的银子,都放在这边,待我替送。请官的筵席,要齐正些。必有一两样海味才好,那些俗菜,是用不得的。且是我这两日懒待出门赴席,也要抬到这边来。地方上面,就有些不到之处,我也替你们说个方便。只是以后知事些,你们这些人,莫说别样放肆,就是称呼之间,也有些欠通。难道钱爷两个字,是生漆粘住的?那钱字下面,爷字下面,就夹不得一个字眼进去么?”众人说:“这是我们不知事,自今以后,加上一个字眼,叫钱老爷就是了。”万贯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叫几声,补了以前的数。”众人连叫了几声,万贯连应了几声。众人叫的紧,万贯应的也紧。及至叫完,万贯将大头点了数点,笑道:“这才是个道理。你们说的话,都完了么?你老爷身困倦,要进去睡了。你们有事者奏来,无事者迟班!”众人说:“还有一件大事,要禀告钱老爷。那平浪侯晏公,是本境的香老,这位神道,极有灵验的。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圣诞,一定要演戏上寿。请问钱老爷,该定那一班戏?你分付一声,小的们好去办。”万贯说:“往年的戏都是舞霓班做。那女旦名叫刘绛仙,又与我相厚,待我差人去接他便了。”众人各唯唯而退。
万贯见众人散了,随将双膝一拍,笑道:“妙,妙,妙!我钱万贯的威势,不拿来恐吓乡人,叫我到那里去使!明日官到的时节,拿他们的银子、酒席,装自家的体而威风,何等个妙!还有一件上门的生意,不可错过,等他拿了银子来,待我取下一半,只拿一半送官,且做个小小的抽丰,再做道理。叫家僮,你打听舞霓班的戏子,在哪里做戏,好着人去唤他。”家僮道:“禀老爷!舞霓班虽好,还个如玉笋班,更有名声。近来的戏,都是他做。”万贯说:“我不单为做戏,要借这个名色,与绛仙叙叙旧情,你那里知道。”家僮说:“玉笋班也有个女旦,就是绛仙的女儿,名叫藐姑。他的姿色,比他母亲更强十分。况且绛仙为照管女儿,近日离了大班,也在小班里面。”万贯说:“是他有个绝标致的女儿,我从前见过他的,如今也出来做戏了?既然如此,你速速去接。待我央他母亲做牵头,也和他相与和与!”
仆说:但闻姊妹同归,不见娘儿并嫁。
万贯:阿婿就是阿爹,一身兼充二夫!
欲知后事,观下回便明。
第五回 刘绛仙将身代女 钱二衙巧说情人
话说刘绛仙自从女儿出台,又喜又恼。喜的是藐姑姿色概世,恼的是藐姑矢志不淫。一日,绛仙想道:“我刘绛仙苦了半世,只生得一个女儿,实望他强宗胜祖,挈带父母,谁料戏便做得极好,当不得性子异样,动不动要惜廉耻,顾名节。见了男子莫说别样事不肯做,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如今来到这乡镇之间,搬演神戏。那为首的是个财主,别处虽然悭吝,在我们身上,倒肯撒漫使钱。是我的旧相识,见了我的女儿,岂有不劝喜的!只是我儿性子如此,恐也不能趁他的银子。”
及至到了镇上,见那座庙坐北向南,离庙五十余步,有一道急湍沙河。那台子的后台,在南岸上。前台一半,搭在水里,生板是正对庙口。你说这是为何?只因是台女戏,若不搭在水里,那些没皮虎,就弄出多少事来。将台子如此一搭,台子在水里,离看戏的约有四五尺,使他只能远看,不能近前,到也甚妙,谁知竟为藐姑与楚玉的便宜之地呢!及至吃了早饭,拾起浮桥。令戏子上台,上完了,遂将浮桥撤去。先唱了三出参神的戏,然后开了本戏。及至藐姑出台,真个如海上的仙女,令人可望而不可即。未及唱到半本,那些看的人,愚鲁的俱备口呆目邪;那些风流的,俱各手舞足蹈。真是人人夸强,个个称好!
