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化天勒紧裤带,推开门来到星光尚未散尽的天空下面,活动活动腰腿,提上放在门口的箩头,到旷野里去拾粪。
除了芨芨、红柳、白茨,这儿人们的燃料,还有干牛粪。
芨芨滩,名符其实的草地,芨芨草一墩一墩的,一直向北面的山坡蔓延,一堆堆的牛羊粪,风干后,是很好的烧柴,填上一灶膛点着后扣上一只铁锅,满家就暖融融的了。
方化天向东面望了望,一抹朝霞正慢慢地扩展,不大工夫,生机勃勃的朝阳就跃出地平线,光芒万丈。
方化天不禁激情满怀,这壮丽的情景,使他联想到毛主席在文章中描写的,新中国如生机勃勃的太阳,出现在东方。
“啊……”没受过什么文学熏陶的方化天不会触景生情,吟诗填词,他只能这样抒发满腔豪情。
他环顾四野,荒草遍地,人烟稀落,人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少人连“洋布”都没见过,能穿上本地出产的土布,就很金贵了。
但化天同志想,只要政权回到劳动人民手中,农村中的土地归还到农民手中,我们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到来。
老大哥苏联那边,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牛奶面包,不是早已成为现实了吗? 人家能活在天堂里头,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民,当然也能到天堂上见识见识。
方化天还看不见那两个工作队员的身影,知道他们睡在老乡家里还没出来,就独自往西边的一片沙梁走去。
沙梁上分布着一堆一堆的白茨,夏天,白茨上灰绿色的嫩枝叶是牛羊的美餐,所以,这儿干牛粪很多。这还是羊倌告诉他的。
方化天一边找牛粪,一边不住向西走来,这里十分偏远,方化天还是头一回来。
在一片红柳丛里,升起袅袅白烟,没风了,烟柱直指苍穹。
方化天的鼻孔里飘进一股甜丝丝的焦香,他凭这些日子得到的体验,知道那家人在烧红柳,河套大地上,连炊烟都香喷喷的。
他登上沙梁,两间土坯房尽收眼底。
“咦,怎么没听见人说过? ”
方化天为自己工作疏漏而内疚,他和其他工作队员都没发现,这里还有户人家。
他挎着半箩头牛粪下了沙梁,来到土坯房前,一只没拴住并不凶恶的黄狗汪汪叫起来。
木板门咯咯吱吱响了会儿才打开,走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以惊疑的目光向他注视,并把黄狗轰到草丛里去。
“怎么,老乡,不欢迎呀? ”方化天笑着打招呼。
“噢,进家,进家。”主人十分困窘地让开路。
方化天把箩头放在门口,低头猫腰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子,他能看出,土炕上的一个女人,正给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穿衣服。
“坐吧! ”男人说,也不知道让客人往什么地方坐。
女人惊慌地把半掩的棉袄搂紧,遮住白白的乳房。
方化天坐在靠锅台的炕沿上,灶膛里火光熊熊,红柳发出噼噼啪啪的歌唱,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暖暖的烧柴气味。
男人不知所措,搓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女人还没下炕,把娃娃揽在怀里,不安地打量不速之客。
方化天笑着说:“老乡,我姓方,土改工作队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 ……姓刘,叫,唉,刘玉计。”男人也想笑笑,可那笑容死板板的。
方化天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汉语里同音字太多呀。
“刘……”他猜测着。
“玉石的玉,计谋的计。”男人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口齿十分清楚地声明。
“噢,刘玉计啊! ”方化天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这会儿,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滚了,刘玉计从土窑里拉出一只蓝花粗瓷碗,舀了半碗水放在他手跟前。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方化天心头一惊,在芨芨滩,他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懂礼貌的人,虽然他不会说“请”一类的客气话,只能说:“喝哇! ”
方化天喝了几口滚水,肚里好舒服。
男人又从锅灶下的热灰里掏出几个烧熟的山药蛋,拍拍上头的灰,递给他一颗。
方化天接到手,一边吹着,一边剥开皮,香喷喷的热气使他满口生津。
“真甜! ”他吃一口称赞着,“给娃娃们也吃呀! ”
“不忙,还有。”刘玉计脸上依然布满戒备。
方化天没打算和他谈更多的话,生来乍到,刘玉计的态度就满可以了,至少,他没有如临大敌的惊恐,而且还管了自己一顿简单可口的“早点”。
当他从这里离开,向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羊房子走去时,心里仍然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刘玉计进行着研究。
那个羊倌在抖山曲:
半夜里梦见和亲亲睡
顶如唱了一场空城计
“这人,有点怪……”
方化天的箩头里只捡下不多几块牛粪。这天后晌,他跟其他两个工作队员谈了刘玉计,其中一个队员并不感到意外:“有老乡说过他。”
“怎么样? ”方化天随口问一问。
“老方,你没看见北沙梁有个坟墓? ”
“没注意。”
“那就是刘玉计父亲刘独尘的坟,听老乡说,刘独尘早年在县里当过什么议员……”
方化天把火炕一拍:“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咋当成了耳旁风,对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进行清查,也是我们的一项任务呀。”
“人早死了,还有必要查啊? ”
“同志,你的思想可太麻痹了,杀害杨虎城将军的凶手怎么找到的? ……千万不能放过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
“老乡们说,那是个好老汉。”
“嗨! ”
方化天又捶一下炕沿,尘土飞扬,他感到,自己那顿“早点”吃得不明不白了。
“深人下去,好好了解一下。”他这样结束了例行的碰头会。
方化天明白了,刘玉计之所以识字,同他的议员老子分不开,原来,这个刘玉计水深得很呢! 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
阶级斗争是十分复杂的,不能被一些表面现象迷住眼睛。你不能完全指望芨芨滩的受苦人,人们没文化没心眼,看问题难免不准。
“好老汉! 哼哼! ”
方化天嗤之以鼻,好人能当上国民党县参议? 芨芨滩人不懂,他可明白,家乡那些在旧政权的头头脑脑,哪有半个好东西? 还乡团的头子是县党部参议众议的为数还少吗?
