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池的破家,引弟去过两次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碰上苏凤池。直到近两天,她才恍然大悟,在她等待神官“捉拿”自己的时候,苏凤池正在她家里,给她父亲请神呢。
引弟暗暗失笑,说给二青,两个人都笑得肚疼。
每天黑夜,苏神官很晚才回去,引弟等不上。
文化站因为有了她,至今开不成会,引弟对白白说:“算了哇,不能因为我一圪垯臭肉坏了满锅汤。”说着,泪流满面。
她每次去苏凤池家,友海和白白在暗中保护着。
村长刘改兴知道了她的情况,跟她谈过一次话。
她知道,刘村长最近很忙,正在思谋一件大事,连她父亲都忍不住在饭后说上几句。引弟听出来,大意是,月果她大爷爷在外头发了大财,如今天下太平,想回来认认亲人,还带回一把钱,“够芨芨滩人坐下吃十来年。”她爹以羡慕的口气说。
但刘改兴不想把钱搂到自己的腰包里头,也不想叫芨芨滩的人坐享其成,吃它个十来年。她听爹说,刘改兴想为芨芨滩修一条通向城里的路,再把城里的电拉回来。
引弟听得呆了,她不便插嘴,可她被刘村长的计划深深感动,相比之下,要是这事落到自己家里,爹会那么干吗? 百分之百是不会。
村民们选刘改兴,真是有眼有珠呀。
刘改兴正在翻那片麦地,海海在外头学习,他又忙碌,麦地没有及时翻,拖到这会儿才动手。
引弟从他的地畔旁经过,刘改兴停下犁,招呼她:“引弟,过来。”
他蹲在地堰子上,抽着一支烟。引弟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边。
“你爹的病好了吗? 这些日子我太忙,没顾上去看他,你捎个话,过两天我过去。”刘改兴看了她一眼说。
引弟想不到刘改兴说这种话。她讷讷地说:“刘叔,我爹,没病。”
“咋? 他没病? ”刘改兴十分惊讶,目光在她脸上绕了几次。
“真的,没病。”引弟肯定地说。
刘改兴忙碌之中,还惦记着她爹,使引弟心里感动而又难过,她明白,从前,她爹可没少整治刘家的人,包括刘改兴在内。
挖排干出公差,没有工分不说,还要自己贴口粮。每年分粮食,刘家分的都是最差的。更叫引弟无法出口的事,听人们隐隐约约说,她爹还打过月果妈的主意。
那会儿,月果妈刚嫁过来不久,人又漂亮,李虎仁的眼睛就盯上了。
月果妈在芨芨滩的女人中,也算高档次够水平的媳妇,粉嘟嘟的脸,毛绒绒的眼,身条喜人,在年轻媳妇中,是个人尖尖。
李虎仁垂涎月果妈好久了,只是没有机会下手,月果妈见到他,一脸冰霜,根本没法搭话。
秋天,玉茭子长得正旺,漫过人们的头顶,有一天,月果妈正在地里掰玉米,突然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拦腰抱住。
月果妈没有惊慌,用手中的玉米棒狠狠朝后一戳,随着一声惨叫,手自然松开,人也从玉米地中窜走,留下一阵刷刷的玉米叶子的窃窃私语。
月果妈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李大队长的眼窝难过了好几天,对别人讲,是叫蜂蜇了。
知情人都觉得好笑,窃窃议论。
慢慢地,人们还是悄悄传开了,因为,当时地里还有别的社员在干营生。
何况,公社卫生院的赤脚大夫也露了天机,李大队长的眼窝根本不是蜜蜂蜇的。
“这么粗的蜂刺,蜜蜂不比飞机大? ”赤脚大夫的取笑不胫而走,一时成为笑谈。
这段轶事,引弟还是从菁菁那儿听到的,因为菁菁说这种话,引弟跟菁菁还吵了一架,嫌她往爹身上泼脏水。
菁菁十分不服气:“不信,你问你爹去呀。”
引弟又羞又气又恨,哭着跑开,这事能问吗?
