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天没了,她的地没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刘改芸的灵魂已经随他走了,留在众人面前的,不过是个躯壳。
收了工,刘改芸并没有像别的有家口的女人那样,火烧屁股一样往家赶,去做饭喂猪哄娃娃。
她没家。
她形单影只,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往树林这边走来。
天还没黑下来,一抹残阳涂在树林西边,仿佛悬了一块橘红色的布,那个大沙梁一片金光灿烂,上面的白茨郁郁苍苍,像颗沉郁的人头。
刘改芸的心揪了一下,一滴滴的血落下去,她连忙把目光收缩回来,满嘴又苦又咸。那会儿,她只感到甜丝丝的,那些还不成熟的小果实,是他放到她口中的。
“一切都结束了! ”女工作队员冷若冰霜。
她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嘲笑,那么尖刻那么冷酷那么无情。
“不,没有结束。”她的心在呼喊在抗争。
刘改芸眼前闪过那个女工作队员漂亮的脸蛋和冷冰的目光,她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锋利,把改芸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好像刘改芸抢走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男人似的。
她那双眼睛,喷出的是火呀,想把刘改芸烧成灰。
刘改芸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她那么恨自己:我又没惹下她! 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刘改芸听从了她不是叫她那刀刃似的注视和甜言蜜语吓倒和迷惑,改芸为了心上的那个大学生。
刘改芸走进树林暮霭已经降落,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流露出回到家里的欢快。
刘改芸羡慕鸟儿,它们忙碌奔波一天,还有家可回,她的家毁了没了,连个歇息一下的窝都没了。
刘改芸没有叹息,她的叹息用完了,只有给他听,她的愁肠百转才动人才妩媚。他说过,她的两叶柳眉一锁,比林黛玉还好看。
林黛玉这个女人,好像听人们说故事时讲过。只有他,才叫她明白,那是一本叫《红楼梦》的书里面的小姐,弱不禁风,成天愁眉不展叫人又怜又爱。
“我不当她。”改芸的嘴一噘,满面娇嗔,“连地也下不成,男人咋养活她? ”
大学生在她红红的鼓鼓的嘴上亲了亲,笑得在草地上打滚。
“咋? ”
“她还用男人养活呀? 山珍海昧吃不完,绫罗绸缎穿不尽,金银财宝花不光,用不完,做下饭能好好吃几口,大家就高呼万岁了。”
刘改芸目瞪口呆: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恐怕是文化人喝烧酒醉了,编造出来的吧? 不然书名咋叫什么梦。
方力元看她娇憨可爱,抱住她狠亲一气。
“梦啊! ”刘改芸眼前飘过一片粉红的雾,自己不是也在那里面做过梦吗,是梦总有醒的时候啊。
刘改芸面对渐渐沉寂昏暗的树林,心如死水。
找块干燥的沙地,她把锄头放倒,坐下去。
她不想去学校找水成波,她不能叫水成波因此沾上什么坏名声,队里大小人的眼睛都盯着她。
她不跟赵六子同房,早就宣扬得满队风雨,家喻户晓。
要不是哥哥的事情逼人,改芸绝不肯冒这个险。赵六子鬼精,他不会叫她随心所欲,轻松愉快。
众人对他的讥嘲,使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他不敢轻易打刘改芸,怕她去死。
赵六子成了芨芨滩的笑料。
对他的咆哮,刘改芸只有冷笑。
她听到了急促轻微的脚步声,那是水成波来了。她没有动,只低低地咳嗽一声,一个人影就从树木间向她移过来。
“改芸! ”
“成波! ”