没有经过战火考验的河套,人们的觉悟水平,真是不能同革命老区相提并论。他想起一件事:有次回工作总团开会,有人告诉他,开会斗地主,农民居然说,他算甚球地主? 跟我们长工一块儿下地吃一锅饭,就是土地比我们多点! 扯球淡!
听听,就是土地多一点。
方化天叹息了,咋就看不到问题的实质,正因为人家地多,才雇上你扛长工,剥削你呀! 连谁养活谁也闹不清。
方化天头脑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化天艰苦细致,明察暗访扎实工作,终于使芨芨滩的土改工作有了突破。
为了慎重起见,本着党中央有关文件的要求,方化天骑上毛驴,到县里走了一趟,他找到分管接收旧政权的同志,向他了解有关刘≮独尘的情况。
刘独尘确实干过两年县参议,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农村,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刘独尘只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没有什么劣迹可找,公安部门没有更深入地查证。
“听说,解放前已经死了。”
方化天点点头。
虽然缺乏更多的情况,但他认为不虚此行,又多了一个国民党员的头衔,更使他感到刘玉计背景非同一般了。
方化天回到芨芨滩,已经心中有数,尤其使他振奋的是那两个队员向他汇报,刘玉计的土地可不少,到底有多少,那些人也说不清,反正挺多。
方化天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他的主观判断得到了客观的印证。
多日来因为工作毫无进展布在脸上的愁云为之一扫,为了这个胜利,他卷了一支烟。
在薄薄的烟雾中,他看到了家乡的妻儿和年迈的双亲,跟这里的农民一样,他们饱经忧患的脸上刚刚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也许,儿子已经念上书了,他再也不用像自己一样,为了读书而让父母绞尽脑汁,愁眉不展了。
我们的祖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三座大山掀翻在地,从前受剥削受压迫的劳苦大众扬眉吐气。
他感到幸运,共和国一诞生,他就成了一名国家的干部,人们对这个字眼还十分陌生十分拗口呢!
为了这一切,他能不兢兢业业地工作,全心全意地工作吗?
同刘玉计面对面斗争的时刻到了。
方化天单枪匹马第二次来到这户人家,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直人其门,对诚惶诚恐的主人审视了好久才开门见山:“刘玉计! ”
“噢,嗯? ”
“西面那一片地是你的吗? ”工作队长声色俱厉,完全没有了头一回的和蔼可亲。
刘玉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生人,他的嘴张开合上,合上又张开,始终没有说话。
方化天心中暗笑:击中了痛处,他还有什么话能说,可说,敢说。
险些让条大鱼漏了网,从其他地方土改的教训来看,往往因为我们工作不力,粗枝大叶,发生了漏划的事例。
“那些地,我问你,是不是你的,啊? ”方化天的声音提高几度,吓得两个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忙忙把他们搂在怀里,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我种的……”
刘玉计脸上布满了惊慌和迷茫,两只大手在白茬子皮裤上蹭来蹭去,眼睛里贮满乞求和不安。
“这就对了! ”
方化天舒口气,把家里的几个人威严地扫视一遍。
“你……”刘玉计张开双手,仿佛要向他敞开心扉似的,不知怎样称呼他。
“刘玉计,明天后晌,去工作组,给你定成分! ”
“是,是……”
刘玉计唯唯连声,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他不清楚,队长为什么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跟那天判若两人。
定成分,定就定呗,什么叫成分,刘玉计完全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他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他。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先生确实叫他背过,但那里面没有成分这个字眼,还不如状元,秀才这类头衔让他熟悉呢!
直到过几天开会,刘玉计才知道,自己是地主成分。
他没找队长澄清这件事,因为他觉得,地主不地主无所谓,他还不是得从地里头刨闹一家人的光景吗?
