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
“……”
白白笑了:“不打自招。”
月果说:“我听说,苏大爷要搞个建筑队,出去揽营生? ”
苏白白点下头。
“我也报名! ”月果断然说道。
“甚? 你去当泥工? 那是女人干的营生? ”白白惊讶地看着她。
“不稀罕,白白,大城市有的是建筑女工。咱们是半边天,什么地方也短不下咱们! ”月果坚定地说,“我也想出去闯荡闯荡。”
“你这个想法,多会儿有的? ”
“多会儿? 才有的! ”
“噢! ”白白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看,又是那个人在作怪,好呀,一对对花狸猫锅头卧,一对对羔羔上草垛,比翼双飞了! ”
月果往她脸上杵了一下:“净胡说! ”
“我爹说,丕丕也报名,你们这不是心心相印了吗? ”
月果说:“我是我,他是他。”
白白收住笑说:“你真想去? ”
月果担忧地说:“就怕我妈不答应! ”
“你妈答应,我爹也不会收你这个‘花木兰’! ”白白认真地说,“你不想想,建筑队刚刚组成,加上几个女的,生活咋安排? 你这不是添乱吗! ”
月果一怔,这一点,她还的确没考虑过。白白一说,她的心就灰了。
白白站起来说:“海海回来告诉我一声,行哇? ”
月果说:“还用我通风报信呀?!”
白白丢下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趴在她耳朵上叽咕了半天。
“啊,真的? ”月果又失笑又惊讶,“你二爹也怕‘鬼’呀? ”
白白说:“这是机密,你要嘴牢点。”
月果说:“这才叫芨芨滩的头号大新闻! ”
白白笑着跑了。
等到天黑,月果才牵上无所用心的毛驴往回走,回味刚才白白的话,她不由笑出声来。
“这真是赶车的倒叫牛吃了! ”她这样嘲笑苏凤池。
家里刚点上灯,父母正等她吃饭。
一股烙油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月果边洗手边问:“妈,咋又给我们‘改善’了? ”
“你爸明天进城。”月果妈说,往桌子上摆碗筷。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坐到桌边。
“干什么,爸爸? ”月果忙忙给爷爷端上稀饭。
“还是白白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刘改兴说,“我想赶上小胶车去,把枸杞卖了,给你们扯点衣料。”
月果妈说:“先计划别的吧,明年的化肥,还没着落! ”
月果匆匆吃完饭,就找出三只蛇皮袋子,把枸杞装好,今年的枸杞熟过了头,有点下等级,不如去年值钱。
拾掇完,月果身上黏黏的,就跟妈打个招呼,去大渠里洗澡。
路过排干时,碰上从从,她先开口:“耍水去不? ”
从从笑着说:“我这两天不方便,你去吧! ”
月果看她往学校方向走去。
到了女人们耍水的地方,月果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脱光了衣服,扑咚一声就跳下去了。
芨芨滩的天然浴池,造就了一茬又一茬好水性的人,连女人也不例外,月果为了省劲,仰面躺在水面上,任水漂浮。
满天的星斗落在她的眼里和身体突出水面的部分上。
一个人耍索然无味,她后悔没有把白白喊上。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月果才走上渠畔,一丝不挂地趴在热沙土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熨帖,使她心旷神怡。
她那玉雕似的裸体,把夜色照出一片象牙色。
