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门口,他凝神屏息,先凑在窗户上谛听了一阵,没有什么动静,然后又后退几步,用手电往屋里照了几下,也没发现有异样的变化。
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最明白这个世间,根本没什么神鬼,他干阴阳,纯属一种谋生手段。
要真有鬼,吓死他也不敢张牙舞爪当阴阳了。
什么风水宝地? 有那便宜,他还不留给自家,会拱手让给别人,由他们发家致富?
他苏风池心里头雪亮。
苏凤池把眼窝揉了几下,咳嗽几声,向屋里走。
嗖的一声,一只花花狸狸的东西从他胯下蹿出去,苏凤池大叫一声,瘫在地上,直到有两声猫叫传过来,他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只趁他不在家,尽义务帮他抓耗子的猫咪。
他一边往起爬一边骂:“日你祖宗,凑什么红火? ”
这一吓一跌,他反而镇静下来,打亮手电回到屋里,把那盏满身油垢的煤油灯点上,灭了手电,坐在半截炕上。
他掏出烟刚要点,忽然觉得屋里气味不对,家里明明有股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女人气息,苏凤池走串的地方多,香皂味还是能记住的,他的目光偶尔往地上一碰,不禁大吃一惊,一块花手绢真真切切摆在那儿。
苏凤池抖抖索索地把手绢用一根指头挑起来,那股香皂味正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的。
“真香。”
苏凤池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满脑子的疑云不断扩大扩大。
他不害怕了,只感到惊诧。
他证实了天刚黑的那会儿,自己的屋里的的确确存在过一个女人,他没看花眼,这手绢就是确凿的证据。
他把烟点上,干脆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分析起这件令人迷惑的事情。
苏凤池听老人们讲过“聊斋”,狐狸精变成美女的故事真叫人神往。
但他清楚,就是有一万个狐狸变成闺女,也不会光临他的寒舍,人家青春年少,图他个甚?
人家又不是水成波的老婆,年轻那会儿为了一口饭,就叫李虎仁给欺侮了。
狐狸精根本不食人间烟火。
那个知青真要是狐狸精,也不至于直到今天还窝在水成波的炕头上。
苏凤池把香喷喷的手绢握在手里,虽说没有心猿意马,也难免想入非非了一阵,他这会儿倒盼不管是狐狸还是妖精,再出现一回,说不定能逮点便宜。
他刚想把手绢枕在脑袋下面睡个香觉,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心里格登一下,不由得吭吭咳嗽了两声。
“凤池,凤池! ”
“噢,老李呀? ”
他有点惆怅,赶紧把手绢藏起来,出来迎接李虎仁。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芨芨滩的实权人物,从来没有光临过他的家。
“凤池,你多会儿回来的? ”李虎仁没有进家的意思。在黑暗中,他伸给凤池一支纸烟。
苏凤池接过烟,没有抽,而是夹在耳朵上。他闹不清这个不速之客的意图,一时找不出话,只好说:“我从招弟家来,她叫我捎个话,让宝弟有空儿去一趟。我还正想明天过去哩! ”
李虎仁吐出几口烟,对凤池说:“屋里闷得慌,咱们就在这儿说说话。”
两个男人蹲在地上,开始交谈,苏凤池也把烟点着了。他猜不出李虎仁要跟他说什么。在芨芨滩,这两个人可以说代表了两个世界,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低在下。如果说,他和李虎仁有什么瓜葛的话,那就是水成波的老婆,把这两个本来不该发生利害冲突的人硬拉扯到了一块儿。
他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只要听到公社里哪儿有什么会,他是放不过的,残汤剩饭,也要讨几口吃。
