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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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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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妈点下头。

她看着睡在地下门板上的儿子,悲从中来抚尸大哭,人们闻声又过来解劝。

苏凤河到工地去了,大青妈并不责怪他,反倒能放开大干,有他在碍于村长的面子,不便出头。

大青妈面临的难题是,不知水成波愿不愿把他的死鬼女人让给大青,刚才人多,她不便开口。

大青妈止住哭泣,对众人说,等一会儿饭熟了,都吃过再走,人们发现刘村长一干头面人物都陆续回去,他们也不好意思打扰,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就各自回家了。

二青、白白、友海、月果、宝弟、丕丕,还有从从,都坐在大青的屋里,大家心头十分沉重,很少说话。

引弟和改芸在春灶上做饭,人多,家里转不开,就挪到外头来了。

宝弟脸上的伤肿还没完全消散,一根连一根抽烟。

二青的脸黑黢黢的,他眼窝深陷,脸色憔悴,有种负罪感,忙于自己的事业,没有认真对待大哥的婚姻,以致酿成了悲剧。

大家心里都明白,要不是四川女人一去不回,大青是不会恍恍惚惚出车祸的。

饭做好了,蒸饼烩菜,大家不声不响地吃完。二青说:“这会儿还没干的,先回去歇歇吧! ”

除了改芸、引弟,人们都回去了。

大青妈走过来,两眼又红又肿,见了二青和白白,触景生悲,又抱住一双儿女哭了起来。

白白忍住悲痛,极力安慰,她才渐渐止住悲哭。

“妈,你往开想想吧。”白白一边用手绢抹母亲的泪水一边说。

妈妈悲切地说:“白白,你大哥太苦了呀,活着没享上福,死了又孤零零的。”

白白一愣,没听清母亲话里的弦外之音,总不能再陪葬一个人吧?

二青比她大几岁,经见得也多点,他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惊讶地说:“妈,你想给我哥结个阴亲呀! ”

母亲点点头:“二青,你就不为你哥思谋一下? 他人老实又没本事,一个人到了那边还不是受人欺侮。”

二青哭笑不得,向妈解释:“妈,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那边。”

“看你说的。”母亲不满意了,“十八层地狱,又不是妈造出来:的。”

白白听清楚了,她心疼大哥,英年早逝,可妈这一套,明明白白是愚昧无知造成的,于是,她委婉地说:“妈,那些话,都没根据,是哄人的。”

母亲眼睛一瞪:“你们年轻,不懂事,老人们一辈一辈往下传,还能是假?二青,妈跟你们说,我想把成波的死鬼女人给大青……”

“啊! ”

兄妹二人异口同声,惊愕地叫出声来。

“这有甚大惊小怪的,二青,你去跟成波提叙一下,看看行不行? ”

“妈……”二青不知该咋说妥当。

白白直杵杵地说:“妈,那有什么用! ”

“你知道个甚? ”母亲训斥她,“不给你大哥结阴亲,他能安宁? ”

白白不敢吱声,心里为母亲叹息。

“二青,快去哇! ”母亲催促他。

“我不去! ”二青很坚决。

“不去? ”

“不去。”

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又回到大青的遗体前,拍着他数落起二青来。

“哎呀,大青,我可怜的儿呀,你看你的好兄弟呀……”

二青生气地直跺脚,拧眉毛。

白白悄悄说:“二哥,妈哭得好可怜,你就去哇,咋说还不由你? ”

二青一想也对,就对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去还不行! ”

妈就等他这句话:“二青,快去哇,手心手背都是妈的肉呀! ”

二青气呼呼地走了,母亲对白白说:“你看看那个四川女子的衣裳带走了没有? 将来还得给你大哥的阴亲穿哩! ”

白白答应着,并不动弹。

妈给大哥结阴亲的事一传出去,芨芨滩就沸沸扬扬议论开了。

苏白白感到无地自容,连门也不敢出了。

二青找到水成波,把母亲的打算讲了:“真叫人没办法。”

水成波说:“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我看要破除你妈的迷信,非得一个人出面不行。”

“谁? ”

