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欲,是最大的原动力。”方力元想起弗洛伊德的一句名言。那些热衷造反的同学,目标也转移到寻觅情侣上去了。
热血方刚情窦已开的青年男女们,放下革命熔炉,往伊甸园里猛跑。
下雪的前一天,晚饭后,于芳又到他的宿舍来了,把打好的毛衣放在床上,满面春色,喜在眉梢。
“来试试,合身不? ”她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方力元有点犹豫,担心别人撞上不妥。这时他的宿舍里没有其他同学。
于芳瞪他一眼,流盼生辉:“怕什么? 在他们心目中,我们早是两口子了。”
方力元正要说话,于芳已经动手解他棉袄上的扣子,方力元只好从命。于芳帮他把红色的毛衣套到身上,翻出衬衫的领子,抻抻袖子,抚平胸前,往后退了一步,端详着,嫣然一笑。
“咋样? ”
宿舍里没有穿身镜,方力元看不到效果,于芳笑意浓浓,想必效果一定不错,何况自己在衣着方面百分之百外行,哪有什么评论?
“挺好。”他把于芳的笑视为标准。
于芳格格笑了。运动初期的创伤早已平复,于芳的风韵完全恢复,成了男生瞩目的人物。
“穿上吧! 我再给你打条毛裤,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于芳坐在他对面的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火辣辣的。
方力元把棉袄穿好,坐在床沿上。
“咱们出去走走吧! ”于芳建议。
方力元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出大学校门,向南边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走去。
夏天,那儿是男女们首选的互诉衷肠的地方,现在天寒地冻,几无人迹。
“你父亲有消息吗? ”
“不清楚。非常时期,我也不便去信。我估计,苦头非吃不行,牺牲倒不见得,他又不是第一把手。”
于芳叹叹气,她庆幸,在天翻地覆的运动中,至今没有人提及方力元在红烽的事。
“你冷不冷? ”方力元想起来,应当关心一下于芳。
于芳摇摇头:“有你在,到北极都不怕。”
方力元在心里长叹一声,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女子。
“有分配的消息没有? ”他这样问,无非不想让沉默横在两个人中间。
“听说快了。”于芳斟酌着说,“力元,我想咱们还是走得远远的好。是非之地,不能靠近。”
方力元以无所谓的口气回答:“你想过没有? 好地方是轮不到咱们这些人的! 前几天工学院分了一批,凡站错队的同学,全部到了新疆,最远的在塔城,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
于芳不以为然:“只要有人住,我就不怕! 上海知青还去石河子呢! ”
方力元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于芳伸过手,把他的胳膊挽住。
他们进了树林,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在诉说过去的青翠。
天上布满黑云,空气沉闷,方力元自言自语:“好像要下雪……”
于芳扑哧一笑:“你咋想天上的事,不想地下的事呢? ”
方力元也笑了。
从红烽回来,两个人约定好似的,不提及那里的片言只字。巨大的白茨圪旦,屹立在方力元的记忆中,成了黑色的剪影。
“你饿不? ”于芳提醒他。
方力元恍然大悟,两个人是开饭前出来的,回去吃饭餐厅早关门了,他不知所措。于芳一说,他真有些饥肠辘辘,满口生津了。
于芳从贴身的衣衫中掏出两个白面烙饼,那是从街上小饭铺里买的,烤得黄黄的,又香又脆。
“给! ”于芳递给他一个。
饼子上散发出于芳幽幽的、热热的体香。
方力元双手捧住饼子,心头涌出一片温情,柔柔地叫了声:“于芳! ”
这是他从红烽回校后,头一回发自内心地呼唤她。
姑娘敏感的心弦感受到他的温情,依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重复:“力元,我爱你,我爱你。”方力元没有吃饼子,把它装进裤兜里,张开双臂,把浑身颤抖的姑娘搂在怀里。
于芳一阵呜咽,滚烫的双唇压在他的嘴上,吮吸,舔咬,发出受伤似的呻吟。方力元努力回应她的激情,把她搂得喘息不止。
他觉得脸上凉丝丝的,于芳的泪水糊在他的面颊上,带着她身上奔放的激情。于芳手中的烙饼早掉在落叶上,她双手捧住方力元的脸颊,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方力元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我的,力元啊……”于芳梦呓般的絮语,在他耳畔吹拂。