月果呼吸着暖烘烘的沙土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会儿什么都不思谋,只想这么舒舒服服地呆下去。
自从丕丕回来,扰乱了她以往平静的心波,月果成天为那个人苦恼不堪,还没有像今夜此时此刻这么放松过。
“咦! ”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月果来不及去看是什么人,吓得不知所措趴在沙土上不敢动弹。
那个人可能把她看得一览无余,并不向她靠近,反而大声喝问:“谁,你是? ”
月果悬悬的心忽悠一下放下去:他是田丕丕。
“我,月果! ”她迫不及待地声明。
“月果? 你穿上衣裳,我有话对你说! ”丕丕也松了口气。
月果赶紧把身上的沙土抹干净,匆匆忙忙穿衣服。慌乱中,两条腿伸进一只裤筒中,咋也伸不进去。
田丕丕找她说话,使月果又惊喜又紧张,不过,有一点,月果是肯定的,那就是,后生心里有她,月果的心好甜好润。
田丕丕可能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就说:“款款穿,不要把褂子当成裤子。”
刘月果情不自禁地笑了:“格……”
她终于把衣裳穿好了。还没忘记抹一把脸,理理湿淋淋的头发。
黄河水中的明沙,不黏不涩,颗颗利索。耍完水,身体不会沾上一粒,不用清水“淋浴”也行。
她镇静了,笑盈盈地说:“过来吧! ”
田丕丕上身穿一件半袖衫,向她走过来,到了她面前,向她注视。
不等他开口,月果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带着哭腔说:“你真气死人,想死人……”
田丕丕紧紧抱住她,用火热的亲吻把她下面的话堵住了。
当他们并排躺在绵绵的沙土上说话时,月果挽着他的一只胳膊。
“你咋知道,我差点把衬衫当成裤子? ”月果的嘴在他的肩头上咬着。
“当兵人,谁没那场面,头一回演习,一听见集合号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
月果笑着,亲他。
“你真是找我的? ”
“真的。”
“想跟我说什么? ”
“主要的已经说过了! ”丕丕把她搂住,月果闭上眼睛,身体飞入了半天云。
“次要的……”
“我去建筑队,你去不? ”
月果上半身压在他的胸膛上,眼睛几乎贴住他的脸。
“你去我就去。”
“你妈舍得放你出去? ”
“我叫水老师去说。”月果满怀信心。
两个人把夜色挤得一干二净。
3
枸杞是个娇气东西,熟不到或熟过头,晒不到或过分都要影响成色。
刘改兴二百多斤枸杞,今年就没卖上头等价钱。
他先去药材公司把枸杞卖掉,二等,每斤两块五毛钱,一共拿五百多块钱。
他是连夜从芨芨滩出发的,路上打了个盹,到城里时天刚放亮,找车马大店饮了牲口,喂了草料,一直等到八点多药材公司才开门。
收购站的人认识他,又加上改兴递烟勤快,说话满面笑容,营业员对他的枸杞也不那么认真评头论足,斤两上也马马虎虎,临走,还向他灌输了几条种枸杞要诀,祝他来年好运。
刘改兴出了收购站大门,一路上叹息不止,为了几个钱,真是下贱呀,幸好,碰上了好头脸,要是再遇个一脸冰霜,这庄户人就真难活成人了。
天还早,刘改兴决定先去农林局看看友海。
他不知道,学习班在一中办,他在农林局院子里拉着毛驴车转悠,从办公室走出个四十来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刘改兴迎上去说:“同志……”
话刚出口,他就一愣。
可能岁月在他脸上下的刀斧太重了,对方没有什么惊诧的表示。
“老乡,你找谁? ”中年人含笑说,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刘改兴说:“养殖学习班在哪儿办? ”
“一中! ”
“噢!”