“你二爹。”

“他? ”

“除了他,别人还难以担当此任呢。引弟的事,使你二爹改邪归正,不再当阴阳看风水装神弄鬼,这件事,他只要肯现身说法,你妈肯定信。”

“我担心二爹不肯出马! ”二青不无忧虑地说,“我哥这个下场,也有他的一分功劳。”

“正因为你二爹问心有愧,他才肯出面,走,咱们找找他去。”

往苏凤池家走着,二青问他:“去南方的事咋闹下了? ”

“手续一大堆。我是正式老师,教育上的关还没过呢,实在不行,我就辞职吧,不破釜沉舟不行。背水为阵,绝处逢生。少说还得一两个月才行,我这一动,反响挺大,月果还打上门去,兴问罪之师。二青,可见芨芨滩的人们还看不惯见利忘义的人呢。”

二青说:“人们穷惯了嘛,脑筋还没转过弯子来,成波哥,将来有机会有可能,我还想出去留留洋呢。”

成波拍拍他的肩头:“有什么不可能? 事在人为。”

“从从没意见吧? ”

“她明白,我这样选择,多一半是为了她。”

他俩来到苏凤池家门口,听见有人说话。

“二青,咱们来迟一步,改兴村长已经想到了。”

二青说:“那咱们去鸡场吧! ”

成波点点头。

3

这个破破烂烂的窝,自从引弟给他收拾了几回,面目大变。

苏凤池自从捉了“鬼”,在引弟面前无地自容,细思谋起来实在惭愧,把人家娃娃作弄了两年,闹得她活不成死不了。

引弟倒不记前嫌,对他说:“二叔,你也算村子里的五保户,以后,我来侍候你。我跟二青成了一家人,咱们不也是一家人吗? ”

说得老汉眼泪横流,想打自己的耳刮子,叫引弟拦住了。

“引弟,老叔不是人,对不住你。”他忏悔不已。

白白说:“二爹,村子里的五保户,刘村长都有安排,引弟就来照顾你哇。”

苏凤池满面羞愧。

正好李招弟被公安局抓起来,大青又出了事。他一连进了几趟城里,躲过了人们的讥嘲。他原想,引弟一张扬出去,他的老脸真没处放了。

两岁马驹跑冰滩

唱这山曲实在难

他咋在人前站呀? 不过,回到芨芨滩,他并没发现有异样的目光扫射他。

对引弟的仁厚性格,他不能不点头。李虎仁咋能养下这么个好女子,他反而感到奇怪了。

大青的死,对老阴阳刺激很大,他万分后悔,没闹清四川女人的来历,听招弟一派胡言,就冒冒失失给大侄儿找下个害,以致人财两空又搭上大青一条命。

他去城里打探招弟的消息,别人不便对他说,他就大胆到公安局去问讯。人家对他审视久久突然问:“老汉,你打问她干甚? 她可是个人贩子。”

吓得老苏屁滚尿流,赶紧跑了出来,直怕后头追过来。

他从田菁菁那儿,才得到点蛛丝马迹,大青的老婆,根本不是什么四川女子,是招弟原先雇下的,一个暗娼。

苏凤池听了,五雷轰顶,看看干的甚牲口事? 给大侄子找了个“野鸡”。

听说招弟从中挣了不少钱哩。

他气得七窍生烟,回到芨芨滩,也没去给李虎仁家汇报。

枪崩了李招弟才解恨。

大青死了,苏凤池“为虎作伥”,罪责难逃。尽管哥嫂对他没说一句重话,不给他放下头脸,侄儿侄女也没舌剑唇枪,但他心如刀绞,借酒浇愁。

活了五十来岁,这干的是什么事? 哄了一辈子人,到头来叫人家哄了。

苏凤池不敢到大青的遗体跟前去,他怕大青突然爬起来,抓住他不放。

从大哥那儿回来,他蒙头大睡,睡梦里还哭醒过两次。

苏阴阳彻底垮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他浪荡了几十年,大青憨厚,从来没给过他白眼,是自己把大青害了呀。