以后,又听别人也那么神神秘秘地说,引弟才原谅了菁菁。
引弟这会儿望着满脸和蔼的刘改兴,感激和羞愧同时占满了心房。
刘改兴疑惑的目光离开她的脸,自言自语:“没病? ”
“没病。他是……”引弟苍白的脸色倏地泛出红晕,垂下头,脚尖踢着几根枯树枝。
“你爹咋啦? ”刘改兴关切地问。
引弟“唉”了一声。
“你爹得了怪病? ”刘改兴猜忖着说。
引弟摇摇头。
刘改兴一脸惊诧:“说不成的病? ”
引弟别转脸,看着地下,轻声说:“他跟上鬼了。”
“啊? ”刘改兴站起来了,“有这样的事? ”
“刘叔,不是,不是……”她吞吞吐吐,闪闪烁烁。
“引弟,到底咋啦? ”刘改兴的口吻严肃起来,引弟吓了一跳。
“我爹那天黑夜……”引弟鼓足勇气说,“他碰上的是我跟一青。”
刘改兴释然大笑:“原来老李心里有鬼呀,引弟,你跟你爹挑明不就完了吗? 叫他活受罪,又给苏凤池找了个吃口。”
引弟说:“叫他难过难过哇。”
刘改兴续了一根烟说:“引弟,你看出来了吧,世上哪有什么鬼? 净是有人编造出来的,要不就是自己心里有鬼。”
引弟面对刘改兴点下头:“我知道! ”
“那你就不要自卑,不管碰上什么困难,也不能退缩。”村长鼓励她。
“村子里的人不行呀! ”引弟有苦难言。
“日久见人心,引弟,水老师和你们商量下的办法不赖。解铃还需系铃人。能叫苏凤池现身说法,芨芨滩以后就再不会有人信神信鬼了,|Qī…shū…ωǎng|你多帮老苏干点营生,叫他知道还有人关心他,也是件好事,一块石头揣上三天还热了哩。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装神弄鬼是他的不对,可他也算是个可怜老汉,一辈子孤苦伶仃……”
引弟心潮起伏,心头的愁云为之一扫,她从刘村长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使她觉得自己忽然问坚强了、高大了。
她对这位过去受尽苦楚、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对这个被众人推到了村长位置的长辈,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是呀,日久见人心。”她讷讷地重复着这句话。
“去过苏凤池家了吧? ”刘改兴微笑着问。
引弟点点头:“他老是回去那么晚。……”
“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一受感动,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引弟说:“刘叔,那我就真心实意为他做点事吧! ”
“善有善报。”刘村长这样结束了他们的交谈。
李引弟离开了刘改兴,心里充实、踏实多了。她以前只想要“以鬼吓鬼”,揭穿苏神官的伪装,还她一个清白名声,没想到刘村长说的那层意思。
她赶紧找到二青,把刘村长的话告诉他,二青感激地说:“改兴叔的心真是金子一样。”
从那以后,引弟就像对待一个孤苦无靠的五保老人一样,为苏凤池干这干那,也不把老苏什么时候碰上她当成回事了。
这天晚上,她看见苏凤池又到爹那里去请神,就跑了出来。
苏凤池的家,已经很像个样子。
仍然破旧,但它是干干净净的,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引弟感到遗憾的是,苏凤池的被褥眼前还不能旧貌换新颜。那营生在搞地下活动的状态下是无法完成的。
这天晚上,引弟又出现在苏凤池家,她知道神官爱喝烧酒,今天她把爹的二锅头偷出一瓶,还拿两圪垯咸菜,以做下酒物。
天刚黑透,又没有月光,这间窗户很小的屋子里更加黑暗,引弟并不害怕,她只感到悲凉。
刘村长一席话,使她看到了光明,看到朝霞,她感到自己的背后,有了更坚实的靠山。
这间屋子里,该干的她早就干完了,实在找不出营生,引弟就又把地扫了一遍,她心事重重,思绪又飞到二青身上去了。为了饲料厂,他磕头讨吃,总算落实了一部分资金,想近日就去买柴油机。
站在鸡窝上看哥哥
黄尘尘刮下两眼窝
引弟大吃一惊,笤帚扔在地下,不知所措地钉在那儿。
她没有料到,今晚苏凤池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这么快,使她猝不及防。