他在她面前停下来,努力在夜色中朝她凝视,像多年不见面似的。刘改芸听得出他压抑的喘息。
刘改芸站起来,跟他面对面。
“成波哥呀……”刘改芸咬住嘴唇,没让悲哭冲决出口,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哭的时候。
“改芸,别……哭。”成波的声音埋在哽咽中。
改芸任眼泪溢流,也不去擦一下。
“你、还、好吗……”
“成波哥,你放心,我能活下去! ”刘改芸朝他点头。
“改芸,我再也帮不成你了。”后生悲愤地说。
“不,成波哥,我下辈子也忘不了你! ”刘改芸的声音颤颤的。
“改芸,你找我有甚事? ”聪明的民办教师开门见山。
“成波哥,我……”
“你咋啦? ”
“我,有了……”
“有什么? ”
“他的,娃,娃! ”
水成波并没有惊诧,也没有奇怪,反而很平静地看着她:“力元他,知道吗? ”
“不。”刘改芸摇下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你想咋办? ”
“生下他! ”
后生平静如水,点点头:“应该! ”
“你要能给他写信,就告诉他一声,也算我和他没白好一场。”
“行。”水成波慨然应允,“改芸,那你可得好好活着。”
“我知道,成波哥,在红烽,我把你当成亲人。”,
“有难处,尽管找我,改芸呀,没有方力元,我哪有今天。”
刘改芸几乎号啕大哭,水成波呀水成波,你的心多善啊。
水成波叮咛她:“赵六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以后多长几个心眼,那家伙的心十分歹毒。”
刘改芸点点头:“成波哥,有件事,替我去办办吧。”
“甚事? ”
刘改芸把母亲生前为哥哥看下的对象说了:“要是因为我,哥哥的对象吹了,成波哥,我妈九泉之下不闭眼,我死十回也不甘心呀! ”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后生脚下。
水成波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她拉起来:“你咋这样,我又没说不干。”
刘改芸站在他面前:“成波哥,我相信,这事只有你能办成,只有你才知道咋能打动那个女子的心。”
“你放心,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去,改兴是你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成波哥,下辈子,我再给你当牛做马吧! ”刘改芸拿上锄头,哭着走出树林。
在通往村子的小路上,她碰上了女知青,两个人打个照面,谁也没说话。
1
刘改兴在乡里开了两天会,赶回芨芨滩,已是黄昏时候。
他走得快,浑身冒汗,一进家,先到水瓮上灌了一瓢凉水。月果妈刁下他的瓢说:“少喝几口哇,又不是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了。”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沙哑着声音问:“咱海海的养鸡场,能办成不? ”
刘改兴扶他坐到炕上说:“老田答应把那个养猪场让给海海,这些天二青他们正在垒鸡舍,快完工了。”
“月果也在那儿,”女人叹口气,“他爹,这些天月果不大对头……”
刘改兴刚拿起一根烟,没划火柴,略感惊讶地问:“咋啦? 不是成天高高兴兴的吗? ”
“有几天了,话也没了,笑也没了,脸黄黄的。”
“你没问问她,哪儿难过? ”
“没机会呀,月果像躲着我哩! ”女人摇头叹息,“女大不中留,该找个婆家了! ”
刘改兴眉宇间凝聚了阴云,这是个令人担忧的信息。月果如不是碰上了大难题,是不会这种样子的,她是个吃苦长大的孩子,有很强的自制力。
“她妈,你得问问果果。”刘改兴说,“有的话,当爸的不便开口呀! ”
女人点下头,给他弄吃的。
刘玉计说:“果果咋啦? 有人欺侮她了? ”
“不是,”刘改兴笑着说,“闹情绪哩,爹,这回在乡里开会,我碰上了……”
“谁呀? ”
“方力元。”
“啊? ”
“他过几天回旗里准备一下,还要到咱们家看海海的养鸡场呢! ”