老苏躺倒了,引弟过来侍候,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苏也不例外。

苏阴阳在全芨芨滩是出了名的夜壶没把子——难拿圪旦。田耿李虎仁时代都拿他没办法。涎皮赖脸,活到现在。

他没想到,这个刘改兴不动声色,比田耿李虎仁厉害得多,对他采取的是釜底抽薪的战术,先攻破他的神鬼论,使他失去吓唬庄户人的资本。

这一招,苏凤池不能不佩服新上任的刘村长工于心计,他既没有像从前“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会儿,动不动就拉他游村示众,批斗打倒,又没有让民兵强制他改弦更张。

软刀子比钢刀更吃劲儿。

刘改兴叫引弟侍候他,苏凤池还有什么话说。

什么“白茨大仙”,分明是诬赖好人嘛! 好端端的引弟,不厌其烦地在他这儿“学雷锋”,伸手难打笑脸人呀,他苏凤池的招数就使不出来了。

再说,引弟她爹跟上鬼的病也不治自愈,据刘改兴告诉他,那“鬼”是二青和引弟,人家一对男女青年谈完恋爱从沙窝上下来,没想到碰上李虎仁给成波女人点纸。

“这狗日的。”苏凤池听罢,亲呢地骂了一句,“哪儿谈不成对象,咋非到那个白茨圪旦上去谈呀。”

苏凤池眼看最信他的人也不让他请神弄鬼,心中不免悲凉。

这两件事,总有一天要张扬出去,他的把戏谁还相信。

刘改兴说得他哑口无言:“老苏哥,你不是亲眼都看见了吗? 这几年咱们庄户人光景有了起色,还不是全靠党的好政策,什么风水呀,看相呀,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老哥心里最有数,我那些年受治,是吃了成分亏。”

苏凤池一句也对答不上。

就连死鬼赵六子也清楚,刘玉计的地主是代人受过,可他要当积极分子,没有靶子,枪手咋当。他的生命在于搞运动。再说,刘玉计的成分又不是他划的。

“四清”那年苏凤池也属于“牛鬼蛇神”之类,泥牛过河,自身不保,更说不上刘玉计冤枉不冤枉。

他记得,“四清”工作组临撤时,那个跟刘改芸相好过的工作队员,眼泪汪汪地冒出一句:“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 ”

当时,他给工作队往胶车上搬行李,所以他听到了。

但他弄不清,那个因为刘改芸闹得身败名裂的工作队员,确指什么? 刘玉计? 刘改芸? 他自己?

苏凤池当然明白,自己装神弄鬼,那是为了混饭吃,不然,他早把风水宝地留给自家,还能把摇钱树往别人地里栽?

这回可好了,自己把大青推到坟墓中去了。他这老脸往哪放?

从大青的遗体拉回村子,他喝烧酒没了准头,当水灌。那酒是大青办喜事剩下的。这会儿,苏凤池头疼欲裂,浑身抽筋,躺在炕上哼哼。

刘改兴走进来,他没听见。

“老苏哥,咋难活,要不要扎几针? ”刘改兴说话了,他才勉强睁开眼窝,要挣扎往起爬,叫刘改兴按住了。

改兴点上一支烟,擂到他嘴里头,自己也抽了一根。

苏凤池心怀鬼胎,不敢正视村长。

刘改兴说:“大青死了,也不能全怪你,给大青刨闹媳妇,你也是好心。”

村长这样安慰他。

这很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刘改兴又是来教训他的,真那样,他也打定主意洗耳恭听,事到如今,哪有自己讲辩的份儿。

刘改兴这么一说,他反倒忍不住了,呜呜地哭,眼泪鼻涕糊下一脸,刘改兴递给他手巾,他抹一把就放下了。

苏凤池趁机坐起来,倚在锅头的墙上。

“老苏哥,大青妈给你说过没有,咋打发大青? ”刘改兴言归正传。

苏凤池这才记起,嫂嫂打算给大青结阴亲的事。

“改兴,你听我嫂说过了? ”

刘村长点点头。

苏凤池叹口气说:“那种傻事干不得了呀! ”