苏凤池今晚可没有酒气,李虎仁没有来得及招待他,他的山曲才抖了两句,人已经走进家里,他眼睛挺尖,首先发现站在锅台上的烧酒瓶,惊疑之余,一把抓在手,刚要用嘴去咬瓶盖,猛然发现身后站着个人。
“啊! ”他一声惊叫,几乎把烧酒丢了。
引弟这会儿的心已经稳住了,不跑也不动,也不出声。
盼望已久的一幕来到了,她很镇静。
“你,你是什么? ”苏神官的口气十分紧张,扬起了烧酒瓶,以俄必要的自卫。
引弟的脸转向他,苏凤池艨朦胧胧,惊恐万状地大喊:“你,白茨大仙……”
引弟这时到了门口,他扔下烧酒,一把抱住,大喊:“妖精,看你往哪儿跑? ”
引弟挣扎了几下,没力气了。
“什么妖精,她是引弟。”
友海和白白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苏凤池气喘吁吁地说:“甚、引弟? ”
友海和白白走进屋,海海点上灯,苏凤池看了引弟一眼,赶紧松开手,坐在炕上,看着三个年轻人,迷惑地说:“你们这是干甚? ”
“叫你活得像个人! ”海海恼火地说,“引弟看你可怜,来侍候你。”
白白拉住引弟的手说:“二爹,引弟明明白白一个人,什么白茨大仙,你快改邪归正,好好过光景哇。你装神弄鬼,我们也跟上你丢人败兴。”
苏凤池老羞地低下头,摸捞纸烟。
海海把纸烟递给他,苏凤池点上抽了几口,老着脸皮说:“引弟,老叔叔对不住你! ”
引弟哇的一声哭了。
海海说:“那块手绢,就是引弟的! ”
苏凤池连连点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海海说:“只能算半个人,从今后,要做个好人。”
白白说:“二爹,引弟的心多好,你糟踏了人家,引弟不记恨,还扶贫侍候你,天底下有这么好的‘妖精’呀! ”
苏凤池吭吭哧哧地不说话。
海海见话说得差不多了,说:“明天,白白和引弟帮你拆洗铺盖,你那被褥,跟铁板一样,咋盖? ”
苏神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大口大口抽烟。
引弟和白白海海从这儿走出去,听见背后苏凤池长叹一声:“赶车的叫牛吃啦? ”
无可奈何溢于言表了。
三个年轻人咯咯地笑。
引弟高兴,叫白白和海海一块回家去,白白说:“不了,我跟水老师说说开会的事,这回好了,我二爹,给你‘平反’了。”
引弟瞅了海海一眼,心有所悟,就一个人往家走,她步履轻盈,心情舒畅,就哼起了一支流行歌:
月亮走我也走
我送阿哥到村头
虽在夜色中,引弟感到全身沐浴在阳光中月光下的温情里,她从此可以扬眉吐气地在人前活了,可以抬头挺胸做人了。
苏凤池把她身上的妖气扫光,不过举手之劳。他同时也等于宣布,爹的病也不治自愈,引弟感到,从此,苏阴阳的生涯也就划上了句号。
这事该让二青知道,因为有了他,她才能顽强地活下来。
“二青哥。”引弟爱抚着这个名字,热泪就淌了满脸。
引弟一路轻风,走进自家院子,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
不知从哪天起,丕丕和宝弟一块出去,三更半夜不回家,宝弟蓬头垢面,眼球上网满红丝,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败气息,如同从耗子洞里钻出来似的。
有一次,引弟问他,宝弟不耐烦地一挥手:“心烦! ”
引弟疑惑地望着闷闷不乐的宝弟。
她没能力也没办法让弟弟心不烦。
今天夜里,宝弟仍然没有回来。翻
父亲的房里灯光明亮,炕上坐着田直,他似乎正同父亲讲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引弟可以看见灯光中父亲悻悻的脸色。她母亲在一旁,一脸的惊慌。
引弟没有立即进屋,她站在黑影里。
田直一句话,溜进她的耳朵:“街上人喊成市了,我怕不实,又去公安上打问了一下才证实了。”
引弟浑身一哆嗦,把嘴捂住。
“明天,进城去哇。”又是田直的声音。
父亲发出悠长的叹息。
引弟在惊疑中正想往下听,田直下炕往外走,她赶紧回到东房去了。
“咋啦? ”她在夜里反复地问。
没人回答她,她同时也弄清楚了,为什么苏凤池今晚提前回了家。
2
久走冰滩有不摔跤的?