芨芨滩的土改有了成果,方化天得意洋洋。有一个队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方队长,据说,那些地是傅作义屯垦部队扔下的。”
方化天的理由非常充分:“他刘玉计种了一年了,能不算他的吗? 同志,千万不能犯右倾错误啊! ”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不久,土改工作队撤走,方化天被任命为公署副专员,把老家的女人孩子接到河套,一家人团圆了。
在百忙之中,方化天偶尔也回忆一下在芨芨滩的往事,那地方的山药蛋可真甜。
1
从刘改兴家的房顶上升起最早一炷炊烟,乳白的烟柱,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西边的夜色还很厚,那团巨大的白茨圪旦,弥漫着阴森的气氛。
出太阳的地平线上看不到绯红的霞光。被云层抹平的天空上面没有一粒星光,连启明星都没了踪影。
红烽村还在酣梦中。
夏收的弦还没放松,营生咬着人们的脚后跟不放,庄户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公鸡的啼鸣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这儿那儿此呼彼应。
月果妈把面条擀出来,锅里的水滚得嘟嘟响,满屋子白茫茫的水汽。
刘改兴到牲口圈里给毛驴添草,月果仍然蒙头大睡。
“月果,快起来! ”妈妈又心疼又无奈,轻轻地推着女儿。
她那贮满慈爱的眼光,款款地亲吻月果的脸颊,女儿睡梦中的
脸蛋红喷喷的,如熟透的蜜桃,那挺直的,秀丽的鼻梁,又细又弯又黑的眉毛以及深深的笑涡,使人一眼就可以断定,月果来自刘家。
这些“优势”到了刘改兴的脸上,只不过变成了粗犷的男性美罢了。
刘月果不如白白和从从幸运,她生在这个成分很高的家庭里,早早地就失去上学的机会,勉强念完了小学,就回家干起了家里地里的营生。
但她有一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口,脆生生的,甜润润的,像淙淙的流泉,像柔柔的月色,水成波赞不绝口。说她可以跟没有成名时的“才旦卓玛”相提并论。
刘月果的命运和父母、爷爷一样,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以后才“欣逢盛世”,有了转机,可是,年华已过,错过了深造的机会。
水成波一直为她惋惜,为她打抱不平。前年,刘改兴还没当上村长,水成波向田耿、李虎仁建议,让月果到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小三门”在乡村学校尤其落后,人才缺乏,水平低下。刘月果在成波眼里是红烽乡的“李谷一”。
两位当权者从原则的高度上俯视着民办教师:“刘月果,就会抖几句山曲儿,水老师,教育阵地,马虎不得呀。用人更讲究德才兼备。
她爷爷虽说扒下地主帽子,那剥削阶级的影响,也能一下子扒下去? “
水成波哑口无言,愤然而去。
刘月果知道后在家里哭了几次,她感到阳光是出来了,可自己头上还罩着乌云。
她姑舅哥海海说:“果果,你要是金子,在甚地方在甚时候都会发光! ”
月果一对毛茸茸的眼睛望着他,半信半疑。她是块“金子”。因为水成波是红烽当之无愧的“伯乐”,他说是,那当然没假,可她怎么发不出光来,是成色不够吗?
“机遇! ”海海坚定她的信念,“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因素,要有个形成的过程。”
“过程,要多久,海哥? ”
“这,我又不是苏阴阳,没法计算! ”海海笑了。
这个笑容,同月果的神情极其相似。
月果常常想,她表哥要诞生在大城市,非成了电影明星不可,什么高仓健呀、张艺谋呀,刘月果都不以为然。
“那,海哥,你呢? ”月果向他逼视。
“嘿! 我,没有一技之长呀! ”海海笑着解释,“不过,就是在芨芨滩,我也想轰轰烈烈地干出点名堂。不要忘了,果果,咱们中国的革命,是先从农村干起来的! ”
月果十分钦佩海海知识丰富,思路敏捷胸藏大略又肯脚踏实地。
她爸爸种枸杞,就是从海海这儿得到的启示,科学这东西就是不得了,刘改兴一举成功,使红烽人都红了眼。
由海海,刘月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后生——当兵的田丕丕。
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白白吐露过。月果正独自品尝也许是单相思的苦涩。她从来没有对丕丕暗示过,自己心里有他,而田丕丕也没有向她表示过对她情有独钟。
田丕丕是大队支书田耿的儿子,两家人的地位,不在同一地平线上。
丕丕走了,没有给月果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给月果来过片言只语,他可能早就忘记了,小学那会儿,自己怎样“行侠仗义”,保护月果的往事了吧。
他忘了,可月果没有忘。
在她的心目中,田丕丕就是她的靠山。
她真希望,自己还活在念小学的那个岁月,虽然沾了爷爷的光,家庭成分不好,她也被人欺侮,可田丕丕总是设法为她“保驾”,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光荣牺牲”。
那会儿的丕丕多么可亲呀。
可惜,她长大了,他也长大了。
更可惜的是,田丕丕又进了“解放军大学校”,一去就杳无音讯。
田家就这么一个男孩,丕丕当完兵,还能回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吗? 他姐姐姐夫都在城里工作,有门有路,还能不为丕丕找个好地方,从此脱离修理地球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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