“你们说话了? ”刘玉计十分激动,“啊,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那可怜的改……”老人又无泪地哭了。
“刚开始,他认不出我来,水汇川一介绍,他才明白了。”
“他,咋说? ”老人抹着泪水干涸的双眼。
“挺伤心,问到改芸……”
“他,心还没坏,没坏,就苦了改芸呀! ”
“他知道了改芸的情况,觉得对不住改芸,觉得难堪,不想来办学习班了,我告诉他,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有一大片人想致富,农民太需要科学知识了,他才答应来咱们家。”
“他还没忘咱们啊! ”
“没忘。方局长让我捎给你一百块钱,买烟吃,我没要。”
“不能要,有他那句话,也够我抽到死了。”刘玉计脸上笑了一下。
“洗把脸哇! ”月果妈在脸盆里倒上水说。
刘改兴一边擦脸一边说:“爹,我大伯他们想回来看看,旗里头正在联系。我跟旗里说好了,大伯要能给钱,先修学校,建筑队和能干营生的人把工程包下,肥水不外流,工钱叫众人挣,金书记说,我大伯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想回来还得抓紧。”
刘玉计点头:“修路筑桥,自古善事。”
刘改兴洗完脸,说:“她妈,多做点饭,炒上两个菜,我去把改芸也叫过来,海海,二青他们,也一块吃。”
月果妈点下头:“那你再去拿几颗山药。”
刘改兴到院子里的菜窖里取山药,正碰上迎面走来的白白。
“村长大人,还没吃饭? ”白白的话里洋溢着笑。
“白白,正好,你去把海海他们叫回来,一块吃饭。”刘改兴捉了个当差的。
苏白白说:“好,那我就过一会儿再请示汇报哇。”
说完,一甩辫子,返回去了。
他去开会前,海海向他吐露过和白白的事,刘改兴赞不绝口。
目送白白的身影,刘改兴的心里一片阳光。
他在菜窖里还为他们祝福。
刘改兴拿上山药,刚爬出窖口还没站起来,就被苏凤河一把抓住了。
“老苏,这回,建筑队可有干的营生了。”刘改兴在夜色里没看清苏凤河的神情,自顾说下去,兴致很高:“旗里打算给村子往外修条公路,旗交通局的人估算,修成三级路,投资得七八十万,咱们愣愣挣它一下工钱。”
他站在苏凤河身旁,听不见老苏回话,不免一惊:“老苏,咋啦? ”
“我找二青,白白! ”苏凤河的话里带着哭腔。
“找他们? ”刘改兴连忙拉他回到家里,放下山药,这才看清老苏一脸惊骇。
他给老苏一根烟:“出了甚事? ”
“大青,他……”苏凤河蹲在地下,双手捂住了脸。
“啊,老苏哥,咋回事? ”刘改兴大吃一惊,蹲在他面前。
月果妈和刘玉计也都靠拢过来。
“他大爷,坐下,慢慢说! ”月果妈扶他坐到炕上。
苏凤河已泪水满面了。
刘改兴惊疑地说:“大青咋的了? ”
“他、怕、不行了。”苏凤河呜的一声嚎开了,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狼。
“你说甚? ”
刘家人都被吓愣了。
刘改兴镇定一下对月果妈说:“你快去做饭,人们回来不能饿着肚子办事。”
月果妈抖抖颤颤地走了,还不住回头看。
“老苏哥,咋回事? ”刘改兴点上一根烟,襦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干嚎。
“大青,出了车祸……”苏凤河痛不欲生,哽咽难语。
“在哪儿? ”
“红旗乡! ”
“谁说的? ”
“他二爹去城里打探到的。我那天进城,去找大青的媳妇,还没听说……”
“大青媳妇咋了? ”刘改兴被他说得没了方向。
月果妈从那边插了一句:“大青媳妇跑了,几天找不着人影,招弟叫公安局抓起来了。”
刘改兴好纳闷,怎么没听乡上开会的人说起!
还是人家议论过,他忙着办事,没往耳朵里听?
才走了两三天,芨芨滩咋就乱了套? 他深感自己无能,没把村子治理好。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说:“苏哥,大青这会儿在哪儿,谁在跟前? ”
“在旗医院,凤池捎来信儿,又赶回去了。改兴,我好糊涂口牙……”苏凤河说完,又哭了起来。
刘改兴痛悔不已,当初,招弟给大青拉皮条找回这个四川女人,自己咋就没认真访查访查?