刘改兴一拍炕头,喜形于色:“老苏哥,你真这么思谋? ”

苏凤池吐口烟,眉头拧出个圪垯:“改兴,老哥不学好,哄了一辈子人,到头来,赔上侄子又丢人。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得一把圪渣泥,我还能再干那号损人不积德的事! ”

刘改兴说:“二哥,有你这句话,我比吃了斤蜂蜜还甜。甚时代,还搞迷信? 火箭上天多少年了,咱们还往封建社会缩头? 你有不少本事,没往正路上用,都埋没了。我有个打算,不知行不行? ”

“你说,改兴兄弟! ”、

“大青的事,你老哥要不亲自出马,谁说也扯淡,也不管用。我想借大青的事开个现场会,你给咱当场现身说法,把引弟的事说一说,把李虎仁的事也捎带一下,村子里的人就心里亮堂了。过了国庆,二青和引弟就要结婚,没有掖掖藏藏的必要了。”

“你说咋干,我就咋干。”

“那好,在移风易俗上,老哥你立了一大功,咱们的村规民约上明文记着,立功的受奖,第一个领奖的人,就是老哥。”

“快不要叫我烤火炉了,奖我不要,事我能干。”

刘改兴还告诉他,文化站明后天也要成立,旗里、乡里都要来人,将来文艺队缺了他不行,闹红火缺了他不行,让他牵头把文艺队搞起来。

“你看我行? ”

“咋不行? 二青的二胡,还不是跟你学的? 你又会唱莲花落,会抖山曲,会演二人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还怕别的乡把你招聘上走哩! ”

一席话把从前的老阴阳说得笑逐颜开,热血奔腾。他说:“大兄弟,老哥还有活头? ”

“咋没? 改革开放,百废俱兴,你活人的日子才开始了,公路一通,电线一拉,咱芨芨滩还愁不富? 那会儿,你可大有用武之地了,我还想闹个二人台专业剧团,出去挣大钱哩! ”

“好好,大兄弟,就凭你把老哥当人看,我这把老骨头就由你摔打去吧! ”

两个人正说的红火,引弟来了,后面还跟着月果。

她俩是来给苏凤池做饭的。

刘改兴说:“多做点,我今天也在这儿吃。”

两个女子一听,笑得跳起来。

两个女子手脚麻利,不大工夫,热腾腾的焖面就出锅了。

苏凤池留她们也吃,两个女子笑着走了。

吃过饭,又抽了一支烟,刘改兴才走了,他要去跟田耿商量文化站的事。

苏凤池活了这把年纪,这顿饭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香甜。村长抬举他,与他共进晚餐,而这晚餐是村长女儿跟引弟伙伙做的。

这顿饭的成分就非同一般了。

他把烟抽完,就准备去哥嫂那边,对嫂嫂做思想工作了。

这会儿,他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两根明晃晃的灯光,跳跳荡荡地向刘改兴家射过去。

“谁来了,黑天半夜? ”他一边推测,一边走出家门。

 4

大哥的不幸遭遇,给白白心头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她总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明明发觉四川女子不地道,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大哥呢? 就是父母不听,大哥不听,自己也算尽到了责任。

忠厚老实一辈子的大哥就这样离开了亲人。

白白还记得,大哥当车倌那会,十冬腊月,揣着豆腐给家里人吃的事。那么遥远又历历在目,就像刚才发生过一样。

一个人,就这么突然这么简单这么不可思议地走了,永远地走了,他那被压坏的自行车堆在院子里,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扭曲变形,失去了生命。

白白跟海海干营生时,仍然止不住伤心的泪水直流淌。

这天收了工,鸡舍的雏形已经显现在人们面前,友海让她回家去,白白却跟他回到了从前成波的房间里。

自从此屋有了友海,已经今非昔比了,在白白打扮下,它整洁清爽,那盘土炕被一只木床取代,这就给小屋添了许多现代气息,在芨芨滩,只有田家才有木床。

海海洗完手,挨着她坐下,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手中,用爱抚的目光安慰她。

友海和白白,目前就停留在手拉手的阶段。

“白白,那些书的目录编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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