他们就这样热烈地情意缠绵地吻拥,不去想人间其他的事情。
有许多枯枝败叶落在他们身上,停留瞬间,纷纷洒向地面。
四周寂然无声,夜色越来越浓。从树木的缝隙,他们可以看到校园里高楼大厦的轮廓以及破碎的灯光。
没有月的夜,他们看不清到底什么时候了,两颗心贴在一块,脉搏融合在一起。
有一只什么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从他们头上飞过,两人一惊,同时松开手,于芳连忙背过身子,双手蒙住眼,为刚刚过去的热恋羞涩不已。
方力元转到她对面,拿下她的手,于芳连忙把头垂在他的肩上。
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阵阵发香,钻人他的鼻口,挑逗着一个既遥远又近切的欲望。 _
于芳受到了感染,惊喜交集,全身在索索抖动。
方力元的眼前忽然飘过一片粉红的云彩,那是刘改芸桃花似的双颊。
“哦! ”他忍不住叫了一下。
“你,怎么了? ”
于芳抬起脸向他凝视,眼里燃烧着渴求和慌乱。
“你的头发真好闻。”他连忙掩饰刚才的失态。
“是吗? ”于芳朝他甜甜地笑了,“那你就闻吧。”她把脸紧贴在他的鼻子上。
方力元嗅来嗅去,于芳轻轻地笑。
他闻不到令人迷醉的青草气息,方力元的热情忽然降温,一阵烦恼袭上心头,搂抱于芳的手也软软地松开。
“咋,累了? ”姑娘的脸并没离开他,关切中有浓情。
“咱们站得工夫可不小了。”方力元移开自己的脸,那上面印着她的气息。
于芳依依不舍地说:“那么咱们回去吧! ”
在通往学校的路口,他们好像都在回味过去的甜蜜,没有交谈一句。方力元先把她送回去,在校门口,于芳拉住他的手说:“我们开始做毕业鉴定,这几天,我过不去了。”
方力元点点头,把她绵绵的手握了一会儿才松开。
于芳的身影消失在大楼后面,方力元忽然感到孤独,想把她喊回来,张了张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明白,只要今天夜里条件允许,于芳和他就会一步越过雷池,品尝禁果了。他已从于芳激烈的心跳中听到了那个声音:对异性的呼唤。
当他无精打采地往学校走时,夜风中有了些潮气,零零星星的雪花,若有若无地落下来。他这才想起,于芳早把烙饼丢了,又要饿一个晚上了。
回到宿舍,他拿出于芳给他的烙饼,贴在嘴上不住地闻,上面残留着于芳的体香,叫他心动神摇。
方力元没有吃它,把中午剩下的饭用开水泡了泡充饥。
他钻到冰凉的被窝里时,听到走廊里有人大声喧哗,正在谈论刚刚看过的样板戏《草原英雄小姐妹》。
他估计,有十二点多钟。
他毫无睡意,寒冷,心绪混乱,难以人梦。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寻找自己的乐园去了,一个也没归宿。他很后悔,早知这样,哪如把于芳叫到这里来。
他的头脑很清醒,于芳给他的恋情包围着他,姑娘一双明眸在他面前流盼生辉,游离在他身边的姑娘的气息使他心旌摇荡。
方力元不明白,他对于芳的深爱为什么会突然沉落下来。刘改芸的笑靥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的一腔柔情就飞到白茨圪旦上去了。
方力元这会儿有种负罪感,对刘改芸,对于芳。在这两个温柔迷人的姑娘间,他被挤压得无地自容。
从红烽回来,他不只一次梦见刘改芸披头散发,一副厉鬼模样,向他靠近,他被吓得一身冷汗。
他知道,境由心造,那只不过是自己愧疚的产物。刘改芸,真真切切地到地狱里面去了。
他亲手把她送进去的。
方力元的良心自从离开红烽后就一直不能安宁下来,他为曾对改芸信誓旦旦又那么匆匆忙忙离她而去深感内疚。不论找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他都不能解脱。
刘改芸的痴情,全部给了他。
方力元有头脑有知识,当然明白和她坠入爱河的后果,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一个身负地主子女重压的女子,意味着什么!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当了可耻的叛徒,骨子深处,只为自己考虑,而没有为陷入困难处境的改芸想一想以后的出路。
于芳工于心计,能言善辩,要是自己心里还有刘改芸,她就是说塌了天,也不会轻易逃离的。
刘改芸作为女人,把自己给了你,她还有什么值得金贵呢? 方力元痛骂自己懦弱、可耻。
他甚至在回到学校后一时冲动,想放弃一切,不顾死活,去红烽找刘改芸。他的前任被“三开一放”的悲惨下场,又让他不寒而栗!
于芳对他极为关注,把他网在自己的柔情与视线中,叫方力元不敢轻举妄动。
退一步,回到红烽又能怎样? 一切都面目全非,他和刘改芸能破镜重圆,再温旧梦吗?