这可把老苏坑苦了,媳妇跑了不说,大青又危在旦夕。
刘改兴呀,刘改兴,你成天忙得像没头苍蝇,村子里咋出了这种伤风败俗、人财两空的事情? 苏凤河家半边天不是塌下来了吗?
水汇川说的话,你咋没往心里去? 对农民的问题,严重性在于教育,水成波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
刘村长痛心疾首,苏家的不幸,仿佛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些日子,他情绪高涨,心情舒畅,眼看从芨芨滩通往城里的公路就要破土动工了,它将有意识地多绕几个村子,给农民带来便利。
“要致富,先修路。”如今,这个梦就要实现了,正该人们欢欣鼓舞的时候,他的一员大将苏凤河却面临灭顶之灾。
失职呀,刘改兴。
刘村长被痛悔、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老苏哥,人命关天,快拿钱,去救大青。”他突然警醒,眼前,不是他作自我检讨的时候,当务之急,把大青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来。
苏凤河说:“怕,不抵事了……”
“不,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过。”刘改兴对月果妈说,“还有多少钱,家里? ”
“不到一千块了。”女人毫不犹豫地开箱子取钱。
“改兴,你……”苏凤河感激涕零。
正在这时,二青、海海一群人又说又笑地拥进屋子,后面还跟着改芸。
这群人一看大人们的情景,陡然闭了嘴,面面相觑。
二青、白白走到父亲面前,齐声问:“咋啦,爹? ”
刘改兴一摆手:“二青,先别问,拿上钱连夜去旗医院,找你二爹去。”
二青还想问什么,白白用目光阻止他。
海海说:“大舅,我跟二青一块去吧,两个人安全。”
白白说:“你去吧,鸡场的事,我搂着。”
“套上毛驴车,快走吧。”刘改兴把两个后生拉到院子里,一边帮他们套车,一边说,“二青,你大哥出了车祸,情况还挺严重,到了医院,千方百计救人,我明天就去,记住,不要慌乱。”
二青倒吸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 ”海海目瞪口呆。
车套好了,刘改兴又喊他女人:“月果妈,把蒸饼拿上几个。”
月果妈包了几个蒸饼,放在车上,二青和海海吆喝一声,毛驴车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
刘改芸帮嫂子做熟饭,让苏凤河一块吃,苏家父女哪能咽下去,苏凤河和白白相跟着回去。
刘改兴对老苏说:“天塌下来众人扛,老苏哥把心稳住呀! ”
白白光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家人边吃边议论,不住唉声叹气。
月果闷头吃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心不在焉。
改芸发觉她神情恍忽,款款地问:“果果你像生病了,哪儿难活? ”
月果连忙从嘴边努出一个笑:“姑姑,我挺好的嘛! ”
她这一笑一说,更加强了言不由衷的效果。
刘改芸也不再盘诘,谁没年轻过,到了这种年龄,正是多事之秋,风一阵雨一阵,哭一阵笑一阵也不足为奇。
刘玉计先放下碗,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等女人们收拾碗筷时,刘改兴说:“改芸,你过苏家一趟,陪伴一下大青妈。”
刘改芸点下头。
刘改兴穿上一件褂子,往外走,月果妈问他:“去哪儿? ”
“我去成波那里,一块去看看新学校的基础放成甚样子了。大青出了事,老苏就去不成了。”
他走出院子,夜色中的田野已经很空阔,地里的庄禾全都收完,大地变得清瘦而且单调了。
刘改兴往学校走着,脑子里仍然盘绕着大青的遭遇。文化站将来的担子可真不轻呀,有人说过,治愚比治穷还难,算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了。
成波的办公室里没点灯,但明明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正要咳嗽一声,通知有人来了,忽然女人的话音提高了几度,冲人了他的耳朵:“你正因为比我大,才更成熟,才能更把握自己的命运! ”
从从的声音,刘改兴进退两难。
“为别人活着固然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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