田直的话虽然入耳,但对李虎仁起不到任何宽慰的作用。他感到一点欣慰,就是田直听到消息,赶快给他报信,等到满村风雨,他再知道,那脸面就丢尽了。
李虎仁想打发宝弟进城,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可宝弟情绪低落,在外头耍赌,捉不住人影儿。
田耿前晌来了,跟他有一句没一句扯了半天淡,李虎仁唉声叹气,没心思说话,人家就告辞了。
李虎仁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刘改兴的指标问题上,硬硬栽了一个跟头,不光在田耿面前丢了人,而且也把刘改兴得罪了,干了一件“割了驴屎敬神,驴也割死了,神也惹下了”的蠢事。他真料不到,刘改兴那么坦荡磊落,能杷放到口中的肉吐出来。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久,那个指标还要拿到村民大会上去讨论呢。
是他看错了还是人家在办错事,李虎仁迷惑了。
“真是人心难测呀! ”他感慨不已。
反正在这件事上,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送走田耿,李虎仁闷住头抽烟,这个意外变故,使他把跟上鬼的惊恐也冲淡了。
自从到成波女人坟上去点纸、忏悔、碰上两个鬼,他心惊肉跳,昼夜不宁。成波女人狰狞的面孔时时浮现在他面前,吓得他食不甘昧,寝不成眠,只好再次请神官苏凤池为他驱鬼。
在苏凤池面前,李虎仁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反正老苏对他那件事了如指掌,他就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我看的真真的,一男一女,那个女的,跟成波女人活脱了! ”他心有余悸,把情况告诉了苏神官。
“也难怪,受了一辈子冤屈……”苏凤池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说。
老苏答应为他请神,一连几次,李虎仁感到有效,心里头不那么慌慌乱乱的了。昨天,他听苏凤池说,再有一次就行了,完了事,让他去给成波女人点上回纸,发送发送,就可保无虑。
苏凤池刚刚开始作乱,田直就来了,使老苏请的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了半空中,苏凤池气哼哼地走了。
李虎仁也怪田直来的不是时候,在老苏手心里塞了十块钱,打发他走。
可一旦听了田直带来的消息,李虎仁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天,才泛起一句话:“真的? ”
田直说:“事情还挺缠手,你快去看看哇。”
李虎仁又急又气,在地下转圈子,那次苏大青娶媳妇,他对招弟在村子里招招摇摇就不大满意,委婉地说过“沉住气又不少打粮”。
招弟一句不往耳朵里去。
招弟给大青找的这个女人,李虎仁也心有疑惑,几次想问,又不便出口。
咋地,还是出娄子了吧!
送走了田直他和老婆嘀咕了一夜,谁也无法入睡。
天亮了,还不见宝弟回来,李虎仁气得直骂:“狗日的,没头鬼! ”
他自己想进城,又感到不便,一来神思恍惚,头脸不好看,二来他不想在城里露面,叫人指指画画。
引弟最近倒是见好,但担当这类任务,恐怕还不行,从引弟的眼睛里,他可以看出,引弟很可能已经听到了昨天夜里他和田直说的、话。
李虎仁坐立不安,来到院子里,在晒得半干的葵花籽跟前停下来,葵花很饱满,招弟还想为他卖个好价钱呢,这回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虎仁忿忿地踢了一脚,飞起一片葵花籽,吓得几只刨食的鸡大惊失色,咯达咯达叫着四处跑散。
“狗日的……”李虎仁悻悻地骂。
他觉得天都灰蒙蒙的,没有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