方力元把所有的烦恼、思念,都装到半导体收音机里去了。
下了几天雪,于芳果然没有露面,她有言在先,毕业鉴定,方力元也就没有过去找她。于芳早就动员他过去,在她的同学面前亮亮相,方力元一直没有满足她。
“我又不是革命领导干部。”他讥诮地说。大风大浪中,许多当官的人,为了保全自己,往往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人们称之为“亮相”。
“你是革命伴侣。”于芳认真地说。
方力元无言可对。急急忙忙结为夫妻的同学,在洞房的喜联中,那几个字必不可少。
不论以什么身份,方力元都没去展示自己。
他知道,于芳早想叫他认识她的同学,让大家都明白,她,于芳找了一个英俊潇洒的伴侣。
对他的执拗,于芳一直心怀不悦。
方力元看着窗外渐渐停止的雪花,打算最近几天过去,跟于芳去大街上转转。从各种迹象看,各派争斗得都厌烦了,开始考虑更切身更现实的问题,毕业分配不再遥遥无期,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离校了。
他和于芳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漫步,也没有湖畔水旁的软语,在树林中的那种亲昵,可能要空前绝后了。
应该和她去街上转转,也算在这里度过青年时代的一个纪念吧! 不论如何,他把人生中最有朝气最为绚丽的一页,留在了这里——大学的殿堂。
方力元起了床,推开冻得嘎嘎吱吱作响的双层窗户,一团冷气扑面而来,叫他清爽的同时,打了几个冷战。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触景生情,方力元脱口而出。
在往年,大雪以后,同学们蜂拥而出,把积雪扫尽,堆到树根部分,让它滋润松柏的未来。
这时,不见有谁出来打扫积雪,条条雪中的小路,踩成肮脏的黑色,方力元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就连他自己,也是力有余而心不足了。何必抛头露面,弄不好又会招来麻烦。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假装什么先进?
方力元这一天过得好沉闷好无聊,一直到夜幕降下来,他也没出宿舍一步。
收音机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最啊,太阳确实重要,一连几个阴天,把人都阴得无精打采的,浑身软绵绵的。
他拿起饭盒,准备下楼去餐厅打饭。于芳心疼他,把细粮票都省下送给他。方力元苦笑了一下:自己愧对姑娘的一片痴情啊。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方力元刚走到门背后,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他心上一阵欣喜,说不定于芳做完鉴定来了。
他急忙拉开门,一下怔住了。
“水、成、波?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两下。
“方、力、元。”来人准确无误地呼唤他,并且径直向宿舍里走来。
他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气,裤腿全是雪渍,一看就知道,走了不少路才赶到这儿的。
方力元缓过神来,放下饭盒,砰一声关住门,就把不速之客抱住了。他觉得满腹的痛苦找到了倾诉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成波,成波……”
“力元! ”
两个后生拍打对方的后背,千言万语不知头在哪儿。
方力元把他按在床上坐好,抹抹眼水说:“我梦见你多少回呀! ”
水成波搓着手,望着他笑了一下,涩涩的。
水成波不期而至,方力元喜出望外,就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走,咱们到外面去,宿舍又没炉火也没烧酒! ”
水成波说:“远不远? ”
“不远,校门外刚开了一家远香饭馆,咱们去光临光临! ”
水成波一出现,方力元就感到红烽大队,白茨圪旦还有他的刘改芸都站到了他的身边!
小饭馆里人并不多,他们挑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方力元要了一个什锦拼盘,干炸丸子,一个拌粉丝,还叫了一瓶二锅头,两个人边喝酒边说话。
一杯酒下肚,方力元的脸就红了。
水成波一连干了三杯,不动声色。
“你咋来的? ”方力元劝他吃菜。
“农村的学校里也不上课了,我领了几个大点的学生出来串联,到了这儿,把他们安顿在附中,我就过来寻你。”后生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好吗? ”方力元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水成波的心听到了,他又喝了杯酒,反问:“你好吗? ”
方力元轻轻摇下头。
“她叫我给你写封信,不等我动手,运动了来,乱哄哄的,我怕惹出麻烦,就没写。”
“她,没有捎给我什么话? ”方力元的目光落在酒杯里。
“………”话到嘴边,水成波犹豫一下,又没出口,不想给他增添思想负担,时过境迁,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力元垂下头说:“成波,我,真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
泪水落在桌子上。
水成波反而宽慰他:“前头的路都是黑的! 你们真心实意爱过就管够了。”
“她,也这么想吗? ”他举起眼睛,两行泪还悬在脸上。
水成波郑重地点点头。
“我,忘不了她! ”
两个后生举起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们一直喝到十二点,饭馆关门才往大学走。方力元叫他回宿舍去,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说了一夜话。
“哎,那个女子呢? ”
方力元知道他指谁,就说:“还在学校。”
“你们见面吗? ”
“见。”
“多不? ”
“还算多! ”
“我看,那个女子看上你了。”
“你咋知道? ”
“她的眼睛告诉我的! ”
方力元没有做声。
水成波还告诉他,改芸有了嫂嫂,“那才叫通情达理的女子! ”他把经过讲了。
“我谢谢你! ”方力元诚恳地说。
“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人这一生,谁知道爬什么山过什么渠。”
他没问,收到让于芳转递的字条没有。
“你住几天吧,我领你到处转转,反正走到哪儿都有人供吃供住。来一趟不容易,不要忙着回去。”
“不行,领上几个娃娃日子长了,家里人就心不在肚里了! ”
天不亮,水成波就坚持要走。方力元把自己装的一只单管收音机送给他:“到了红烽要是效果不好就在房上拉根铁丝当天线,接收台就清楚了。”
水成波喜出望外,把他的手拉住,久久不肯放开。“何日再重逢?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方力元目送他的背景消失在大学校门外,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他走了以后,方力元似乎睡着了,他的梦就回到了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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