再说那钱万贯,心中想道:“我嫖了一世的婊子,见过多少妇人,只说刘绛仙的姿色,是人中第一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比他更强十分。看了他半本戏,将我的魂也消出了一半,这便如何是好?”又想道:“他如今虽是台上的,到晚间,不过多加几两银子.就是我怀中之物了。此处难道还有挣我的不成!是便是了,怎奈我欲火炽盛,如何等的到晚上呢?也罢,等他下台用饭的时节,不免先调戏他一番,再作道理。”谁知到了饭时,别的俱各下台,目中惟少藐姑。那藐姑自从唱演以来,只在台上点心点心,就到黑方才下来。今日也是如此。所以万贯愿望甚急,至此不觉情兴索然,虽是威振一方,却也无可奈何。因此罢刘绛仙也无心与他亲热了。
及至吃饭,上台演过晚本。万贯道:“家僮把绛仙叫来,我看他说些甚么,再作道理。”家僮道:“绛仙到了。”万贯叫他进来,绛仙见了万贯,一手摸着万贯的胡子,说道:“是你老人家,我二人一年没见,如今你反少面起来了。总是财主人家养的好,真真令人可爱!”万贯道:“你可好嘛?”绛仙答道:“我可好从何来呢?日子不如那二年,生意又不济,孩子又不听说,那像你老人家这等的受用呢?可是咱二人一年不见,不知你老人家也想我不?”万贯道:“不惟常常的想你,就是夜日也还想你。到了今日,却一毫也不想了。”绛仙说:“见了面还想个甚么呢?”万贯道:“却不是如此。我从前只说你的容貌世间无双,所以放你不下。自从今日见了令爱,谁知更比你来俊俏,我一见,就把爱你的心肠,移在令爱身上去了,所以夜日还想你,今日一毫也不想了。不知你还念往日旧交,把令爱也送来,教我享受享受不?”绛仙心中想道:“我若说不能,今夜就不能趁他的银子了。也罢,我自有道理。”对万贯道:“他的皮味与我不同,虽是一样接客,他偏要赚好道歹,像你老人家,自然是不嫌的。但自今晚也骤然叫他就来,却是断然不能的。你老人家若果不嫌他,待我明日合他细细的商议,再来回说。”万贯见这番光景,不觉动起兴来了,叫家僮:“对他班内人说声,不用等他,今夜在我这里睡罢。”绛仙说:“如此,又在这里打搅你了。”万贯说:“你若不要钱,我情愿叫你常常的打搅。”绛仙说:“爷们相厚,谁合你要钱来!”万贯说:“跟我借的粮食也是钱。”两个遂各宽衣裳,同入帐内。其中的情景声音,自是不必说了。
到了次日起来,万贯说:“今日是余账未了一齐清楚罢。”绛仙遂起身而去。及至演戏的时节,万贯左右不离,又是一天。到晚来想道:“我也曾千方百计去勾搭,他一毫也不理。想来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不肯零卖,要拣个有钱的主人,成堆发兑的了。我如今拚着一主大钞,娶他回来做小,他母亲是极喜我的,也未必十分拒绝。自古道:见钱眼开。我兑下一千两银子,与他说话的时节,就拿来排在面前。他见了自然动火,我又有许多好话到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与我暖起酒来伺候。”
见了绛仙道:“我前夜把令爱的事,再三托你,为甚么不见回音?”绛仙道:“不要说起,都是前世不修,生出这个怪物来,终日里与我淘气。我几次要对他讲,他见我几次要张口,就走开去了。料想那没福的东两,受你培植不起,如今还是我来替他罢。”万贯道:“我有句好话,和你商议,不知你肯不肯?若肯了,不但送你一场富贵,还替你省下许多是非,只怕你没有这般造化!你令爱不肯接人,也是有志气的所在。无非显立意从良,要嫁个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多接些银子,打发他去!把银子买了妇人,教起戏来,一般好做生意。你莫怪我说,做女旦的人,若单靠做戏,那挣来的家私,也看得见。只除非像你一般,真戏也做,假戏也做;台上的戏也做,台下的戏也做,方才趁的些银子。若像你令爱那样性情,要想他趁人家的银子,只怕也是件难事。”绛仙说:“倒也说得不差。”万贯说:“他趁不得银子来,也还是小事,只怕连你趁来的银子还要被他送了去。把人家败的净光,然后卖到他身上。那卖来的银子,又没得买人,只够还债。这件生意,就要做不成了。”绛仙说:“虽则如此,也还不到这般地位。”万贯说:“你还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孙公子,都是有才有力的人。说他大模大样,不理人也罢了,又私意动人的风景,弄的人有面皮没处放,起了火没水泼,都要生法送你到官,出他的丑,不到散班地步不止哩!”绛仙听了道:“这等说起来,是一定该嫁的了。但不知甚么样人家才好打发他去呢?”