碰上官儿们兴致好,还能摸捞口烧酒喝,至于顺手牵羊,拿几盒烟,也不为过。
那年头,农村的大会小会实在多,也是许多人天然合理的吃口。
苏凤池那时就“开放”了,他看出了这种大好形势,成了吃会“专业户”。
那天,苏凤池去得晚了,大队部只剩下了李虎仁一个人。
连伙盘上的人都回家了。
苏凤池目睹了李虎仁强占女知青的一幕,而且李虎仁也发现他知道了一切。苏凤池当时并没有想跑开。
他觉得那是个机会,一个使他从此可以不再怕李虎仁大队长的机会。
他在伙房里吃够了,故意粗声大气地抖着山曲儿叫大队长欣赏:
白淋淋的大腿香喷喷的嘴
这么好的东西还喂不下个你
李虎仁一边系裤带,一边从队房走出来,苏凤池一副醉眼朦胧,但精明的李虎仁一看就明白了:“人家这是给我面子哩。”
结果是这样的,李虎仁当即免了苏凤池当年的应交副业款二百三十元,还给了他五盒太阳牌纸烟。
苏凤池也不推辞,揣上烟就走了。
从此以后,他和李虎仁的关系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井水不犯河水。
在大锅饭时代,苏凤池能活得“无法无天”逍遥自在,也是不容易的,难得很。
苏凤池的一支烟快抽完了,李虎仁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擂在他手里。
“这……”
“老苏,刘村长去我家,说大青要娶媳妇,手头紧点。这一千块钱,你给你哥送过去,什么借不借的,远亲还不如近邻哩,叫他拿上去花哇! ”
苏凤池泛不上话。
李虎仁叹口气说:“凤池,我这几年是走冰滩过大海,没个顺心的日子了,乡亲们不看我的笑话,就挺给面子! ”
苏凤池沉默不语。
芨芨滩的头号人物,这样唉声叹气,他还是头一回听见。
“好哇,有空到家里去坐,我一个人也闷得不行! ”李虎仁这样结束了交谈。
苏凤池连忙说:“李队长,这钱……”
“少扯淡,用去哇! ”李虎仁头也不回。
苏凤池望着他那黑乎乎的背影,深感李虎仁不愧是人精,这会儿,他回味人家刚才的言行,佩服。
李虎仁这个行动,干得真是滴水不漏,一举数得。
这一千块钱,至少使三个人哑口无言:给了刘村长一个天大的面子;把他苏凤池的嘴封住了;苏凤河除了感激之外,还会有什么可说的?
李虎仁就是李虎仁,苏凤池斗不过。
人家听说水汇川要到红烽当官,把该走的路数都走到了。
以后,就是水汇川问起成波女人的事,还有谁会说三道四?
苏凤池把钱拿上,决定明天给哥嫂送过去,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也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本事,闭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而且还是李虎仁的钱。
他回到屋里,把钱包在手绢里,枕在头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七章
方力元和女儿在北京住了七天,就踏上归途。
他那独居的父亲病并不重,刚从岗位上下来,突然失去工作环境,有种失落感,心态没有调整过来,情绪低落,脾气烦躁,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各个零件都出了毛病,迟暮感顿时炽盛,老态龙钟了。
见到儿子孙女,亲隋融融,心绪立马开朗对离休也看得淡了。
“谁都有这一天啊! ”他自我安慰,“干工作时,真盼有一天,什么也不管,轻轻松松过几天,享受享受无官一身轻,天伦之乐,人就是贱,叫你歇下了,又闲得浑身难受了。”
孙女说得一针见血:“被人簇拥惯了嘛! ”
方力元瞪了女儿一眼:“说话没轻没重的! ”
方辰不以为然:“门庭若市,就不累人啊? 虚荣心使人忘记了生老病死。”
方力元怕父亲听了刺耳,脸色都变了。
不料老爷子出于对孙女的娇宠,反而哈哈一笑:“还是如今的年轻人哟,活得痛快,心里咋想嘴上就咋说快人快语,人家是为自己活着嘛! 对不对,我的新人类? ”
“哎呀,爷爷还挺前卫呢! ”方辰一脸惊讶,“这时髦字眼都拿出来了! ”
“怎么,你以为爷爷是老牛破车疙瘩绳,一肚子旧社会呀? ”
三个人都笑了!