“你找谁? ”
“不不,我只想问问,说不定,哪天有空,也去听听! ”刘改兴因为自己信口撒谎而心神不安。
“欢迎欢迎! ”中年人热忱地说,“没有科学技术武装的农民是不会干现代农业的! ”
刘改兴连忙点头:“谢谢你了! ”
中年人走了,刘改兴的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同他极为相似的形象,不同的地方,就是那一个比这一个更年轻。
刘改兴是不会忘记那个后生的。
可从人家平静的神情来看,对方的确没有从他脸上找出多年前的刘改兴,一点痕迹也没找出。
刘改兴像其他穷乡僻壤的庄户人一样,除了过年到理发店潇洒一回,理发时照照镜子外,一年四季,几乎与镜子无缘,又没有留影的机会与必要。因此,对自身形象的变化就无法进行对比了。
像从前的光景一样,庄禾还是那庄禾,可是人年年见老了。像水成波说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掉转驴走出农林局的大门,还疑疑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他? ”
刚才,他因为惊异,连人家的姓名也没敢问。
听说学习班在一中,刘改兴就赶上车往这边走,街上的人渐渐稠了,自行车铃,汽车的喇叭,人们的喧哗汇成一片。
正在暑假,一中大院显得十分冷清,刘改兴在校门口拴住车,从小门洞走进去,最前排的教室前面,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吵闹。这群人很有特色:论年纪,可说几代同堂,论服饰,从“贵族”到贫民都有。
但他们的话题是统一的,都在谈养鸡、养羊、养兔……
刘改兴还没走过去,赵友海早从人群里看见他,忙忙跑过来。
“舅舅! ”友海兴高采烈地说,“你甚时候来的? ”
刘改兴告诉他进城的原因。友海说:“你还没去过旗委? ”
“机关的人上班前还得吃早点,我过一会儿去,先来看看你。”
海海笑着说:“再有两天就结束了,舅舅,这回收获可真大。”
“你还用钱不? ”刘改兴说,“我卖了点枸杞。”
友海连连摇头:“不了,我妈好吧? ”
“她挺好,”改兴说,“把家也收拾得一崭新。”
海海点点头,脸上布满笑容:“舅舅,办养鸡场的事,我这回心里更有底了。二青的饲料加工厂可以跟我联办,效益更高,这回我又碰上了好人。”
“谁? ”
“方局长,就是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我还去过他家里呢。他非常支持我的设想,还找过金书记,设法给我网开一面,贷上一笔款呢! ”
海海侃侃而谈,没有留心舅舅神情的变化。
“方局长? ”
“方力元局长,真是个好人! ”
“……〃
“舅舅,那不是,就那个拿公文包的人! ”友海自顾说下去。
刘改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就是刚才他在农林局碰上的中年人。
这时,他正侧面朝刘改兴,跟学员们无拘无束地交谈。
“真是他……”
“真是谁? ”友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刘改兴悚然一惊,立刻改口说:“是方局长嘛! ”
“舅,你认识他? ”
“啊不,认识! ”改兴连忙说,“海海,你们又快上课了吧,没事,我就去旗委了。”
友海不假思索地说:“我叫方局长过来,你们认识认识吧! ”
刘改兴直摇头:“不不,以后再认识吧,该认识,也不在乎今天明天。”
“过几天,方局长要到咱们芨芨滩去,帮我筹划养鸡场,听方局长的口气,从前去过芨芨滩。”海海自顾往下说。
刘改兴神思恍惚,牵上毛驴往路上挪,海海一直把他送出一段路,才疑疑惑惑地往回走。
刘改兴心里唉叹:原来人家在旗里呀! 不知是因为妹妹的不幸还是为了方局长的幸运,他心中翻起一层苦涩的浪花。
这次不期而遇,使刘改兴陷入了惆怅的深涡。这个世界,这个人,并没有因为另外一个人或一些人的辛酸困苦而变了颜色。就像头上的阳婆,无论阴天或晴天,它总那样光芒万丈。只不过你能不能看到它罢了。
“方局长,”刘改兴在心里喟叹,“看看人家白生生的脸,比改芸年轻十岁啊。”
他的情绪中蹿起一股艾怨的火焰,莫名其妙地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同样莫名其妙地跑起来。
这是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不是红烽的村间小路或大路,毛驴一狂奔,就吓得一些人惊呼不止。
刘改兴连忙勒住毛驴,为时已晚,与一位穿着人时,骑高级彩车的姑娘“打了个擦边球”,撞在人家的左面的脚蹬子上。
姑娘的车子一歪,就倒在尘埃中。
刘改兴面如土色,这是为刚才的神不守舍付出的代价。
他连忙扶起姑娘,并且一迭连声道歉:“对不住,真对不住,这毛驴眼生……”
姑娘怒不可遏,一边起来拍打衣裙上的土,一边出言不逊:“毛驴眼生,你也眼生? ”
刘改兴脸色骤变,一句话也泛不上来。
不幸中万幸,彩车安然无恙,而姑娘最大的损失是沾了几片土,形象受了影响。
刘改兴忍住气,仍赔笑脸:“对不住,没碰坏哪块吧? ”
姑娘鄙夷地说:“算你运气,农二哥同志。”
刘改兴几乎被噎死。
围观的人劝解说:“没出事就好,快走哇,快走哇! ”
姑娘忿忿然,回头朝他瞪圆美丽的杏眼,似乎用英语骂了句“蠢猪”才推上自行车走了。
刘改兴听见有人喊她:“方辰! ”
刘改兴听不明白洋话,但他从人家的神情上知道,那决不是一句入耳的言辞。
人群散开了,刘改兴的气也消了,他只为那个姑娘惋惜,多么喜人的女子,就不能宽容点吗?