万贯说:“富贵二字,是决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贵也不要大贵,若富贵到极处,一来怕有祸不能够享福到头;二来怕他做起官势来,得意便好,若不得意,就苦了令爱一生。须是不大不小的财主,半高半低的乡宦.像我这样人家,才是他的主顾。”绛仙说:“这等说起来,是你要娶他子?”万贯拱手答云:“不敢,颇有些意,只是不敢自专。你若肯荐贤,少也不好出手,竟是一千两聘金。”叫梅香:“把我兑下的财礼,抬将出来!”指着银子道:“这是五十两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边细系,一厘潮的也没有。”绛仙说:“他起先那些话,说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这些银子,极少也买他十个妇人。就教得一般女戏,个个趁起钱来。我这分人家,哪里发积得了?为甚么留下这个东西,终日与他淘气!”对万贯道:“就依了,只是嫁过门来,须要好生看待。”万贯说:“搁在头上过日子,决不敢轻漫他!”
万贯见他说准了,满心欢喜。遂将绛仙搂在怀中,要与如此如此。绛仙说:“起先无乎不可,如今我是老长亲了,你不得无礼。”万贯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明日做丈母,今日为夫妻,有何不可呢?”两个不觉又做起旧日的营生来了。顷刻之间,云收雨止。万贯道:“几时过门呢?我好预备预备。”绛仙说:“晏公的寿戏,只落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后,就送他过来。”未知藐姑果嫁万贯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赖婚姻堂前巧辩 受财礼誓不回心
却说那日戏完之后,藐姑自己想道:“奴家自与谭郎定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例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心。别的戏的,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上场要费力,下场好粹悚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认做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忝似一口。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做真了才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方结果了这件心事。
看见绛仙回来,道:“母亲,你往那里去来,为何至今方回,这箱子里面可是甚么东西?”绛仙道:“我心是极明白的,你且猜上一猜。”藐姑猜道:“是添的新行头?不是!是母亲清歌换来的诗千首?不是!如此孩儿知道了,但自说不出口来。”绛仙道:“你既然猜着,就明说何妨!”“莫不是母亲遇着好事的财主,因此送来这些物件么?”“都不是!我对你说了罢,这皮箱里头的物件,就是你的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不用你了。”藐姑说:“怎么,不用孩儿做戏了,这等谢天谢地!”绛仙道:“我生你一场,我只说与我一样。谁料你动不动要顾廉耻,要惜名节,所以如今弄出这件事来。”藐姑说:“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了罢。”绛仙说:“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心性,料想不是个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的妇人,吃几碗现成饭罢。这边有个钱乡宦,他是这块的一个大财主,从前也做过一任子官,如今告终养回家。年纪也不甚大,做人又极慷慨。他一眼看上你,要娶你做个二房夫人。等你过了门的时节,不惟你却奴使婢,受用一辈子,就是做娘的,也就托你的福了!你说好不好?做娘的已经许下他了。这箱子里面,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之后,就要送你过去了。”
藐姑听说,大惊道:“呀!有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大的,怎么如今又许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岂有改嫁之理!”绛仙惊问道:“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