@奇@老人安然无恙,方力元心跌到肚子里,和女儿逛了王府井,天安门,就归心似箭了。他从离开家那天,就一直惦记着去红烽的事,在京几天,一闭上眼,芨芨滩立刻占满他的思绪,许多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魂牵梦萦。
@书@或许,又来到它跟前的缘故吧!
@网@是因为怀念,还是为了赎罪? 方力元也说不清楚。
方辰在书店里居然买了一本厚厚的农村实用手册。
“咦,你想干农业啊? ”他十分惊讶。
“有人干农业。”女儿神秘地莞尔一笑。
“谁? ”
“赵友海。”
“他是谁? ”
“我的一面之交的朋友,红烽乡的农民小伙。”
“送给他的? ”
“有机会去红烽,算作‘第二次握手’的见面礼吧! ”
方力元点点头。
“赵友海? ”他自言自语,因为这个名字和红烽联系到一块儿,方力元不免格外注意,咀嚼着,思索着。
“对,是赵友海。爸,你认识? ”
“不,不认识。”
“好后生,农村中的佼佼者。可惜,长在农村,要不,早成名牌大学的人物了! ”女儿赞不绝口,好像深有了解,根本不是“一面之交”。
“哦? ”方力元点点头,“农村也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从前是,将来是……我知道。”
“爸,有切身体会吗? ”
“体会? 不必吧,事实不是摆在那儿吗? ”他向女儿含蓄地笑了笑。
芨芨滩的青草气息,只有他品味得到。女儿不可能闻到它。那是只属于他和刘改芸的。
在京期间,方力元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事,那就是在一个炎热的晚上,爷儿俩都无法入睡,就在有爬山虎遮阴的阳台上乘凉,闲话。
繁华的京都,淹没在灯光的海洋中,昼夜不息的喧闹清晰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风吹不散雨淋不去的机动车的尾气。
这是大城市的气味。
茶几上摆着切开的西瓜,父亲咬口瓜,品咂着说,“力元呀,从离开河套,我再没吃过那么沙那么甜的西瓜! ”
“黄河水养活大的瓜啊! ”方力元以内行的口吻说,“爸,有机会,我叫人捎点来。”
“千万别,那不是豆腐得下肉价钱了? ”离休干部连忙阻止儿子,“人这种动物真是怪。如今山珍海味吃得不稀罕了,力元,你猜爸想吃啥? ”
“不能是龙肝凤胆哇? ”
老爷子微笑着摇头:“那东西不说没有,就是真摆上来,我也没胃口。”
“那,爸,你对什么有兴趣啊? ”
“山药蛋。”
“啊? ”
“炉子里烤的山药蛋。”
“真的? ”
“真的。退下来以后,从前的事都慢慢回忆起来。不知哪股筋抽的,偏偏忘不了那顿早点。”
“早点? ”儿子更加莫名其妙。
“是啊,烤得又香又甜,一掰开,冲出一团热气,真好吃啊! 河套的山药蛋比鸡蛋还有营养哩! ”
“河套? ”方力元几乎没听父亲谈过自己的经历,小时候他听不懂,长大了又没机会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那辈的人,不论干出惊天动地还是翻江倒海的大事,都守口如瓶,从不夸耀,更不懂得当成资本大做广告。
“芨芨滩。”父亲沉浸在往事中。
“芨芨滩? ”
“对! 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吧? ”
“不,现在,好像又有人那样称呼了。”
“是啊,世事沧桑,早就人是物非了。”老人感慨不已。
“爸,”方力元试探地说,“你在芨芨滩干得长吗? ”
“就一个土改。那地方从前没什么人,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我记得,划了一个地主。”
“就一个? ”方力元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上。
“就一个。”
“谁? ”
“刘,刘什么呀,我都记不清了。”
“他,是,刘玉计哇? ”
方力元的心流出了泪水。
“噢,对对,就是他! 好像,还有点文化,在那会儿,真可谓麟角凤毛,是个稀罕罕。”
“你的山药蛋……”
“就是在他家吃的。”
“他家? ”
“是他家,唉,当时……”方化天支吾起来。
方力元的眼前飘过一团乌云,把他层层包围住,他仿佛又听见水汇川向他吼叫:“那叫甚球地主? ”
方力元觉得自己的话带上了哭腔:“爸,你觉得,刘玉计当时的成分划得准吗? ”
“看你说的,咋不准? ”方化天毫不犹豫,“当然了,根据政治生活的需要,现在他们也成了公民一分子。此一时彼一时嘛! 如果哪一天又需要了,还可以再把帽子戴上。”
方化天的话在力元耳边炸响了一个雷。在他心目中伟岸的父亲忽然不断萎缩下去,最终成了一个黑点,如同一只山药蛋。
他本指望从父亲口中听到一点点反省,哪怕有点同情也行。方力元失望了。
他同父亲的夜话宣告结束,他只想哭,呼天抢地嚎一气。
方力元想问一句:“难道那也是你的需要吗? ”话到口边又压下去。父亲辉煌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任务是颐养天年。如果他有心写回忆录,那就由他评价自己的升沉荣辱是非得失吧!