尤其那句:“农二哥”云云,更叫他哭笑不得。没有农大哥农二哥,你能叫白面大米养活得那么水灵灵,像只水蜜桃桃似的吗?
你总念过“粒粒皆辛苦”那首诗吧,咋就忘了民以食为天的教训了。
小姐脾气。
刘改兴这样批判了“方辰”一通之后,就继续向旗委走。
路过新华书店,他怦然心动,将来的文化科技站,不能一穷二白,连几本书也没有哇。他停下来,把车拴在电杆上,就昂首阔步地走进去。书成排地展示着。就是太贵,他那点枸杞款,买不了多少。
“能不能便宜点? ”他脸上堆满笑,想来个议价。
“便宜? ”售书人把他从头到脚审视完说,“有,到造纸厂去吧,那儿论斤卖。”
这本来是一句极富嘲讽意味的挖苦,但刘改兴却高兴地感谢人家:“谢谢了! ”
售书人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儿说:“神经。”
刘改兴有了主意,他决定先去旗委。
旗委大院传达室的老汉早已得到关照,一听他叫刘改兴,马上拿起电话,给里面一个什么地方通知了一声。
“金书记叫你去! ”老汉很客气地说,并且指给他,金书记在哪个办公室。
刘改兴麻烦他看住毛驴车,老汉说:“没事儿,你放心去吧。”
刘改兴只听说原来的“四清”工作队长当了旗委书记,多少年来一直未再见面。
他找到办公室,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五十四五岁的人,从眉眼上看,正是当年的工作队长。
“金书记? ”他猜测着叫了一声。
“改兴,进办公室谈! ”
出乎他意料,金书记似乎对他的近况很了解,没有一点陌生感。
他跟金如民进了办公室,有秘书给他沏上茶,金如民递给他一支前门香烟。
刘改兴坐在沙发中,金如民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里。
“咋地,村长同志,干得还顺手吧? ”金如民笑着说。
这一笑一说,把他的拘谨完全去掉了。
“金书记,你叫我来,不是考察我的吧? ”
他抽着烟说:“我们庄户人,时间可值贵呀! ”金如民笑了。
他吸了两口烟才说:“改兴,你有个大伯叫刘玉谋,对不对? ”
刘改兴万万没有想到,书记同志的话茬牵扯到这上头。他仿佛看到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又活了一样,首先感到惊骇。
这个名字,刘家人过去很少提及,刘改兴只偶尔听父亲念叨过。
他早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被层层的岁月掩埋了起来。父亲讲过,出去讨吃,一去杳无音讯。
只是到了最近,父亲才提叙得多了起来,可能,老人感到在世的日子不太多了,有些怀念手足之情。
刘改兴的记忆中,这个名字,几乎是个概念,而非实体。
听父亲说,玉谋大伯是村子里惟一个念过国立中学的“知识分子”。要不是遭了年馑,出去乞讨,说不定还会有大出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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