他记忆中的刘玉计,只不过是一只仅供他充饥的山药蛋而已。
回到卧室,方力元久久没有人梦,人生苦短,曹操说过辟如朝露,转瞬即逝,光阴荏苒,自己离开红烽已经许多年了。
原来那里发生的故事,远远不止是自己的白茨圪旦。
他和刘改芸的悲剧,父亲早已为他埋下伏笔,他只不过在前台表演了一下而已。
我可怜的刘改芸啊!
方力元的泪水濡湿了枕巾,他为那个热烈缠绵不顾死活爱过自己的女人伤心。虽然他不知道刘改芸自从他黯然离开后的具体生活,根据人生经验,他可以肯定,决没好果子给她吃,那个地狱是他为她设计下的,还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而他们这些人,在人间都活得很好。
方力元悲痛欲绝。他眼前升起一团迷雾,浓浓的,像白茨圪旦里的朦胧一样。
艳若桃花的改芸满面娇嗔地向他迎过来,不断呼唤他:“力元哥哥! 你咋哄我,你真个把地狱留给我了,好狠心呀! ”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改芸,我咋舍得叫你下地狱啊? ”
“呸,净是鬼话! ”
刘改芸的娇容变成狰狞可怖的厉鬼向他狂笑:“哈哈哈,方,力,元,我咋能看错你? ”
方力元浑身冷汗,一再分辩:“不,不是! ”
眼前一片夜色,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在梦乡中的呓语:“山,药,蛋……”
方力元悚然一惊,清醒过来。
睡意消失,他索性坐在床头,取了烟,点燃后吸起来。女儿在爷爷那边,他不担心惊扰祖孙的酣梦。
父亲和他意外的一席谈,把芨芨滩的昨天历历在目地摆到了他面前。
那天,他跟社员一块儿出工,往地里拉粪,他跟水成波一辆小胶车。
水成波说:“这营生你没干过,我驾辕,你在后面推上就行了。”
方力元豪情满怀:“不,我们这回下来,是毛主席亲自批示的,叫青年学生到三大革命实践中接受锻炼,正因为没干过,我才更应该举习呀! ”
他当仁不让,主动驾辕,两趟下来,汗流满面,气喘如牛。
水成波笑了:“社员不好当哇! 来,歇一歇,咱们换换工。”
方力元狼狈地说:“成波,这粒粒皆辛苦,还真得从地里来体会。”
水成波不以为然:“这还叫苦? 你在大学的餐厅里一日三餐,哪能尝出汗水来? 夏收时那才叫劲。俗话说,男人怕割麦子女人怕坐月子。我说呀,这话只讲对一半,女人生下娃娃还有人侍候,男人割麦子哪有那么贵气? 一天下来腰也断了。”
“有可能的话,我也亲口吃一吃那只梨子。”方力元并不示弱。
“但愿吧! ”水成波向他笑笑,“我看你们住不到那会儿! ”
“咋? ”
“其他公社‘四清’已经结束了,你们还不是也相跟上呀? ”
方力元对水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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